[散文]因为河流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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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因为河流不死


  我在河边行走,河水无声地流。我在河边行走,一群白色的蚕鲦在河面翩翩起舞,我听到了水草的呢喃,她们话语的涟漪在不止一种植物的心头荡漾,莲花娇羞地掩面而笑。我还看到,一队青蛙义无返顾地钻入水底,一场人烟之外的集体婚礼,他们的岸上,另一队老态龙钟的白蚁,在举行盛装舞会。我在河边行走,一只鸭子寂寞如花,游过乌龟的眼,游过隐居的水蛇的门口,游过沧桑,却迟迟不愿上岸。我在河边行走,走在古柳的阴影里眺望天空的光明。我触摸到了那些隐藏在民谣背后的寂静,它在我一个人的河面涂涂抹抹,夕阳下的鹅和水牛也在练习沉默。我听到了秋风把另一条河吹进了我的村庄,听到了我童年时的捣衣声,和一对情侣明明灭灭的喁喁私语。
  我不是没有爱情。那时我七岁。河边的我的小学。一座荒凉的祠堂。鸡鸭成群,或绅士般地漫步,或泼妇般地叫骂。既有男孩,更有女孩。我开始识字。我开始有了爱情。老师总是课上得半半拉拉的,被师娘喊回家割稻。所以,留下了他七岁的女儿小芳,我们手拉着手,我们在河边行走。我在河边行走,用树枝在水面画我小小的爱人的影象。一阵风过,我虚幻的爱人便无影无踪。一阵风过,河水把我爱人的颜色已经涂改得面目全非。
  我在河边行走。我在河边不停地行走,看到了那么多以前没有见到过的事情。四月的道路愁肠百结,放牛的老汉爬下温暖的牛背,提着一杆牛鞭,去寻找水边的爱情。我的小芳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洗着自己乌黑亮丽的秀发,多么像我许多年后的新娘。夕阳在天,一个少妇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拾着稻穗,夕阳镀亮了她内心柔软的春潮带雨般的梦想。我不停地行走,看到了在水面流浪的一只鸳鸯。我用竹竿把她捞上岸来。她不哭不笑。她羞涩的目光压倒了水草成片的欲望,也粉碎了我昙花一现的杀机。我又把她放回河中。在我转身的刹那,她的身边又多了另外一只鸳鸯,应该是她的老伴吧。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向水草更青处漫溯。他们是要去寻自己的梦吗?他们会收获今晚的星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一生吗?我多想喊一嗓子,问一问他们,可我一声也没有喊出来。
  十八年后,我还是没有喊出声音来。我在河边行走,我赶赴小芳的婚礼,新郎不是我。我的脚下一片泥泞。我的身上一片泥泞。我忽然明白,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啦,脚在疼痛。我还在河边行走。小芳涕泪涟涟,硬塞给我一包东西,便没了踪影。秋风起了。秋风起了。泥水打湿了小芳为我编织的毛衣。天好冷。我好冷。小芳呀,你把毛衣都给了我,你不冷吗?一个踉跄,我摔倒在河边谁挖的陷阱里。我浑身疼痛。我多么需要一些温暖和慰藉呀!我在河边行走,于是,我的天空不断地亮了又黑了。于是,黑暗又到别的天亮的地方去了。
  我在河边行走。我的身边汩汩流淌的,始终是这条不死的河流。我在河边且听风吟,我的妻子如期而至。我在河边且歌且舞,我的孩子如期而至。妻子没有嫌弃我的那些皱纹和创伤,旧的和新的。我和孩子共同栽下的银杏树,也在天天向上。
  可我依旧喜欢独处。依旧喜欢黑暗和寂寞。我的夜晚密不透风。没有人能够走进我的梦境。我在这里。我始终在这里。我在自我之城里,不厌其烦地打捞我的安慰和苦痛。却只有一个人,一个愁肠百结的家伙,不止一次,拍着我的肩膀,要我跟他走。他的旗帜上写着孤独,他的前方是一个寂寥,寂寥又悠长的雨巷。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无主的马匹。他喃喃自语到。没过多久,他的声音,他的背影,就像一滴泪水,在我的夜晚不翼而飞。我忽然想哭。我忽然想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左手或者右手。我把自己抓的生疼。我这才知道,我们其实就是一个人。他是我的来生。我是他的今世。
  河水还在流走那么多的我,和我们。河面上漂流着我的头发,我的呓语,和我们无望的爱,无尽的怨。我们力量再大,也无力改变。我们在白天,也在夜晚,惊悸地战栗。谁仍然在河的上游一声叹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在河边行走,始终低着头。风乍起,我余温犹存。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母亲。我的远在村庄的母亲。我多么想把自己打包寄给她。否则的话,河水迟早会把我流光的呀!
