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筝”人 生
                                                 刘荒田
    9月底，路过深圳，只待半天，却有幸随亲戚去公园放风筝。正逢星期天，公园里除了熙熙攘攘的人外，还有熙熙攘攘的肥皂泡，孩子花五块，在门口的女小贩那里买下管子和肥皂水，鼓腮一吹，彩色泡泡满天飞着。当然，还有并不熙熙攘攘的风筝。同来的小女孩和爷爷、爸爸一起放一只老鹰，这是潍坊制作的名牌，优惠价也要近百块。我偃卧在绿茵上，曲肱而枕，看着蓝得不怎么地道的老天上，悠悠然的风筝，大鱼、猫头鹰、鹤、长蛇，旁边的父子俩放了由京剧脸谱组成的长列，把天空当作舞台。几步以外，70开外的老先生在摇捆着玻璃线的玩艺，让老鹰飞得更高。我看着弯出大弧度的线，问放了一辈子风筝的前任中医师：“能放飞多远？”“总有1000米吧，我的线全长好几千米哩。”
    忽然想起粤剧《搜书院》里的咏风筝的唱词：“可叹它摆布由人，全操在手中线。”低声哼着，然后自问：没有完全自主权的风筝，果真悲惨如此吗？平心静气地观照人生的方方面面，“风筝模式”难道不是理想境？且看爱情，浪漫的爱情和无法浪漫的婚姻，算得不是冤家不聚头，一如生与死的互相依存与对峙，然而，拥有爱情的人，顺理成章地走进婚姻，爱情是鸟，爱天空、爱飞翔、乃是天性；婚姻是笼，由道德、责任、义务、契约、金钱、物质、儿女等等所编织。婚姻有安稳，有温暖，就是没有潇洒的飞翔。于是，拨开罗帐看笼外，不能不重新向往天空，风雨与阳光，星月与露珠。如果熊掌与鱼必欲兼得，那么，实行风筝主义吧！给爱情拴上一根线，在天气合宜的日子放飞，“好风凭借里，送我上青云。”让它重新占有天空，当然，绝对的自由是没有的，线在背后呢！可是，无线的风筝好到哪里去？直冲云霄，漫无边际，诚然快意，可是迟早变为倒栽葱。
    问题在于线，该用什么“材料”来做，让它具备足够的韧性和长度。可以是宽容，让爱情飞到天际，成为一个点；可以是理解，尽量发掘爱情的潜能，让它飞出尽可能地丰富和优美的姿态；可以是承诺，风筝怎样飞，飞多远不必管，只要保证婚姻的线不断。当然，最简便的是金钱之线，这么一拴，风筝如果不想掉进树顶自我毁灭，迟早乖乖地回来。
    岂止爱情，人间的诸般关系，都可作如是观。只要你承认自由须有限度，限度由线来主宰。举凡道德，宗教，教育，文化，契约，钻戒和蕾丝睡衣，一桌热气腾腾的晚饭，一道永远不上锁的门，都能担当线的大任。甚而，乡村里萤火、蝈蝈和家山上的墓碑，也长久地牵引着万里外飞翔的游子心。风筝的缺憾是不能在坏天气中放，所以，在离乱之世，是无法作太多穷讲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