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教
李跃平


下岗后，生活的担子更加沉重。这时，我发现妻子的眼神里总是流露出不自在的神色，仿佛时时都在做着噩梦，她的面容在疲惫之中隐藏着一种极度的紧张。面对雪上加霜的困境，我有些不安，决定试探性地利用自己的写作特长辅导孩子们作文，以换取酬金缓解家中的生活压力。
这是我突然酝酿成熟的计划，这是我必需承担的责任，想着就要发生的奇迹，我浑身上下涌动着一种奇妙的感觉。消息一出，门庭若市，我也好像被喜洋洋的光辉照耀着。那种陶醉，那种兴奋，让我为迟来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
来我家学习作文的孩子有十六、七个，他们的父母都是本地有头有面的人物，而且对我这个下岗家族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尊重，一再提出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他们可以帮助。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对待这些可爱的孩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负责的。我努力让孩子们明白我一个手势，每一种意图。孩子们也非常喜欢我这个活泼有余而严肃不足的老师。
一天，家中来了一位女客人。她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笑盈盈的，很温顺，穿著一套灰暗色的衣裙，带着她的儿子。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新相逢，自然十分高兴。她还是少女时代的模样，不太白皙的肤色，皱起的鼻子周围残存着过去的雀斑，我们各自谈着自己的人生经历。她是幸福的，嫁给了一位春风得意正走“上坡路” 的局长，过起了相夫教子的悠闲生活。谈起她的儿子，我也能看到充满她心房的母爱，然而她那几分温情很快随着谈话的继续淡漠而减弱，脸上呈现出的是更多的无奈与痛苦。
我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她的儿子，英俊少年，腰杆挺得笔直，微笑着站在我的身旁。然而，我却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的幻想，他的激情，他对幸福的确信。孩子的精神状态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给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孩子的父亲在本地的政法部门工作，孩子却生活在恐惧里。每次小孩到我家来，都有人力车接送，害怕坏人对孩子下手或意外的不测之祸。是的，只有慈爱才能有效驱除邪恶，我对女同学的儿子多了一份关注。一天，小孩突然问我，“李老师，你听过穷开心吗？” 我连忙肯定地回答。他又问，“你听过富高兴吗？” 我却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但是，我早已从他的话里觉察出苦恼的意味，我的耳朵里是孩子刺心的声音。
我想起他母亲刚来时说过的话，她的孩子生活在蜜罐子里，每天除了学习语、数、外，还要学习琴棋书画。她最幸福的是有条件为孩子提供各种学习机会。我决不怀疑她对儿子的感情，然而这种感情正如一个无知的园丁对幼苗永无休止的浇灌。想着这些，我突然对自己醉心于战争游戏的童年充满了怀念，“战争” 是危险的，也是美丽的。这时，我抬头看了她儿子一眼，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眼睛里满是阴郁的神情。在这种难与人言的个人悲剧中，他感到是无可救药的孤独。
一次，我评点一位女生的作文《大自然让我开了眼界》，其中有一个吃桑葚的细节，特别是那先酸后甜的感觉写得淋漓尽致，作文结束时又笔锋一转，联想到人生，真是一篇难得的美文，而我的学生中，唯独他没有吃过。他的父母害怕中毒，给他吃的是美国的饼干，法国的糕点。
我相信这种情形会随着我的教育而改变，然而，当我将一颗青涩的柿子递给他时，他羞红了脸，可怜巴巴地微笑了一下，没有伸手。他拒绝了我，拒绝了我给他的最后的欢乐，而这一切，该谁负责？这时，我突然想起鲁迅先生的名句“救救孩子”。为了避免更多的花朵受到摧残，我结束了家教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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