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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贝尔
            


                                      自我纪实是一种船夫的苦役。
                                                     
                                              ——凯尔泰斯
                                                                              

      昨天收假上班,我没有去办公室。单位通知下午两点开会,在五楼会议室。我答应了。是H的声音。H是我现在的垂直领导,也是我多年的朋友。没有一声问候。他。我。H离婚大半年了,为了找“性”福。H的老婆是个小学教师,严重性冷淡,H无法满足。每当H提出要求,H的老婆总是说,“女儿都那么大了,还做那事,我不干”。夏天的午后,H给我讲起他婚姻生活的细节,眼镜背后总是蒙着泪。因为麻将(也许是别的),H认识了离婚不久的W,并很快燃烧起来。差十分钟两点,我关了火,换了鞋,上到五楼。大楼口立有一小黑板,通知开会的内容:先进性教育培训。我刚洗过的长发蓬松,遮住了眼脸。我戴了围巾。我不知道以这样的形象去到政府机关、去到县长面前是否可以。我没有想过,也没有办法。在楼道碰见很多人,都是上五楼的,都是熟人。我一个也不曾招呼,也没有人招呼我,仅仅听见一个搞农业科技的在自言自语“先进性教育”。重音在性上。没有遇见H。H的办公室关着。我开了我的办公室。桌上空荡荡的,没有邮件。五楼会议室里挤满了人,陆陆续续还有人去。玻璃门开关翕合,像半透明的嘴。喉咙里是阴暗里。人影绰绰。我站在办公室,不愿往会议室走。为什么要去接受先进性教育?可以不去吗?先进性教育的全称是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我不是党员。再说,那些坐在主席台宣讲的人是毫无先进性可谈的,他们是公家的人,钱,车,房,差不多一切消费,都是公家支付或变相支付的。我站在桌边,犹豫不决。电话闲在清理过的一大叠文件旁,我没有要拨打的欲望。我的作家朋友遍及全国,我用网络或短消息跟他们联系。唯一靠电话联系的老母亲年前已经回到平武,前天才在我家吃了饭叫我姑父用纪委的小车送回乡下老屋。至于本来就联系很少的妹妹妹夫,也是前天,在吃过一顿嘈杂的火锅之后,才坐着专门司机开的小车回射洪去。妹夫是少数先富起来的人,问我2004年挣了多少钱。我无言。他说他挣了130万。妹妹是一个县的城市建设局副局长,挣得的只是她自己的零花钱。犹豫不决,并不是为了去还是不去,是为了出门下楼。楼梯口就在会议室的玻璃门前,我不晓得该怎样面对那么多双眼睛,怎样逃脱那么双眼睛。犹豫了片刻,我就决断了。勇敢地面对,无畏地面对。先进性教育已经开始,我掩了门,大步走向会议室,再折转到楼梯。我拿了本《巴蜀史志》,随便翻了一页,遮遮掩掩,一点不从容。

      去医院拔牙。右上腭。大牙。本来是预约在一年前拔的,怕疼,怕麻药,便拖到了今天。我的牙是我一身最不争气的部件。1991年在金华山看道士,道士就说过我齿弱。1977年摔龅的门牙,1989年已被篮球打掉。从小就生了虫的大牙,也在2002年破裂。我受够了牙齿的罪。精神的和肉体的。龅牙修改了我的面貌,让我丑陋。且是很多年。从1977到1989。薛福全。我至今还记得。绰号毛袭袭。提着三角带在春雨中追赶我。我摔倒了,牙齿磕在了石头上。我依然记得实习女老师李华润带我洗牙血的情景。花脸盆。新毛巾。真温馨。龅牙给我制造的自卑是不言而喻的。咀嚼的不便和时有的疼痛也是不言而喻的。高潮是直接的疼痛。火烧,或者刀锋的穿刺。我不知道是什么食物的抵抗让我的大牙破裂的,但我知道蛀虫是罪魁祸首。2002年夏天,我几天无法进食,到2003年夏天才拔掉一颗。拔掉,左边可以勉强咀嚼。没有安牙,也没有再拔掉右边的那颗。医生检查说右上颚的大牙也破裂了,要我一个月后去拔。左边可以咀嚼了,我就忘了右边,再说打麻药动铁钳的阵仗着实吓人。一个月一个月,然后就一年了。