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鋪了新地氈的樓梯
兩位老人家一人背上揹了一個裝得鼓鼓的自製大揹袋,兩人四隻手合力抬了一個大紙箱進入這個社區的大門的時候,一名手持行動電話、身穿制服的白人警衛走過來。
“搬箱子?今天天氣很冷啊,你們要搬到哪裡去呢?”他用英語問。余老先生連忙將手伸到大衣裡面,由上衣的口袋中將小女兒國賢事先寫好的英文地址給他看。
警衛看了一下紙條上寫的地址,再由制服口袋內取一個住戶資料的小本子,翻到姓“W”的那一頁。
“姓黃嗎?黃國賢醫師?”白警衛很客氣地用英語問道。
“黃國賢醫師是我們的小女兒,房子是她新買來給我們住的,她整天忙著看病人、照顧家、帶三個孩子、還有個年老的婆婆,太辛苦啦!我們只要能動,就不願麻煩她,所以自己搬東西,運動運動,鍛練身體嘛。”余老太太輕咳了幾聲,結結巴巴地用夾著蘇北鄉音的生硬的英語回答,余老先生在一旁點著頭。算算兩位老人家到美國來已經有十幾年了,加以只要有機會就去上成人學校,查字典,聆聽空中英語教學的結果,英語雖仍然辭不達意,不過與洋人交談的膽子卻是練出來了。
警衛大概聽懂了罷?只見他也點點頭,將倆老正在吃力抬著的大紙箱一把接了過去,雙手用力將大箱子扶在他粗壯肥厚的肩上,兩位老人家揹了沉重的大揹袋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好一段路,一路上每家門前花木扶疏,綠草如茵,非常整齊美觀。
“白樅巷八四二號到了。” 警衛高聲說,將大箱子放在一幢兩層樓房的門外,他的口鼻中冒出白白的熱霧在寒冷的空氣中飄蕩。不遠處有座游泳池,天冷無人,清澈的池水裡映照著池邊美麗的花草以及高遠蔚藍的天空,十分幽靜宜人。
老先生由脖上掛著手縫的布繩圈中找出一支鑰匙,打開大門。
“要搬上樓嗎?”好心的警衛將大紙箱搬進來之後問道。
“太謝謝您了,這箱內是一些廚房用品,放在下面就行了。”老太太連忙回答。這位警衛替倆老將大門關上後,才手持行動電話離去。
老人家不約而同地相對噓了一口氣。
“不知要不要給那位警衛一些小費?”老太太一面問,一面由背上卸下揹袋,真重。
老先生搖頭表示不清楚,也將背上的揹袋卸下,他的袋子比老伴的更沉重。美國到底是外國,來了這麼多年了,對這國家的一些洋習俗一直是愈搞愈不清楚,給不給小費就是其中之一。
“將來送他一些由台灣帶耒的宮燈之類的禮品罷。”余老太太下了一個結論。這些禮品還是十幾年前帶來的,依親移民到美國來,當然不像中日戰爭逃難時那麼艱苦,不過一直還是覺得漂漂蕩蕩,居無定所,心裡空空的,不著實。在大女兒李家、二女兒周家、三女兒黃家都暫住過,從來沒有當家作主,對美國習俗不甚了了,這些宮燈禮品,一直都帶耒帶去,沒有送出多少。
“喂,老頭子,我們不是做夢罷,這幢房子樓下的客廳、廚房每間的地板都打過臘發著亮,樓上的每個臥房都鋪了新地氈。”余老太太輕聲喊道。
“牆上還有新油漆的香味呢。”老先生點頭附和。
樓上寬敞舒適的大臥室給倆老住,次大的給生病的大兒子國雄出院以後住,那間房子在後院的上方,後院內有很多紅花綠草,甚為賞心悅目,最適合病人休養。
突然,兩人不約而同地童心大發,一前一後扶著樓梯的扶手向樓上爬,樓上樓下,樓上樓下,一共上下了二次,直到兩人都氣喘心跳得厲害,混身燥熱極了,才各各將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掛在樓梯的扶手上。
