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薛暮冬


    母亲还在一寸一寸衰老着。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常常在梦境里给母亲练一种不老丹，练了三十多年啦，却还没有练成，却还没有能母亲服下去，却还没有能阻止母亲的衰老。无论在梦里还是在醒里，我听到母亲衰老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响亮。我甚至想用一根绳子拽住母亲，不让她老去，可无论我怎么拽，也拽不住。我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儿子。我听到我连绵不断地叹息声，已把我自己的头发也熏染得飘雪飞霜。
   
    母亲更多的时候则在儿女都不在身边的时候独自老去。她曾经乌黑亮丽的秀发一根一根丢失在岁月的河湾边；她曾经美丽的青春一缕一缕被儿女们哭着笑着活生生地拽去；她曾经灿烂的笑容一张一张地被来了又去了的秋风无情地吹进了命运的沼泽地里。在一个我们所有儿女都不会看见的时候，母亲老着老着怎么还在不可思议地老下去呀！

    也许母亲曾经青春的心跳还在向远空飘，飘得并不远，如果谁喊一嗓子，她会听见，她会回来。

    但是，谁的叫声能让一束茫然无助的心跳听见。那又是怎样地一种呼唤，她回过头来，她又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电闪雷鸣的夜晚，通往公社卫生院的乡间小路上布满荆棘和坎坷，母亲被荆棘刺得鲜血淋漓，却仍然抱着儿子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九岁的大儿子从天没黑的时候就喊怕冷，她以为睡一觉就会好的。所以，她忙着把鸡赶上笼鹅唤回家又把猪喂好，另外两个孩子安顿好，自己连晚饭都没捞到吃，孩子爸又被公社抽去搞外调，半个月都没有回家了。她顺手摸摸大儿子的头，这才发现头烫得害怕人。她赶紧背起儿子就往离家四里地的公社卫生院跑。那时，风正大，雨正狂，可母亲全然不顾。母亲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了，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抱住她的儿子；然后她又跌了一跤。她浑身是泥，满脸的泪水和泥水。她几乎脱下了她所有衣服，裹住她的大儿子，她始终抱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事隔三十年后，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女人，又瘦又小的我的母亲，她抱着我在无边的风雨中疾步如飞，她为了她的儿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我恐怕就没命啦。而浑身被雨水和泪水琳的透湿的母亲，却蜷缩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三十多年了，她始终也没有说过一句居功自傲的话。

    又是一个大雪飘飞的早晨，家里的柴草烧光啦。一大早，二儿子就磨蹭着不愿去上学，要和母亲一起上山去砍柴。母亲当然不同意。母亲说，都上初二了，还不晓得急。给我滚到学校去好好练书，难道还想一辈子呆在农村呀！可老二脾气犟，拿起扁担柴刀就往山上走。母亲顺手从门后面操起擀面杖就撵。可母亲哪里能撵得上正值少年的儿子。撵着撵着二儿子就钻进松树林里不见了踪影。天都已经黑透了，二儿子还没有回家。母亲又跑到山上，满山遍野地喊，那孩子就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砍着柴，却不理睬母亲。任凭母亲嗓子都叫得走了音，任凭母亲在心急如焚中又老去了一寸。一直到夜半时分，二儿子才挑着一担柴，踩着一路上母亲日渐冰凉的呼唤，回到家中。

    母亲又陪我们度过了许多日子。只是一天天长大成人的儿女们仍不懂事，仍在不断地让母亲操心，仍在帮着时间一起，在摧毁母亲，在为虎作伥。女儿大学毕业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在家里已经呆了四个多月，就是不愿出去找工作。母亲心都急得稀烂的，可就是不能打动女儿，女儿天天沉湎于虚幻的网络世界，总是说不急不急。后来母亲以死相逼，女儿这才答应让母亲陪着她去找工作。后来，一向晕车的母亲一路呕吐着陪着女儿到合肥，到南京，到上海，一找就是一个多月，终于让女儿在上海找到了合适的工作。把女儿的一切安顿好后，母亲又一路呕吐着回到了老家。那一年，母亲已是七十岁啦。