我挤进人缝,朝窗口扔进一个硬币挂了号。我坐在口腔科肮脏的专用椅上。我张开嘴,勺子一般的铁杆伸了进来。我努力张开嘴。探照灯的白光射了进来。妻一直站在门外,她说她不敢看,一看就会晕倒。我想象得起妻在门外徘徊的样子。我闭上嘴,再张开,粗大的针管伸了进来,随着牙医浑浊愚钝的目光在我粉红的牙床探寻,麻醉枪重重地扎进了我牙龈的肉床。两次。两个处所。我闭上嘴,局部失去感觉。我往后仰,依着靠背。我又一次张开嘴,镊子,铁钳,然后是牙医零状态的态度。探寻,合围,摇动,摇动,再撼动。牙掉了,被扔在清污盘。丑陋。无比的丑陋。我的大牙。发黑。带着出血的肉。恶心。“你看,拿手一拟就分开了。”医生只是说,并没有拿手去拟。我看出了它的破绽。我闭上嘴。血,血,血。我咬着酒精棉。
      午夜从梦中惊醒,血已经在口腔凝成块,有的流了出来,糊在了被子和枕头上。我坐起来,开始把出血当成一个问题来想。妻睡得正熟,我不忍叫醒她。我跳下床,去到洗卫生间,吐出豆腐一样的血块。客厅石英钟的时针指在2与3之间。我回到床上,口腔里又满了,咸咸的。我只有下咽。我怎么也不能睡了。看着妻,摸了摸。妻睡得特香。我缩回手。我计算着挨到天亮剩余的时间和在这些时间里可能流淌的鲜血。我开始琢磨这样长时间的流血会不会导致休克或更严重的后果。我不知道。我害怕起来。夜深深。妻动了一下,说着梦话。我把手放在了她身上,叫醒了她。
       走在政府大院里,妻抱怨说上次她胃疼我如何如何睡得扯噗打酣不管她。妻子说得在理。街上没有一盏灯。夜正浓。整个小城如倾倒的一瓶墨汁。走在政府街的黑暗里,我感觉嘴里的血出得似乎好些了。前面人影晃动,唧唧喳喳说着。妻说是打麻将的回家了。我说也可能是刚喝了酒。麻将和酒是我们这里的人的最爱,只有麻将和酒才可能让人夜归,连做贼和偷情也没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东风路口还有的士。我们上了的。一个弯,一分钟,到了医院。急诊。妻敲门叫醒了值班医生。简短的叙述。值班医生打电话叫来了昨天为我拔牙的医生。深夜打扰,实在不好意思。不是客气,是真的感觉。昏暗的光线。幽暗的回廊。在凌晨无声的氛围里跟牙医来到口腔科,坐上十七个小时前坐过的肮脏的专用椅。棉团,棉团,至少十几个棉团,被塞进我的牙床。压迫止血法。难言的疼痛。一次,两次,三次。效果不佳。牙医不惊不躁,开始动用褐色瓶里的棉帖。实质依旧是压迫法。我唯一的感觉依旧是疼痛。黑夜在医院沾染了死,好在没有任何的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妻在我背后,没出一点声音,我担心她睡着了。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再回避我的出血,因为门外有比我的出血更大的恐怖。

      我可怜我自己。午夜躺在床上,回想自己作为一个人活着的现状,眼泪溢出了眼眶。我很早就在反抗神,反抗父权,反抗集权,反抗凌驾于头巅的乌云雷霆,而今父权消亡了,集权分崩离析了,乌云雷霆化成了春雨春雪,然而新的神又诞生了,就像寺庙里的佛,本来只是别人的神,却硬被拉去追认。妻睡梦中醒来,替我擦去眼泪,说着安慰的话。我闭着眼,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愿看见,怂恿着从心底渗出的积蓄了一年的泪。女儿在隔壁睡着,再过一月就满十一岁了。两个月前,她已经来了初潮。吃,花钱,玩,看电视,是她的四大喜好。她粗喉咙大嗓门,野蛮,时不时动手打我和她妈,时不时在大街上嚎哭。我在书房写作,她放学回来总是在窗外“老汉儿老汉儿”的叫。她带了钥匙。有时她故意装怪,把“老汉儿”喊成“脑花儿”。我悲伤,多是为了女儿。我不知道她会有一个怎样的将来。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社会,认可的依然是分数,一个孩子要接受更好更高的教育,除了父母得有钱外,还得有个好分数,而好分数恰恰是我女儿所欠缺的。枣,我的女儿,小学六年级,语文91,数学79,英语71。早上醒来,隐约看见政府车棚上有层厚厚的白,才知道是下雪了。听说雪,一贯爱睡懒觉的枣也麻利地起床了,没洗漱就兴奋地跑进了雪地。我找到相机,买了胶卷,打算为孩子们照雪景。南方罕见的大雪。