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全


                                             刘荒田
    读有关中国共产党首任总书记陈独秀的史料，文中提及，陈脱离了中共领导岗位。甚至被开除党籍后，国民党高层一首拉拢他，知他极为贫困，上至蒋介石下至陈的旧日学生，都给他送钱，陈一概不受。國民黨軍政部長何應欽曾請他題字。陳獨秀寫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八日的《大公報》感嘆說：“中國的社會，實在太寂寞了，什麼領袖，能夠真誠信念，不變節，不改話，言行始終一致的，能找得出幾個？我們希望大家應當成全陳獨秀才對！”
    “成全”二字，教我心中一震。世间尽多“成全”。父母鼓励爱绘画的儿子从医学院转到艺术学院，是明达的成全。在三角恋中，一方自动失踪，是以牺牲自己成全另一对。诗云：“怜蛾不点灯”，以消除诱惑来使具有趋光天性的蛾免于送死，这是可歌可泣的“成全”，“冶容诲淫，慢藏诲盗”的古训，就是从这个道理出发的。不过，这和“成全陈独秀”的呼吁比，显得不够悲壮。站在以共产党为敌人的国民党一方，千般艰难都难比“成全”陈独秀这个对抗己方、以消灭己方为使命的人物。成全他的英名，意味着己方威风扫地，有我无你，势如水火，“成全”从何说起？尽管彼时的陈独秀，不复当年的豪迈，倒霉之极，不但手无寸铁，无一兵一卒，且三餐不继，共产党内部已经把他当死狗。
    由此我想起枭雄曹操对祢衡的成全。祢衡之名，所以流传千古，不在学问著作，而在骂人，他被曹操罚去击鼓，居然当着众宾客的面，在大厅之上赤条条一丝不挂，昂然而立，一面击《渔阳三过》，一面历数曹操的罪过丑行。历代士人光顾欣赏这位疯子的胆忘记吝啬曹操的成全之功。换上一个惯于引蛇出洞的阳谋家，别说击鼓，在日记上写几句反诗，就送出吃花生米，枪毙后还收五分钱子弹费。当然，曹操不杀祢衡，不是“宰相肚里好撑船”的缘故，他是有所顾忌――怕留下杀读书人的臭名。政治家毕竟是政治家，被骂个狗血淋头的曹操，几乎被气死，却能压下怒火，封祢衡为专使，到刘表劝降。祢衡到了刘表那里，照骂如仪。刘表也忍下怒火，送他到黄祖那里，祢衡这才死于莽夫的刀下。
    不管出于何种动机，能这般容忍来成全仇敌的名节和气节的，这是最难能可贵的政治家。我所以在这里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中国的舆情历来忽略了这一方面。光说一个例子吧：带镣长街，临刑高歌，诚然壮烈，别忘记另一小半原因是反对派没做绝，共产党员张志新被枪决前，可是被割了喉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