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速通
余國英
上一次美國非常之景氣的時候，物價漸漸上漲，實在令我們這些升斗小民恐慌，生怕我們千辛萬苦了半輩子積下來的那筆小錢眨值，恰巧有友人通風報信，說在紐約皇后區法拉盛有一幢房子要出售，以手頭的存款加上銀行貸款，就可以買下來出租，若再遲疑，房價繼續節節上升，過不多久，一定連一個廁所都買不起了。
那時的房屋買賣市場實在求過於供，我們在倉促搶購中根本無法考慮購屋的細節，雖然也覺得該屋的排水好像有點問題。買屋成交的同時，一家黑人家庭立刻搬了進來，因為他們要讓孩子上較好的學校，只得不惜重金住在華人集中的地區，佔了地利的好處，我們的黑人房客不但每月將房租按時用支票寄到長島我們家中，而且對住屋的條件也不敢太過苛求，能將就就將就，不敢太麻煩我們，深怕我們不把房子再租給他們，所以我們就不再去管排水道的問題了。
後來有一天，黑人房客忍無可忍，終於打電話向我們訴苦了，說是下水道完全塞住了，洗臉盆、洗澡盆的水池內都積滿了水，我們不得已，只好下班後再長途開車過去，裝模作樣查看一番，再到五金店去購買了一大罐叫做drano的化學液體，朝積滿了水的水池中逐一倒將下去。
果然，在戴了眼鏡的房東、房客四個人十六隻眼睛的密切注視之下，半小時之後，所有水池內的污水都有了動靜，積水慢慢地由排水口流了出去，大家全部鬆了一口氣，皆大歡喜。
直到很久之後，房客才又打了電話到長島我們家中，說是他們的下水道又堵住了，請我們去查看一下。
「上次我們留下了一大罐drano，可不可以再倒一些在水池裡試試看呢？」我在電話中敷衍道。
「上次你們留下的drano幾年前早就用光了，我們已經自己花錢又買了好幾罐，這次實在是．．．。」
「明天是星期六，我們明天去好嗎？」我問道。工作了一週，真是累極了。
「明天一定要來喔，因為我們的下水道已經不通了很久了。」他們強調道。
第二天，我們有要事忙了一個上午，飯後又去看牙醫，匆匆趕到法拉盛，已經下午五點。
進門一看，真正不得了，廚房水池內積滿了油污水，廁所裏的臭水己經由洗臉池、浴盆、馬桶內溢到地上，再打開地下室的門，一股發臭的霉氣衝鼻而來，原來地下室的三分之一，已經泡在污臭的積水之中了。
「記得世界日報分類廣告裏好像有專門替人家通水管的人。」我突然想到。
「我們這就去買一份報紙，由報紙上找一個專門的人來替你們通水管。」我先生對我們那可憐的房客們說。
我們開車到主街的中國商店去買了世界日報，翻開了分類廣告，乖乖龍的東！整整一大張都是做裝修公司的廣告。
到底找哪一家比較好呢？
「看，這裏有一個包速通廣告！」我看見「速通」字，眼睛立刻一亮，「速通」的前面再加一個「包」字，當然更令人寬心，所以我們就立刻打了一個電話給「包速通」。
「你們既然也在法拉盛，我半小時就到了。」聽見我們告訴他地址的門牌號碼，他很確定地說。我們那七上八下的心，被他這麼一說，就好像吃了個定心丸一樣，很快就安定了下來。
果然，半小時之後，一輛半新不舊的麵包車停在房外的車道上，由車內跳出一個穿了工作服的老中，手中提了一個十分專業的工作箱，看樣子，他的年齡不大不小，體重不胖不瘦，個子也不高不矮，也就是說，除了他近視眼鏡鏡片上的圈圈很多，使他臉上的皺紋特別明顯之外，並沒有其他特徵。
這人一上來就與我們很熱心地握手，告訴我們他真正姓「鮑」，為了廣告比較醒目，特地取用「包速通」來做公司的名字。
「放心，放心，通水管是我的拿手，在台灣的時候就做了半輩子，什麼王永慶的手下、嚴家淦的部屬、吳伯雄小舅家的水管，我都通過，你們這個地下水道，包在我身上。」還沒開始工作，他就一連串地說了很多話，舉了很多有名人物人家的水管來安慰我們的心。
「我是單身一人由台灣來的，家裏的還留在在台北汐止，要等我拿到綠卡之後，才能接他們到這裏來，你們是由台灣來的嗎？」這時天色已暗，他打開手電筒，上上下下地查看，嘴裏也一直不停地講話，向我們問完話後，還抬起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眼睛很誠懇地等待我們回答。
「是，我們也是由台灣來的，我的家住台北，太太是嘉義來的鄉下姑娘。」反正是站在那裏看他工作，我先生隨口回答道。
「同鄉！台北同鄉！那你們知道不知道王文俊？不知道？王文俊就是我姑媽的表舅！．．．他到美國來很多年，早就發財了，不像我修理水管的本事雖好，可是運氣可不好呢！」他穿了長長的防水套靴，踩進深深的臭水之中，在水中慢慢地向前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並且抬起眼睛來等我們問他運氣哪一點不好。
「到美國來要適應異鄉生活，就是不容易。」我先生很同意地說。