他們在樓上輪流上廁所,抽水,兩人并排站著看那沖出的清水在白瓷馬桶裡嘩嘩地流轉。想起他們在四川重慶巴縣界石鄉住了八年,老二國雄,老三國豪都在那裡出生,那時房屋內只有臭氣四溢的馬桶供小解之用,毛坑在豬圈旁邊,如廁時豬隻的哼叫與嗡嗡的蚊蠅混聲合響,鄰家小孩不小心掉入糞坑的事時有聞...。想到這裡,兩位老人家心照不宣地互相對看了一眼。
下樓進入廚房,廚房很空,尚沒有任何桌椅。扭開廚房的水管,由大紙箱中取出一隻有點變型了的舊水壺,接滿了水,放在打開的煤氣爐上。
“美國的自動煤氣爐真好,不必生火,記得民國廾六年中日戰爭爆發,我肚裡懷著老大國英,由江蘇逃到四川,一路上顛沛流離,為了無法生火燒飯,不知哭了多少,掉了多少眼淚喲!”余家老太太很感慨地嘆道。
老先生點頭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先將廚房的櫃檯擦洗了一遍,一直等到水壺中的滾開水不那麼燙了,才由大揹袋中取出一個裝了自製食物的塑膠袋,兩人併排坐在樓梯上,剝著茶葉蛋外的蛋殼,咀嚼冷包子,一人一口輪流對著水壺喝著熱熱的開水,心情非常之好。
“看!樓梯上鋪的地氈是全新的,又厚又軟,難怪坐起耒這麼舒服。”老太太非常滿意地用手拍著樓梯上的新地氈。
“一定是小國賢另外貼錢換的。我們大家省吃儉用了一輩子才湊出八萬元美金給她,聽說這幢樓價值九萬三呢。”老先生笑著點頭,也用手去摸那鋪在樓梯上又軟又厚實的新地氈。
吃飽之後,兩人又繼續整理廚房,將大紙箱的鍋碗匙勺一一排入新廚房的櫥櫃中,東西整理得差不多時,抬頭一看,外面己經漆黑。
“巳經九點半,最後一班公共汽車無論如何是趕不上了。”老太太看著腕錶說,這錶是老四用第一個月薪水買來送給老人家的,一人一隻。不要說新居還沒有安裝電話,就是有,小女兒看了一整天病人,當然絕對捨不得叫她開車過來接送,老四初來還沒有車,也無法接送,兩位老人家目前住在加州山河市低收入國民住宅,黑人鄰居雞鳴狗盜,良少莠多,平常白天他們在路上行走都會有一些不良青少年過來捉弄他們;搶帽子、摘眼鏡,扯揹袋。二年以來,每天下午五點不到,二老就拉緊窗簾,大門關得鐵桶一般,今天外面天這麼黑,這些不良少年豈不是更加猖獗了嗎?想起今天幫他們搬箱子強壯而和善的白人警衛,覺得住在這幢樓房裡實在安全舒適,比天堂還好。
兩位老人家決定睡在樓上那間主臥室內的地氈上,各將自己的大衣蓋在身上,上了年紀的人,搬了一天的東西,實在甚為疲累,很快就入睡了。
才迷糊了一下子,余老太太突然打了一個大噴啑,二人都被凍醒了,只覺陰冷的新屋子裡充滿了嗆鼻子的油漆味。捲縮在自已的大衣下面,愈睡愈冷,二人都發起抖來。
“我們到樓下廚房裡去罷。”余老太太提議,余老先生點點頭,各人披了自已的大衣下樓。
他們將煤氣爐的火扭開,希望能驅逐一些寒氣,廚房地板太硬太冷,最後只得關燈坐在樓梯上。
“幸虧老五生出來以後我們反悔,不肯讓馬家抱去做養女,榻榻米上多放一個枕頭,每人少吃幾口白米飯,苦日子還不是捱了下來,不然,小國賢現在是馬家的女兒,不是我們的老么了。”每次講到此事,余老太太就覺得特別慶幸,乾咳了幾下子。
黑暗中,余老先生伸過手去,拍拍老伴精瘦的背脊,覺得她的身体還在發抖,就抱著她枯瘦的肩膀,倆人看著煤氣爐發出微弱的光線,再度一同迷糊了過去。