    母亲的生命中依旧风雨交加。风把狗叫声引向比黑夜还要黑的夜晚，这些狗叫声害得母亲几乎夜夜失眠，使得母亲总以为是不是儿女们披着夜色回家了；风把母亲对儿女们的无尽思念精心包裹起来，从每年的正月十五一直保存到大年三十，然后一片片撒向回家过年的儿女们和孙子孙女外孙子的笑容里。雨落在永远饥渴的土地上。夜晚的连绵不断地雨水是母亲一年又一年的泪水在流，那些雨后闪烁的星星被泪水浸泡得晶莹透亮。

    在人世间，饕餮这滚滚红尘已四十年啦。四十年来，我的心中已经积存了够多够多的雨水，却怎么也淹不死我对母亲的感恩。其实，提到感恩，我自己都觉得脸红，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无耻的儿子。我很轻松地就把那么多的孝敬父母的机会就给葬送了，却总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我是一个天生的思想大于行动的人，小时候母亲就常常批评我光想不干。那时候我还很生气，嫌她罗嗦，盼着有一天她不说：她说着说着就老了，老的头发惨白一片，牙齿也快掉光了，老的脸上皱纹密布，走路时都歪歪倒倒的。现在，母亲真的就不说了。她常常独自发呆。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一个个都离她远去了，即使回家，也跟她越来越没有话说了。母亲跟孩子心灵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后来，我还亲自回家，说服做了一辈子中共党员的父亲，让母亲加入基督教，这样，母亲还可以把一肚子的话跟神诉说呀！

    我心里很清楚，母亲随时都有可能远离我们，到她现在所信仰着的天国而去。我得抓紧时间孝敬她。因为父母坚决不同意和我们一起住，我说服妻子，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区给父母买了一套房子，又专门雇了一个保姆，给她们做饭洗衣服。然而，母亲住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说不习惯，说还不如在乡下住，说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天天没事干，急死人啦。我几乎天天晚上都泡在那儿，和父亲一起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力陈在城里的种种好处，和在乡下的种种弊端。我们整整做了一年的工作，可谓艰苦细致，苦口婆心，然而，母亲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要回到老家居住，我们便不再坚持。说句实话，直到写这篇文章为止，我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啦。
 
    我们在母爱的芳芳中生活了那么多年，一些芳香却永远也没有闻见。母亲几乎把所有的爱的芬芳都毫无保留的向儿女们的天空开放，哀哀怨怨地用香味芬芳我们的每一个日子，芬芳我们所有有生的日子。而我，她的儿子，她另外的儿子和女儿，以及我们所有人的子女，却仍然夜以继日地，有意无意地，在与时间合谋，在让她继续衰老，一直到把她消灭为止。

    每每仰望天空，看到那一轮被判除了孤独的无期徒刑的月亮，我都要想起母亲。母亲不就是那一轮孤独的月亮吗？在茫茫夜空中苦苦地寻找着儿女们的音容笑貌，找到一点就一往情深的珍藏起来。年老体衰的母亲一次只能收藏一点，然后又再度苦苦地找。而她无力找到的孩子们的笑声实在是太多太多啦。那些笑声更多的时候却沦落风尘。在白天，在夜晚，他们笑个不停，他们晴朗的笑声此伏彼起却不是笑给母亲听的。只有一两声逃亡的笑声被母亲听见。梦醒时，母亲的叫声惊天地泣鬼神却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梦中走远的儿女全部回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然而，命中注定，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包括今夜仍在尖锐的衰老着的白发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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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母亲，想起来了，俺写的《先救谁？从血泊里升起的呼喊》被《中外书摘》刊登。心花哥哥，你能不能找到？这一期的中外书摘？

荒田兄，我在硅谷女性得奖的是《血雨》，也被广东《人之初》刊登。这篇《从血泊里升起的呼喊》是第一集，《血雨》是第二集。

啊喲喲﹐荒田兄怎麼把愛花的傻話記得那麼牢﹖哈哈﹐他才老了呢

[QUOTE][b]下面引用由[u]Huangtian[/u]发表的内容：[/b]

[/QUOTE]
荒田兄怎麼變得多愁善感了啊﹖這不象你的性格。[em41]

深情的文字让人感动。母亲值得儿女永远感激。
母亲付出的太多了，如文章所说：我们所有人的子女，却仍然夜以继日地，有意无意地，在与时间合谋，在让母亲继续衰老，一直到把她消灭为止。

是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