「這個下水道有極大的問題，不過有了我包速通一定會通的，只不過需要一些很貴重的大工具，就在我的車子裏面，可不可以麻煩李先生幫我抬一下？」我先生聽他這麼說，連忙跟他一起到車上去抬了一個笨重的工具下到浸滿了臭水的地下室來。
「我的運氣是最壞的啦，兩星期前，停放在家門口的工作車就不知被什麼人將車窗砸爛，車門打開，把裡面的工具全部偷走，車子也跟著不能發動了，損失達兩萬元之多！」他見我們一直沒有追究他的歹運，只得自已和盤托出。
「那你有沒有保險呢？」我先生嚇了一跳，連忙問他。
「哪裏知道要買保險！現在，銀行一定要我買保險才肯借錢給我買新車、新工具，看，不但要付保險費，每個月還得付銀行那麼多本金利息的分期付款，要謀生糊口真不容易呵！現在，我又要存錢把我的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接到美國來，又是一大筆錢！」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大家都是背井離鄉來謀生的，這一嘆引起我們的同感，也一同唏噓不止。
我們那一直忍氣吞聲的老黑房客們見我們與包速通吱吱喳喳又嘆氣又搖頭，三個老中不但口內說得熱鬧，而且臉上表情也是千變萬化，就慢慢地退後，離開了淹著臭水的的地下室。我們在臭氣四溢中，不久就聽見他們開車出去購買外賣食品的聲音，再過一會兒，就由樓上廚房中吹過來一陣陣食物的香氣以及全家老幼吃飯歡笑的聲音。
「李先生、李太太，你們肚子餓了吧？何不去吃飯呢？我是吃過單身漢的晚飯才來的。」包速通先生問道。
「這個．．．。」我們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就算我們餓著肚子守在這裏，也不過是陪他講些不相干的閒話罷了，所以我們決定到附近找一家餐館去吃飯了。
吃完飯回來，看見地下室的水已經退光，四面牆上都留著深深的泡過水的污漬，包速通滿是皺紋的臉上展開了勝利的笑容。
「哎呀，包先生，這些積水裏面已經被倒進了很多drano之類的化學藥品，對手上的皮膚有很強烈的腐蝕性的，你的手套到哪去了呢？」我那教生物化學的先生很不放心地提醒他說。
「沒有辦法，帶了手套，手感就是不行的哪！看，下水道就是被這些東西堵住了。」他揚了揚手中拿著一包黑黑滴著臭水的爛東西，果然是個名副其實的包速通。
「多少錢？」我們問。
「一千六百元。」他答。
「什麼？」真正嚇了我們一大跳，可是仔細想想，人家確實將堵塞了多年已經發出強烈臭味的瘀水給疏通了，一雙手泡在加了很多drano化學藥品的水裏，通水的工具值得兩萬元，每月還要付銀行分期付款，還要接台灣的太太和女兒到美國來．．．，何況，最重要的，我們根本就不清楚像這樣修理一下，疏通了地下水管到底應該值多少錢。
「我們沒有那麼多現金，寫張支票給你可以嗎？」默然了半晌之後，我們只得問道。
「我們都是台灣來的同鄉，你們的支票當然是好的。」他二話不說，一口答應。
自從包速通先生疏通了法拉盛老舊房屋的地下水道以後，房客再也沒有再打電話給我們了。相安無事過了好一陣子，直到有一天我們在長島自己住的房子的水管也堵塞了，我才又想到打電話給這位「包速通」先生，這次接電話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請問包速通先生到不到長島來修理水管？他肯來？好極了，來一次要多少錢呢？哦，你們的規矩，只要出了門就是八十元？」我也學乖了，先問好價錢。
大概三刻鐘左右，包速通先生就抵達了，完全是老樣子，仍然戴著「大圈圈裏面有小圈圈」的眼鏡，臉上仍然很多皺紋，與以前一樣，手裏忙著，嘴裏比手更忙，不停地講著話。
「包先生，替你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你的太太由台灣來了嗎？」沒有想到，很久不見，我們看見他也像與久別的老朋友重逢一般，也變成想到哪裏就講到哪裏的熟人。
「就是啦，千辛萬苦把太太接來了，喪失了所有的自由，出門太久了要查究，跟什麼人出去一定要追問，賺來的錢又一把抓，所以，只好報點虛帳，例如，在電話裏她向客人要八十元，完工以後，我卻向客人收一百元，剩下的二十元，不是就落到自己的口袋裏去了嗎？一個男人，沒有私房錢，怎麼過得下去呵！客人怎麼不肯呢？給點小帳也是應該的，辛苦錢，辛苦錢呵，哪一個有良心的人會那麼小氣呢？」他還是很多話，滔滔不絕地講著，與幾年前一樣。
我們長島家的水管比較新，很快就修好了。
「好了，我的手藝不賴吧？手工錢只要一百元。」他很得意地伸出手來。
「你的太太接電話的時候，不是說好了是八十元嗎？」我忍不住抗議道。