树枝都压断了,小车穿了厚厚的白棉袄,街道上也满是积雪。我们去爬北山。我叫齐所有的人。枣已经跟她的表姐在楼顶打了一场雪仗,衣领头发里全是雪。我首先拍了三幅照片。从阿贝尔家客厅看出去的雪景。从阿贝尔书房看出去的积雪的花椒树。从阿贝尔家后窗看出去的雪地。然后登山。雪的世界。压雪的松树。透雪的青杠林。积雪的明代城墙。摇雪树,滚雪球,是所有登山赏雪的人最拿手的。远山迷朦,天地一统,细雪纷飞。有人在吃雪。雪很洁净。被雪覆盖的世界也显得洁净。我在攀登,奔跑,叫喊。我在忘却。昨天跟妻散步,还看见世界的肮脏。堂而皇之的机关大门口,一泡屎,明晃晃的,小孩或狗拉的。还有孙家巷拐角处的垃圾,桥洞旁乞丐脸上的污垢,小学枯干的葡萄架上的血汪汪的卫生巾。我在河堤上口头批判贪官,批判我们社会生活的质变,妻和同路的人都骂我是个偏执狂,说别人能贪也是本事。妻们的话一竿子把我撑到了河对岸。我可怜我自己,更可怜我们的百姓。深受腐败贪官之苦的百姓居然都这样认为,我为他们血液里的奴性感到彻骨的悲凉,就是这样深厚广大的奴性喂养了贪官。剩余的路上,我缄默,缄默,再缄默。为我们的山河初春的萧瑟,为萧瑟里看不见的可能的绿。

      突然想到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或者古巴有一座监狱,里面关押了一些罪犯。可以是政治犯,也可以是恐怖分子。先是政府在统治、管理着这座监狱。政府的命令时不时传达到监狱,变换着监狱的颜色和风气。监狱就像是政府控制下的霓虹灯。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监狱与政府失去了联系,成了一座孤岛。监狱慢慢地抛弃了政府的东西,有了自己的颜色与风格。也许政府早已不存在了,而新政府接手的清单上又没有这座监狱的名字。也许新政府顾及不到这么遥远这么渺小的一座监狱。也许前政府跨掉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政府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面,监狱的罪犯怎么了?监狱的管理人员怎么了?敌对关系会很快结束吗?新的制度会取代前政府的制度吗?犯人可以当家做主吗?有一点可以肯定,阶级斗争会很快结束,生存会成为他们的头等大事。
      这是一个不错的幻想。做小说比做散文更合适。时间满满的。绿的。滚落着露珠。我为什么不写作?逃避。害怕什么?写作?写作是我的个人热情。整个的春,整个的阳光,一年里最适宜的气候,我为什么不写作?时间满满的。从早到晚,从初春到仲春,从午夜到黎明。足够的自由。我为什么不写作?写作只是在意想中,一个,一个,胸有成竹,却不见文字。时间满满的。绿的。滚落着阳光。我为什么不写作?我总以为时间是断裂的,总怕跌落进那些刀锋一般的裂缝,而写作就是跌落进时间的裂缝。是热情不足吗?是灵感不够吗?还是有更为舒适的东西在诱惑我?时间满满的。绿的。我宁愿把满满的绿的时间花在阅读上,花在琐屑的家务上。我拖地,洗衣裳,在厨房兴趣盎然地摘菜。我时常在想,当我老了的时候,会不会为此后悔。
      时间满满的。绿的。我的眼睛也是绿的。我的眼睛在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上忽闪,在卡吉娅、阿蕾特、萨宾娜、薇娥丽卡的身体上忽闪。我不只好色,我还好“神”。好灵魂。她们是美女,又不仅仅是美女。她们还是些哲学符号,是些定律,是些谜,是些永远没有答案的疑难。我在哲学的监狱里,在美学的监狱里。哲学和美学已经被流放。在被这些美女指点获取智慧的同时,也被她们撕扯。在被安眠的同时,也被她们制造的噩梦弄得恐惧和躁动。时间满满的。从我的窗外流淌进我的房子,首先被染色的是我的脚,既而是我的肚子,我的眼睛。我的心思在天花板上飘忽,依旧保持着黑色的本质。时间天天都想支配我的心思,她不知道我的心思是她永远都奈何不得的。我的身体在时间的渲染中被改变,被改变得年轻和富有魅力。写作,我为什么不写作?像杜拉斯那样,或者像海明威那样。害怕眩晕,但总是逃避不了眩晕。在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里,在卡吉娅们性感但绝对抽象的身体和身体的影子里。