  现在,我要说说我母亲的故事。母亲,你的感冒好了吗?你现在还咳嗽吗?我不止一次地见过母亲,骨瘦如柴的母亲,满头飘霜的母亲。那个晚上,我和女友在母亲的床上做完爱,极度疲惫的我沉沉入睡,手里夹着的烟头把被褥烧着了。天早已黑透。冲天的火光把夜晚烧出好大的一个窟窿。也把我和女友烧的目瞪口呆。但很快,我便清醒过来。我拿起水桶冲进河里提水救火。为了抢救母亲缝在被褥里的银手镯和存折,和女友放在床头的《美学概论》,手机以及坤包,我本来就稀疏的头发被烧的精光,我的双手也被火燎起了一个个水疱。不一会儿,在邻居家歇息的母亲一言不发地站在我面前。她从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垫被下面拿出一本《圣经》。她甚至忘了批评我,只是让父亲抱来两捆稻草,又拿出缀满补丁的床单,和被子,打好地铺以后,说,睡吧,孩子。然后,又披着一肩的夜色,到邻居家借宿去了。许多年过去啦。在我的再三劝说下,母亲搬到了城里赁屋居住。一天黄昏,我到母亲那里吃晚饭,发现母亲不在家。问父亲,这才知道母亲到河湾里洗衣服去了。我说,怎么不用洗衣机,不用自来水?父亲说,在河里洗,不是可以节约水费,和电费吗?我赶紧向河边走去。母亲提着半篮子衣服颤颤悠悠走过来。我接过衣服,埋怨道,妈,你怎么这样子呢?母亲没有说话,只是跟在我身后,吃力地向前走着。
  我在河边行走。几个妇人还在河边行走。她们枯萎的双乳,瘦弱的腰肢,在夜色中还在一点点流失。她们生来并非如此。我见过肤若柔胰的她们,我见过风韵犹存的她们,我正在拜读的,是老态龙钟的她们。每次走过她们在河边一字排开的暂住地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向里张望。我有时能看见她们。更多的时候,我则看不见她们。她们在屋里恋爱吗?她们在屋里祈祷吗?她们在屋里被阳光或者时光一点点带走吗?
  当夕阳默默地焚烧完一只水牛的情欲后,我忽然听到一户人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啕声。那正是小芳的家。早已从老家跑到城里来打工的小芳的家。我心里一怔,这是怎么回事?当我再度跨进这个跟贫民窟没有两样的出租屋时,我知道,死神来了。是死神这家伙,把我爱过的小芳带走了。曾经美丽的小芳,到底不是病魔的对手。这个才四十岁的少妇,刚才还芬芳四溢,现在却已面如死灰。她的身边除了她的丈夫以外,便是成群的鸡鸭唱着哀哀的歌。她在上海和广东打工的一双儿女,一个也不在身旁。
  我想哭。却没有哭。一只浑身湿淋淋的老鹅,兴许刚从河里赶上来。径自走到小芳的跟前,紧紧地咬住她的裤管不放。男人把鹅赶走了,把鸡鸭赶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他的亡妻,和未亡的他,失语的我。大捆大捆的寂寞鱼贯而入,大团大团的阳光鱼贯而入。我看到她,这个妇人,正缓慢地,坚定地向我们头顶上的天空飘去。那是她的灵魂吗?而医生抬走且很快就要被烧成骨灰的,又是她的什么?那时,我表情凝滞。我想,我该走了。当我再度在河边行走的时候,那么多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正陆陆续续地朝死者的屋子走来。而这里,正是通往下一个春天的必经之路。
  我在河边行走。我背对着所有的别人。我拣起一根树枝,在河面上写字。字迹越来越模糊。我在河中的倒影越来越模糊。其实,根本就没有字。根本就没有小芳吗?根本就没有爱吗?甚至根本就没有我吗?
