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薛暮冬


    我养的蜻蜓都死得光光以后，我就开始有了这只刺猬，那一年我正在上初二。
   
    我是在黄昏的松树林里发现它的。那时，我已经划好了四个草，正在百无聊赖地渴望聆听夕阳的心跳。它象赴一个美丽的约会似的，一下子就撞入了我的视线。它身边的松树毛早已被我划得光溜溜的，而它那时正隐居在旁边的灌木丛中。它可能知道自己即将拥有一场美好的人间故事，所以，它一双小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我，一动不动地等着我把它捉拿归案。它浑身长满了刺，一开始我还是真的不知道从何下手，以至于手背上被它刺出了好几条血痕。但不远处的远方恰如其分地出现了一条蛇皮口袋，于是，我终于很轻松地把它带回了家中。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好啦，我哪怕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竭尽全力把它养大。
   
    这天夜里，月光如水，在欢乐和忧愁里扑落下来，包围了我家的后院。青烟一般的月辉，到处倾泻起来，倾泻到山坡上，村庄里，倾泻到如同手臂一样伸展着的树枝上。而我就披着一身的月光，在我家的后院里挥汗如雨地挖着地洞，我要给刺猬建设一个家，让它从此不再有着怀乡的梦，让它从此把我的家就当做自己的家，让它从此不会再后悔曾经在人间活过一回。

    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项伟大工程。在月光的沐浴下，这个地洞显得如此迷人。洞深大约有一米，面积估计有两三个平方，足够刺猬边散步边思考问题啦。我在洞里放了松树毛，又从母亲的菜篮里拿了三四颗大白菜，我想这是我们人类的食物，刺猬一定会爱吃吧。我拎来装刺猬的蛇皮口袋，把刺猬倒了进去。我听见咕咚一声，刺猬摔进了洞底。我又听见它在洞底喘着粗气胡乱地散步，它肯定是生我的气啦！我一点也不怪它。因为它不理解我。时间长了，它就会明白，我的心地有多善良，我这样做其实都是为它好。为了防止它利用我睡着的时间逃跑，我又把我家一只废弃不用的锅盖盖在洞口。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担心它会不会被活活闷死啦，又爬起来将锅盖移了移，让它能更多地拥有空气，更自如地在月光下进行深呼吸。真可谓用心良苦呀！

    第二天临上学前，我特地来到刺猬的家门口，掀开锅盖，郑重其事地跟它道了别，又给了它一个飞吻。可它居然一点反映也没有，真是不能急啦！中午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回到家里饭都没吃，我就来探望它。一掀锅盖，就听到哧溜一声，这小子又想逃跑！它肯定一个晚上一个上午都在策划着如何逃跑。我搞不清楚，我对它这么好，它为什么老是想着逃离我？我哗啦一声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进了洞里，那里面有我的初二课本，和我在路上顺便给刺猬拽的好几把青草。那时候，我眼水汪汪地做着这一切。

    但令我心碎的是，它不但一点也没有对我心存感恩，而且小的可怜的头上两只小眼睛仍在幽幽地向我发射出凶光。

    可我却不图刺猬的任何回报，我只是奉献。我又舀了一碗水，轻轻地放进洞底。心想，这下好了，既有吃的，又有喝的，你还要求些什么呢？但是，我看到刺猬依旧用满怀仇恨的眼光盯视着我。我猜，那恐怕是一只刺猬想要报复别人时所能作的一切啦。
   
    春天过去转眼到了秋天。这浑身长刺的家伙好像永远都是那么大，永远都是那么地不近人情。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边上学，一边心里惦记着它。只要一回家，除了看书，就是看它。可这个沉默的家伙，总是把我对它的深深的思念咬得粉碎，总是把我的因它而起的透明的忧伤弃之若尘土。我实在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我甚至连抱一抱它都不可能！要知道，我已经喂了它这么多天啦。有时我就傻想，如果它没有被我带回家养在地洞里，而是在山林里在泉水旁风里来雨里去的，它会一边唱着一边舞蹈着快乐地活着吗？甚至有过许多次，我都想把它放掉了，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用我的真诚来打动它。

    到了秋天，我就上初三了。按照学校规定，毕业班的学生必须住校，我也莫能例外。临走的那天晚上，我再三的跟母亲嘱咐，一定要善待我的刺猬，要喂它草吃，要给它水喝，要常看看它。母亲都被我说烦了，连连说，放心吧放心吧，我的儿子，你就放心地住校吧。