第二天,他們將棉被、床單、枕頭都搬了過來,在樓上大臥室的地氈上打了一個雙人地鋪。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當晚,余老太太醒完鼻涕,一面咳嗽,一面知足地說,與余老先生很滿意地鑽進地鋪。
不知何故,半夜老太太醒來,只覺混身疼痛,咳嚨發乾,白天只得由老先生一人往返搬運行李箱籠,自己留在新居,疼得厲害時,就躺在地氈上直冒冷汗,痛得好一點,還勉強起床來整理房院,操作洗衣機、烘乾機清洗衣物,煮點熱的飯菜,供兩人晚餐。
二個禮拜後,老先生穿著大衣端了熱開水上樓,先將老太太額上的泠汗擦去,再將熱開水遞過去給老伴潤喉暖身,只聽見樓下有用鑰匙開門,嬌聲嬌氣地講話的聲音,下樓一看,原來小女兒國賢手中抱了一條新的鴨絨被,正指揮著三名墨西哥工人搬運一張包著透明塑膠套的全新大席夢司床墊進門。
“爸,媽天天埋怨說一輩子東飄西蕩,居無定所,現在,再也不會覺得寄人籬下了罷!看,真正細毛鴨絨被,是由我病人的家長開的運動器材公司裡訂製的,普通百貨公司絕對買不到的珍品哦!”國賢一面得意地嚷,一面將手中的新鴨絨被交給父親。
“爸爸媽媽,這房子怎麼這麼冷?呀,才六十度!怎麼不開暖氣呢?”小女兒吃驚地問,先奔到樓梯邊,抬頭望著牆上掛的溫度計,然後將暖氣的指針撥到“ON”。
突然,洗衣間的中央暖氣爐轟轟地響了起來,再不一會兒,每個房間的天花板上的通氣口都開始吹出了熱烘烘的空氣。
“國賢!”穿了大衣的老太太也趕下樓來,因為趕得太急,才下了一半樓就大聲乾咳起來,這一咳竟不能停止,只得坐在樓梯中央不停地喘氣,蒼白的臉上透出微紅。
“媽,這樓梯上的新地氈怎麼滿佈這多紅點...?” 小女兒懷疑地問,叭地一聲將樓梯上方的電燈開關打開。
血點?燈光照耀得非常清晰,新地氈上一大片腥紅色的斑點,正是余老太太咳出來的鮮血。
“不得了!是媽咳出來的嗎?呀,媽,妳發燒啦?”女兒簡直嚇壞了,連忙伸手去摸余老太太的額頭,先由白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支體溫計來送進母親口中,再用脖子上掛的聽診器仔細聆聽母親的呼吸聲。
“媽,我看得帶妳去醫院仔細檢查一下。”小女兒急得哭了起來,淚珠滴滴答答地掉在她手中的聽診筒上。
仔細檢查的結果,余老太太得的是肺癌,己經到了第二期,老人家不願麻煩孩子,平常有個小病小疼,自已在床上躺躺,餓上二頓就算了,若不是受涼發了燒,被小女兒強迫帶去檢查,恐怕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發現呢。
為了方便起見,醫師女兒替母親向醫療器械供應所訂了一個電動的病床,余老太太已經虛弱得不能上樓了,病床只得放在樓梯旁邊的飯廳裡,新裝的電話也放在床邊小几上,病人膽小,不願一人睡在樓下,正好余老先生也不願一人睡樓上,就將客廳的沙發推到病床旁邊,睡在沙發上日夜守著老伴。
日本軍閥侵略中國,使他們在外漂流了八年之久,留在老家的老祖母孤單淒涼地過世,他這獨子竟無法返家奔喪,因此生性溫和純厚的余老先生全力扺制日貨,二女兒國豪與二女婿一男由波士頓趕來,買了一台美國製的大螢幕電視機送給父母消遣用。
大女兒國英與大女婿盧嘏由紐約長島飛來加州,發現新居樓下沒有紗門,特地替父母訂製了一個新紗門。