      现在很少碰见H了。H摆脱了他死亡的婚姻,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发着稀疏的芽。H在新装的办公室,靠在互联网上斗地主下围棋消磨时间,不再像过去要提前下班去菜市、肉市,或者回家给老婆做手擀面。我偶尔也去办公室,拿邮件或打个长途。我知道H就在隔壁,却并不扣他的门。他生命里性情的东西差不多已被两个女人榨干,我害怕他的麻木与陌生。偶尔推开他虚掩的门,实在是出于对往日残存的友情的悼念,对一个可能突变的生命的普遍的关照——在两个女人的磨盘间,在比女人的苛刻更尖锐的生存的磨盘间,再坚强达观的人也可能选择放弃。H的眼睛在屏幕的棋子上,声音低沉而细碎。过时的报纸在偌大的老板桌上。烟、打火机、明信片、文件在过时的报纸上。我点燃一支,为H整理桌面。我无话找话,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他无语,或者叹息呻吟。我把握不了他,H,我当今的领导,往日的朋友,一个比我更早爱上诗歌的人,一个比谁都懂得放弃的人。看着H并未见憔悴的侧影,感觉他真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同志了。他看似已经没有了内心的风暴,也没有了内心。一个婚姻的终结如果不能拯救一个人,那么这个婚姻的终结便是两重悲剧。我罗曼蒂克,好女色,又是所谓文人骚客,理应制造点桃色新闻。然而制造桃色的却不是我,而是一向老实忠厚、早已跟文学绝缘的H。这让很多人费解。H点燃一支烟,依旧摸着鼠标说,都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理智。我不是理智,我是懦弱。我吹了一口气,桌面上烟灰四起。家庭,感情,文学,你懂得如何割舍。H终于把脸转了过来。我摁灭了烟头说,婚姻比爱情长久,艺术比婚姻长久。我告辞了。五楼,四楼,三楼,二楼……我走在楼廊里,感觉自己很轻,轻如一粒漂浮的尘埃。女县长在二楼。我不怕遇见县长。据说县长也刚离婚,正跟一个亿万款爷热糊。我不找县长,我不拿报告请批出版一部书稿的款项。我们是吃饭财政,吃喝的以外的索批都是不正当的。在明亮的楼廊,我怀疑起我自己的婚姻。没有不忠,没有变节,没有养小或傍大款。我怀疑自己婚姻的现实性。我和妻不是一见钟情,但也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有感情基础,更有身体基础。我们的婚姻从结婚那天开始就磕磕绊绊,没有安宁。竹林。土路。冬天惨白的太阳。妻在我的旧书中找到了一页我昔日写给别的女孩的情书。哭泣。闭门。绝食。离走。我们在故乡的土路上推攘,纠缠,两败俱伤。妻喜欢打麻将,从周五晚上到星期天晚上,五场,深夜方归,甚至彻夜不归。暑假变本加厉。很多时候,都是我守着女儿和书度日。妻时常不带钥匙,半夜喊门,弄得我不得安睡。我们的婚姻出了两大故障,两大故障都是在我身上。一是我挣不到大钱,需要她的工资养家糊口,不像我妹夫能挣大钱,出手就给我母亲两千。二是我初恋过,给初恋的女子写过诗并发表过。我的罪孽深重,不该在认识她之前初恋,写诗,发表诗。1992年我外出进修,还是女朋友的妻偷看了我的全部的日记并痛哭三日。婚前我按照她的指示烧毁所有日记。我们是中国式家庭,却不是中国式管理。我们各自支配各自的收入,但绝对不是AA制。我想过离婚。我放心不下我的女儿,她是个自由散漫的女孩,我怕她不自由。我更放心不下妻,她也是个孩子,倔,不知道如何爱和接受爱,她喜欢物质享乐,我怕她上当受骗。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撑我们在离婚之后开始独立自主的新年生活。彼此身体的眷恋、彼此身体的默契也是挽救我们婚姻的灵丹妙药。

      我陷在噩梦一般的存在的泥淖里,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我一小时一小时地捱着。我知道,那不是什么新状态,而是已经伴我多年的狼群。我没有一个人存在的信心,生怕倒在大街上,倒在江河边。一点点不适和疼痛,都会在神经上放大,成为绝症。本来是葡萄,是栗子李子,是樱桃,挂在树上就成了菠萝芒果;本来是蚂蚁,却被我当成了狮子老虎。那该是一种怎样的风雨飘摇的生?