    我是个天生忧郁的人。因为一直到上初中时，我都有着非常严重的口吃毛病，尽管现在我是国家级的普通话水平测试员。所以，那时候我非常自卑，几乎很少和同学打交道，成天把自己锁闭在自造的森林里，寻索自己的安慰和苦痛。但因为作文写的好，语文老师很喜欢我，总是在上课时提问我。一次，老师提问“誓将去女，适彼乐土”一句里有几个通假字。我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可嘴上就是回答不上来。于是，我就跺脚，把地都跺得山响，可我还是“女，女，女”回答不上来。全班同学不止一次的爆发出令我无地自容的哄堂大笑声。我呆不拉几地站在座位上，仍在跺着脚企图回答这个问题。后来老师叫我坐下可我却什么也没有听见。我企图想些什么问题来忘记目前我所遭受的奇耻大辱，我只能想起我的刺猬。

    半个月以后，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正是课外活动时间，好多同学围在一起又是蹦又是笑，预感告诉我，这件事与我有关。我拚命地挤了进去。果然，我们班上的大国子正在把我的口吃模仿地惟妙惟肖，周围又爆发出一阵令我毛骨悚然地大笑声。我禁不住血脉贲张，指着大国子的鼻子说，你，你，你他，他妈，妈的，再再在敢学老子一一一次，大国子果然毫不谦虚地又学了一次。我毫不犹豫地照鼻子就给了他一拳，把他打得鲜血迸流。他也决不心慈手软，薅住我的头发就把我往地下摁。我不止一次地被摁在地上，但我又坚决地爬了起来。我终于扼住了大国子的咽喉，把他掐得白眼珠直翻。我又使劲地咬住他的手，把他咬得象杀猪似的嗷嗷直叫。我松开了他，他也松开了我。他躺在滚滚红尘里嚎啕大哭。我却不哭，更不笑。我回到教室，背上书包，我要回家，家里有我的刺猬。
 
    我回到了家。我背着书包，书包里有我的课本，和我在路上采的青草。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钥匙，可能是打架打丢了。我跑到邻居家想问他有没有看到我母亲，可却问成了有没有看到我的刺猬，邻居用莫名其妙的眼光怪异地看着我，他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想着我的刺猬；我又跑到地里去找我的母亲，一个生产队的人都在摘棉花，可他们看到我没有一个人跟我提起我的刺猬。我感觉到空前的惆怅：因为没有人知道，知道一个小小少年心里正怀想着一只刺猬；没有人知道，我总是在孤独失望的时候努力地想着一只刺猬。我甚至隐隐约约地觉得我的那只刺猬可能已经不在啦，它那么孤单，心里象有着无尽的心思，而思念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呀。

    后来，母亲终于看见了我。母亲从棉花地里，从人群里走向我，把钥匙给了我。我迫不及待地问，妈，我的刺猬它还好吗？早就死掉了，母亲说，还能活到现在哩。我愣了好半天。什么时候死掉的？那哪个晓得。谁还天天惦记着一只刺猬呀？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中的。我来到后院中。地洞仍在，可我日夜牵挂的刺猬不在啦，它从此以后不可能再活回来啦。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欲哭的冲动。它毕竟曾经活过。曾经享受过这世界的太阳。曾经在寂寞的夜晚踩响一地的月光。它那曾经青春的心跳曾热烈地憧憬着远方的地平线。即使身陷地洞，它仍在不断地鼓舞自己，渴望一次生命的突围，因为，它看到，头顶上，就是一方蔚蓝的天空。然而，现在，它义无反顾地死了。它不知道，它死的时候，我正在竭尽全力地想着它。秋风把一片又一片时间的碎片从我的头顶吹落，却没有为我吹来一片刺猬的呻吟，刺猬的呼救信号。那浑身长刺的刺猬呀，被时间的重量和我残忍地夺去了生命，而我却居然厚着脸皮在不断地怀想着它!

    可一只刺猬哪里会知道，三十多年来，我仍旧不死心地天天在期待。我甚至觉得，它从来就没有死去过，它只是用了一种我不知道的方式活在我的生命里。我总是期望忽然有个声音从我的头顶传过来，我总是想象着一只刺猬经过漫长地进化后，已经悄悄地来到这里，正悄悄俯身对我开口说话。可是一直没有。我在空空的等待里变得越来越沉默和憔悴，越来越自闭和忧郁。直到去年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我独自一人跑到当初发现刺猬的松树林里，我仍旧期待着奇迹能出现。地上的树毛堆得好厚好厚，却没有刺猬，只是横陈着一只羽毛已经被尽数拔光的鸟儿。冷风仍在从四面八方呼呼地吹过来。我就在那一刻忽然又感觉到了我熟悉的刺猬的气息。我感觉到它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惊喜地大声喊道：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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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题目
这样的洋洋洒洒
非亲身经历不能成此文

这样的题目
这样的洋洋洒洒
非亲身经历不能成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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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切的语言,深情的倾诉,善良的心灵,惨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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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斑竹的阅读和鼓励，问好！[em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