  谁也没有用鞭子抽打我。我感到疼痛。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然后,母亲来了。母亲端着一大碗煮熟的南瓜走到我身边。她空出一只手摸我的额头看我是否发烧。我一下子把她推到一边。南瓜有的落在河边,有的掉进水里。差点跌进河里的母亲一把拽住我,就要弯腰去捡。我紧紧抱住母亲。我忽然就听到了母亲的呢喃低语。我忽然就闻到了母亲身上那渐行渐远的芬芳。
  我在河边行走。妻子从背后捂住了我的眼睛。妻子要我猜猜她是谁。那是一个秋鱼绵绵的黄昏。那时,妻子还是一个花一样的少女,还不是我的妻子。一朵迷途的蒲公英,把她引领到了面容憔悴的我身边。她身体内的火焰没有被秋雨熄灭,却把我燃烧得热血沸腾。我紧紧抱住这棵会思想的芦苇舞蹈。我紧紧抱住我内心的快乐的幻象舞蹈。舞蹈。两个人的舞会。二十年的舞会。我在河边行走。我的快乐越来越少。河水就这样不露痕迹地流走了许多花朵的青春,也流走了我曾经层出不穷的快乐。
  我在河边行走。我只是踮起脚尖,便看见了河流更遥远的源头。在五千年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便流过了我。又流出了我。河水里漂满了汗水,泪水,血水,和死者弯曲的倒影。那个崭新的倒影多么像小芳。前天她在河里洗脚。昨天她在河边放歌。今天她在一点一点沉入水底。她已不会哭。她已不会笑。我只是偶尔用她的泪水来擦洗我的伤口。
  我越来越喜欢离家出走。我越来越喜欢独自行走在这秋虫唧唧的河边。这是一条不死的河流呀,她从我的村庄流来,经历了淤泥的堵塞,时间的谋杀,仍在无声地流着,流进我的血管,你的血管,和我们的血管。我拾起两枚鹅卵石。我让它们相互击打,它不喊疼痛;我把它们放在胸前,它不说感谢。后来我把它们弃置在河边。它们是石头。它们无语千秋。许多年前,它们也是石头吗?它们会不会是小芳或者谁的眼睛?
  现在,我在河边行走。太阳已经落下。我看到了一颗星星在亮着。我还看到了另外一颗星星,也在亮着。水罐已经在柳树下破碎。人们已经哼着自制的歌谣回家。在河对岸窥探的人也已经幽暗不清。然而夜色却没有带来宁静。我知道,这就是爱。这是带着它自身的神话的爱,带着它自身的无用的小小魔法的爱。
  夜色无边。夜色使我瞎了,使我一无所知。然而,我看见的道路却更多。我看见的人却更多。
  我看见你们。你们就是我的音乐。我的天空。我的天使。我的天堂。是上帝向我死去的双眼显示的,那么无限那么亲切的无穷无尽的玫瑰。

1楼
暮冬愛在河邊行走
2楼
暮冬愛在河邊行走......:))
3楼
暮冬長遠沒來﹐原來是去河邊行走啦﹖
4楼
是啊,一条不死的爱的河流,吐露的玫瑰芳香,淹死过多少痴情的女子?
5楼
柳絮,这句话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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