      在午后的太阳雨中,我一次次散步,以打发掉白昼。我偏爱夜晚吗?不,但我害怕白昼。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知道我的危险与痛苦。存在是那样的无奈,我欲哭无泪。我瘪嘴皱眉,做出哭的姿势,可是哭不出来。心不哭,眼睛嘴巴鼻子都不哭。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用四川话说,叫“嚎嚎呆呆地哭”。妻去绵阳了,雨没完没了的下,在窗外形成了瀑布,奏成了乐章,我坐在电脑前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神经上像是有一只老虎在咆哮,分裂出的全是背叛的意识。它们结成集团,制成炸弹,让我颤栗。我喜爱雨,喜爱雨季,爱听雨声,这个午后,我却忽略了雨,忽略了雨水,觉得它们的形态、声音、气味都是那样的多余。
      “给妈妈提前过生,一起吃一顿饭。”有人三番五次在电话里对我说。谁是妈妈?我不知道。饭桌上的气氛一点都不像是在给妈妈过生,他们边吃边说着荤段子,说着亵渎妈妈的话,肆无忌惮地狂笑狂饮。他们可都是妈妈最亲最爱的儿子!我沉默着,不喝,不言,勉强吃着。我望着他们,没有表情。他们都有表情。我是故意要望他们的。我的望是一种蔑视。敬酒的人穿梭在席间,他们都是未来的科长局长处长,但现在不是。不是才敬酒。我晕了,不为酒,为妈妈,而妈妈是谁?妈妈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感觉要崩溃。是我,不是他们,不是他们胃里燃烧着的酒精,也不是妈妈。随我而去的女儿枣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没怎么吃就逃跑了。我为什么不随女儿走掉?我想当场崩溃吗?我想为他们做崩溃秀吗?就是妈妈生日的那天下午,我一直都处在崩溃的边缘。我满大街找枣。东方英语,东风路口,电影院,报恩寺。我行色匆匆。
      雨田在电话里要县长的电话。一个诗人要一个官员的电话,不是勾结,不是攀附,而是求助。县长在雅安。“在雅安不要紧,就是在延安也不要紧,电话,打一个电话便可以搞定!”果然搞定。县长让旅游局长搞定。旅游局长让我的上司H搞定。
      水深火热中,雨田来了,还有见过面的北京的S、没见过面的绵阳的C。不是“我在大堂等你”,而是“你们在大堂等我”。暂时脱离了崩溃感。与S握手,与C握手。S说“早就知道阿贝尔,只是不知道阿贝尔在这样一个平武。”C说“见到你,是我这次出游的亮点。”C是绵阳一个区的区委副书记,实权不压于一个县长。我说什么了吗?我差不多什么也没有说,我对他们的话和笑都持谨慎态度。有很多所谓著名作家在场的时候,S为什么不这样提说我。我倒不怀疑C的话。
      从海拔800米上到海拔2000米,不适应的只有发烧的枣。天真蓝啊,空气真洁净啊,风吹着真舒服啊,雪山的水真凉快啊……这便是北京人到了白马山寨所说的话。生活在白马山寨边缘的我能说什么?北京人绵阳人在照相,枣一个劲地喊冷。我知道枣在发烧。绵阳人陪着北京人在逛山寨,我只听见我10岁女儿在召唤。摸着女儿的额头,感觉火一般地烫。是大病欲至,还是白马的什么神仙显灵?我依旧没有崩溃感。吃饭的时候,旁边有火炉,女儿很高兴。女儿吃土豆,吃莲花白,吃盘羊肉,吃老腊肉,吃腊排骨,吃韭菜……我很放松。我们喝青稞酒,说崇敬的话。S,C,雨田,阿贝尔。还有我的上司H。锅庄跳起来的时候,夜色已浓,枣也加入了,北京的女生们也加入了,诗人雨田也加入了。冷冷清清。没有氛围。锅庄之后,开始吃烤全羊。县长安排的,旅游局长搞定的,我们谁也不出钱。雨田为牙痛折所磨,完全失去了斗志。S初显诗人的豪气。青稞酒,青稞酒,一盅又一盅。一茶壶喝光了,再来一茶壶。没有醉倒的人,只有胀大了的肚皮。酒意上来的时候,枣一个人上楼睡了。枣那么乖,我多么感动。跟S谈到了文学,仅仅是谈到。“平凹的小说是走民俗这一块的,但他赶不上张贤亮,平凹的小说太慢了,内在速度跟不上外在速度。”S说的是什么呀?我说了大陆,说了意识形态,说了文学的无限制。最后是烤余火。烤余火的时候我想起了枣。我跑上楼。枣睡得好好的。