呵，感情他真的要收二十元小帳，二十元就二十元罷！我們也是有良心的人，何必那麼小氣呢？
兩個禮拜以後，裝修公司在我們的臥室安裝一個新壁櫥，大概過分賣力，不小心將地上的暖汽水管打破了，大批的熱水由破洞中冒出來，我先生連忙將自來水的總開關關了起來。
包速通！當然只好又打電話找他，還是上次那個女人接電話。
「又到長島去修理水管？妳是誰？怎麼到了傍晚才打電話來？那他今晚不是又要出去了嗎？」電話裏包太太有一連串的問題。
「我是李太太，我們的水管半小時以前才被打破，請你家包速通快點來罷。」我有點急了。
「好啦，妳把地址告訴我吧。」
「他知道我家，來過。」我把地址告訴了包太太，又加了一句。
一個鐘頭以後，一輛很眼熟的麵包車停在我家的車道上，包速通提了工具箱由車中出來。
在窗子裏遠遠看見他的麵包車由大路上轉進我家車道，我就非常高興地由廚房左側的門內跑出來向他打招呼。
「包速通，怎麼到現在才來？等了好久！」我一見他就抱怨，熟人老主顧了嘛！正在抱怨的時候，一位女士跟在他後面，也由車子裏走了出來。
「這位是．．．？包太太！」果然是包太太，我一猜就猜中了。
「你就是李太太？你家的水管真的破了嗎？．．．是真的破了！．．．怎麼？真的有一位李先生！」不知何故，當她看見我先生也穿了拖鞋，由廚房裏走出來的時候，居然吃驚地大聲喊了起來。
「原來包太太也來了？好極了！破掉的水管早修好早安心。當然，只要你包速通出馬，一定馬到成功，包太太來助陣，一定更快地修好了。」我先生見了修理水管的熟人，心裏一高興，也開始了話匣子。
他們夫妻提了工具箱，一先一後進了主臥室，又敲又打又唧唧咕咕地講話，我們本來坐在客廳裏看著電視，只等他們將水管一修好，就要換衣梳洗上床睡覺，因為明天還要上班。
可是不知道怎麼一回事，臥室裏面的聲音越來越大，夫妻居然直著嗓門爭論了起來。我們連忙關了電視跑到臥室裏去一探究竟。
只見在我家主臥室的一個牆角邊，他們兩夫妻心無旁騖地面對著一盞臨時用來照明的電燈，正在專心吵架。
「告訴妳人家是有夫之婦，叫妳不要跟來，就是不聽！」包速通責備他太太。
「前夜說去通淤阻的水管，搞到天亮還沒回家，誰知道你去通什麼了！你的鬼話太多了，我不親自來看一下，哪裏能相信。」他的太太反駁道。
「告訴妳我去工作賺錢養家，妳偏不相信。」
「當然不相信，那天我們在菜場上不是就遇見了你的那個狐狸精、老相好嗎？還要賴。」
「妳憑良心說，前幾年我一個人在美國，妳又不在，總不能叫我做和尚呀！」沒想到，他還十分理直氣壯的呢！
「跳舞，跳舞！就乾跳不行嗎？為什麼要送禮給她？還花了那麼多錢買了那麼多衣服、皮包、皮鞋！」皮太太愈說愈怒，聲音也愈提愈高。
「太太，妳看看我，是年輕呢？還是英俊瀟洒？不花點錢買點東西送人家小姐，人家小姐怎麼肯跟我去跳舞呢？」皮包通先生抬起他滿是皺紋的臉，似乎越說越理直氣壯。
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夫妻互相對看了一眼，決定置身事外，就慢慢地退出我們的臥室，又回到客廳枯坐看書。
他們夫妻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誰也不肯首先住口。我看了看手錶，已經半夜，只覺得雙眼的眼皮似乎有千斤的重量，一直往下墜，第二天還得早起上早班呢！只好乘他們夫妻忙著對罵無暇他顧的時候，偷偷溜到床上，在他們夫妻一來一往的吵架聲中呼呼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醒來，臥室裏靜悄悄的鴉雀無聲，我連忙跳起來梳頭洗臉，匆匆開了車子，趕到辦公室。
「包速通夫婦昨晚幾時走的？」下班以後，我一面整理我們家狼藉凌亂的臥室，一面問我先生。因為我自已是有名的睡了覺天塌下來也不知道的人。
「不知道。」他答。
「咦？你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很詫異地問。
「是不知道。天快亮時，我也進了臥室，只見他們兩口子白熱化的舌戰仍在繼續進行之中，而妳又在戰場旁邊的臥床上睡得香甜，只得由臥室內胡亂拖了一條毛毯，到書房裏去臨時搭了一個床鋪，躺在那床上草草閉了一下眼睛之後，就起床在廚房內梳洗，直接上班去了。」他回答道。
Gwen LI 余國英
地址： 6594 South Beagle Dr.
Homosassa, Fl., 34448
U. S. A.
電話：352-628-5375
傳真：352-628-5375
電子郵件：thelis@eglr.net
S.S. No.: 59-3618-656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