“今年九月是爸爸媽媽結婚六十週年紀念日,咱們自已一家人,天南地北,想法子聚起來慶祝一下,怎麼樣?”住在加州佛利蒙的老四國傑提議,大家附議。余家一直東遷西移,知己的朋友鄰居實在少得可憐,當然更談不上什麼親戚世交,大慨也因為如此,一家人才這麼互相扶持,相依為命罷。
化療以後,老太太頭髮已經全部掉光了,胃口全無。
“秀山,妳想吃什麼?”老先生傷心地看著經常嘔吐、骨瘦如柴的老伴,用手摸著她頭上戴的帽子,輕聲體貼地問。
“小國賢天天不是帶些油膩的餐館外賣,就是高蛋白補品,叫人怎麼不倒盡胃口!老頭,記不記得八十一號公共汽車站旁邊有一家自助餐館?我想吃他們的生菜。”老太太嘆了一口氣。
老先生點點頭,想起來了,那時她嫌太貴,雖然經常由裝著各式生菜的玻璃櫃邊經過,因為捨不得花錢,所以從來不曾買來吃過。
老先生揹了揹袋,拉開紗門,後院的花草一直沒人修剪,小徑已經被荒蕪的殘花野草掩沒,半躺在病床上的余老太太眼光一直跟隨著可憐的老伴,看他跌跌撞撞、步履蹣跚地走向後門,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一樣,十分擔心他將來如何獨自一人在世上生活,不由得悲從中來,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余老先生來回坐車、等車,直到下午四點才顫顫蘶蘶地捧著一個塑膠盒的生菜回來,兩位老人家都餓得頭昏眼花。
“信符,我死了以後,沒有人照顧你,你一人怎麼辦呢?” 面黃肌瘦、顴骨突出的余老太太悽慘地哭著,她怕眼淚掉在青菜裡,又怕使老伴傷心,只得將裝生菜的外賣塑膠盒推到一邊,轉過頭去輕聲地飲泣。
“秀山,我死了以後,就埋在妳的身邊,那才是我們真正的長眠之地,再也不會東飄西蕩了。”神色憔悴的老先生也嗚嗚咽咽地訴說著,老臉上涕淚縱橫。
她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去摸他的兩隻手,覺得他的手正在發抖,他也覺出她的老手像冰一樣涼,就在手中加了一點壓力,兩雙佈滿了筋條的老手緊緊地牽在一齊。
咱們來世再做夫妻,再生五個好兒女罷!他們眼淚汪汪地互相約定。
老太太死後,葬在山河市美麗的“橡林山坡”墓地上,公寓裡的病床被搬走了,老先生只得搬到樓上去睡,有一次半夜起床上廁所,額頭撞在樓梯邊的牆上,由樓上跌到樓下,跌得頭昏眼花,流出大量的鮮血,染得樓梯的地氈上一片腥紅。送到醫院才兩週就跟著老太太去了,終於長眠在她的身邊。葬禮之後,大家不得不議決將母親生前日夜夢想的這座小樓賣掉。
“樓上樓下到處都是灰塵,後院長滿了荒草,廚房裡桌上放了一隻外賣大塑料盒,盒內的青菜己經變成菜乾了。最可怕的是樓梯上的地氈,不但到處濺滿了污黑的血點,還結了大塊黑色的血餅,非得好好整理一下才賣得出去。”代售房屋的房經紀這樣告訴房主小兒科黃國賢女醫師。
房經紀果然找人來將小樓清洗打臘,報上登的廣告一出,這幢兩層的樓房,八月中旬就出手了。
買房子的人很高興,因為除了樓梯上換了全新的地氈之外,樓上主臥室內還有一張全新的大床墊,床墊外透明的塑膠套尚未拆封。
Gwen LI 余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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