      凌晨,枣发高烧,出现惊悸,看见幻象。我陪着枣,继续着前些日的失眠。崩溃的感觉来了,脚脚爪爪都看清了,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吐着毒液。水痘,水痘,丑陋的水痘从枣的脸上跑了出来。

      以前的新闻。萨达姆·侯赛因——前伊拉克共和国总统——在他的老家提格里特的一个地窖里被美军俘获。坦白地说,我的感觉是愉快的。我的愉快与美国无关,与布什无关。我的愉快基于我对一个专制、残暴政权和几个丧失人性的人物的认识。希特勒。斯大林。萨达姆的两个儿子乌代和库塞。看见胡子拉杂、神情麻木、苍老憔悴的萨达姆,我想到了命运对人的捉弄。萨达姆算是完蛋了。政治完蛋了,权柄完蛋了,国家蛋完了,连儿孙、家族和自己那条老命也完蛋了。也许有人会说,萨达姆辉煌过。我要说,辉煌不是人生。打电话给诗人雪峰。雪峰正伤心。他是萨达姆的fans。雪峰说,狗日的美国鬼子,连一个老头都不放过。雪峰的声音低沉,悲哀,真实,像是要哭出来。我笑了。笑出了声。“老子算是看清你娃娃了,舔美国人的肥勾子。”雪峰骂我。我没有还击。我又笑了。咯咯咯。雪峰在沉默,半晌才说,这个世道,这个世道……我说,萨达姆是咎由自取。我对雪峰说了萨达姆和他的两个儿子的兽行。雪峰是诗人,早年为阿拉法特写过诗。
      现在,我要说的是另一个人。100%怎么绕也绕不过的人。我向很多人推荐过他。青岛的Y和H,上海的Z,南京的T,北京的L、S与J。这个人与我幻想的西伯利亚或古巴的监狱有关,与纳粹有关,与集中营有关,与他胸前佩带过的黄色六角星有关,与奥斯维辛有关。前政府完蛋了,集中营还在,在遥远的圣赫勒拿岛,在对暴政屠杀的记忆中,在《英国旗》上,在《另一个人》里,在《船夫日记》中。这个人叫凯尔泰斯·伊姆莱。匈牙利籍的犹太作家。两小说,两个随笔。“不但揭示了人类恐怖的堕落与沉沦,而且通过文学作品,以一个脆弱易伤的个体与历史进程中的野蛮暴政相抗争”。在我个人的感觉中,凯尔泰斯比卡夫卡要亲切。《英国旗》,一个中篇,对“一种”肉体与精神存在的天才的触摸。大胆,真切。更多的不是叙述,而是表述。这种表述有刀锋的理性,更有芳草和落叶的质感。没有我们时下号召的“好看”,甚至没有传统小说的要素,有的只是个性的絮叨。但这样的絮叨是内心的铺张。包含了人类的良知与道德,包含了人类超乎存在的诗性生活或者人类对诗性生活的渴望,同时也包含了诸多大自然纯洁纯粹的元素。《另一个人》,让我感觉到了灵魂的质量和语言的质量绝佳的共融。“我们不能在自己当过奴役的地方品尝自由”。“我们要尽可能地深远地接受我们的生存”。“我是独裁者无可救药的孩子,打在我神身上的烙印就是我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喜欢自己身体日趋衰弱的厄运”。“这个世界的渺小,是由日趋严重的脑血管硬化和对自己葬礼的预感造成”的。“我们之所以还能够承受生活,是因为我们的生活竟然如此地不真实”……纳道什·彼特说,世界上有一种痛楚和一种彻底的屈服,只有通过凯尔泰斯的眼睛才能看到。我理解彼特的意思。凯尔泰斯经历了太多的黑暗。
      太阳出来了,山坡的积雪正在融化。“我生存的每个侧面都是令人恐怖的,只有写作的那一部分除外。写作,写作,只不过是为了能忍受自己的生存,还有就是为自己的生存作证”。对于春天的来临,我从来都只有漠然。凯尔泰斯依然活着,在布达佩斯或布拉格。一生仅仅毫厘,在时间的弯曲里,我们看见的不是世界的倒影,而是世界的遗像。“这个世界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开始毁灭的,无论借助思想还是科学,历史对它都鞭长莫及”,而我个人“带着特别的苦涩和特别的满足”,写下了这些文字,深深感受到自己存在形式的脆弱易伤、徒劳无益和不合时宜。

      母亲又回乡下老屋了。乡下有青菜、樱桃、竹林和自由。我们偷吃过樱桃从院墙上跳下来踩断魔芋的时候,父亲母亲都还很年轻。而今父亲已经入土,母亲孤苦伶仃。正月初五,父亲三周年,母亲在老屋亲手操办,妹妹要回来。我在市中心打了车,挤出喜气的人海,进入荒凉的郊区。空寂的河谷。白雪包裹的山峰。奢侈的加油站。车出九寨环线,一直开到老屋背后。錾子崖。锅砣漩。青皮树底下。保管室。筋竹林。下车,亲戚都围拥上来。河对岸的幺爸一家,本村的金德哥一家,大嫂的娘家一家。厨房里挤满了人,案板上挤满了肉。我本能地忽视了这一切,冲破新年和团聚的喜气,在人堆里搜寻着我的母亲。在我的感觉中,他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惟有我的母亲,我的孤独的母亲。母亲不在,我下到二哥大哥家的院子,下到樱桃树前面的菜地,下到挑水路,下到破烂的江边,母亲还是不在。热闹只在我老屋,院子、田野、河岸的空旷寂寥是盘旋煽动的。我回到老屋,在人堆里看见了母亲。我想给她点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买。水果,糖,衣裳。她不缺钱,妹妹妹夫几千几千地给。她不缺糖果,不缺衣裳。我知道她需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给她。妹妹回来了,夹道欢迎,黑亮的小车,奢侈的花篮。亲戚们前赴后拥。妹妹是衣锦还乡。二哥也回来了,一言不发跟在妹夫身后,提着香蜡纸钱。二哥更瘦了,像老屋后开花的竹子。刀头。酒。烟。钱纸。香蜡。花篮。鞭炮。遗像。我们去到父亲墓地烧三周年。程序已经混乱。纸钱刚刚燃起,酒水哗哗流淌。我点了香蜡,三支为柱,分插祭坛。父亲的兄弟晚辈总动员,烟火四起,喧哗一片。二哥焚烧了父亲的遗像。“老汉儿,我给你倒杯酒!”大哥拧开酒瓶泼洒。“三老汉儿,我给你敬杆烟!”金德哥点燃支烟,放在墓碑前。妹妹扯开整包极品玉溪,投如火海说:“老汉儿,我梦见你到处要烟吃,今天我给你送烟来了!”没有悲伤。嘻嘻哈哈。鞭炮响起,火星四溅。父亲墓后的青杠林落光了叶子,显露出稀疏的枝桠,单调,干燥,没有色彩。炮终人散,仪式结束,意味着父亲将彻底被遗忘。酒席早已铺设,欲望开始张扬,活人开始享受,是非开始滋生。我坐在河岸上,眺望对岸。道角、沙渠、青玉、石人、三岔子、陶家山……对岸已经被我收编,入选《21世纪年度散文选 2004散文》。山没有变,沟壑没有变,积雪过后,三岔子依旧像匹奔马;变了的只是河床,只是河水,只是人家,只是樱桃的味道,只是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向度和质地。母亲说她不去城里了,她就住这乡下老屋,她一个儿女也不跟。“随便你,只要你自己高兴。”妹妹又给了母亲一些钱。大哥二哥站在一旁,表情木然。我无言。

                                                                               2005年2月24日于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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