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笔记：2003年10月2日

　　　　　　　　　　　　　　　　　　　□尚建荣

　　现在是2003年10月2日早上9点。
　　打开窗户，我看见一只金铃子静静地伏在一盆早晚花的叶片上。要不是它轻轻挥动触角，我几乎就辨认不出它青绿、与花叶颜色极其相似的身子。我向前靠了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铃子。
　　一缕阳光从对面的楼角斜剪过来搭上窗台。它一动也不动，头朝下静静地俯爬在叶片上。此刻，我看清了它细长的折叠起来的后腿有多健美——自关节折叠处始至腹部，它的圆润的腿骨就像一件用翡翠雕刻而成的品位极高的艺术品——在阳光的映射下，隐约可看到那透明的淡绿中一丝丝的血肉。大自然，才是一个被我们常常给忽视了的杰出的艺术家呀——这时你不由不去惊叹。
　　一点点秋风掠过，它细长而微微泛红的触角呈外八字轻轻舞动了一下便一动不动了。

　　三个小时后，我去看它，它正把两条后腿开始缓缓地向后伸直，伸直，就像一个走累了的人躺在草地上舒展腰身。伸到极限，它又缓缓地蜷拢，蜷拢。如此伸缩了几个来回，它便把后腿的右足缓缓地搭上嘴巴轻轻地摩擦。
　　我突然想起如今已是秋天了。
　　在陇南，落过几场秋雨的早晨常常带着一层薄薄的无法拂去的寒意。也许，这是一只快要冻僵了的金铃子。它缓慢地蹬腿，摩嘴，就是在疏通经络以抵御这一丝严寒吧。此前，我真不知道这只金铃子曾栖在谁家的阳台或哪一片草丛，更不知道它是如何飞过林立的高楼降落到我家窗台的。
　　在距我住所不到一里的地方就是北山，山上长有洋槐、苦楝、臭椿、柏树、香樟和不少的茅草、羊胡子等乱七八糟的树木和野草，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那么，此前这只金铃子就一定生活在这些树木下和草丛中。
　　然而，秋天来了，寒意在一点点加重，这只金铃子，也许正是受不了这渐重的秋风才从山坡上一步步撤离的吧。
　　不由想起《豳风·七月》中的诗句：

　　七月在野，
　　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两千多年前，一群受不了寒寂之苦的蟋蟀离开野地迁往农家屋檐，又一步步移到屋内，最后，钻入主人的床下去躲避风寒。今天，这只金铃子说不定就是夹杂在当年这支撤退大军中的金铃子的后代。也许，它同样是受不了外面的风寒才想钻进我的室内或躲到床下去的吧。但是，它已不可能像两千多年前的那群蟋蟀一样轻易地登堂入室了，仅仅通过薄薄的一层玻璃，它便被永远地隔离在一个遥远的世界。
　　我知道：在这由无数钢筋水泥和玻璃构建的密不透风的城市，无论这只金铃子和它的伙伴是如何迅疾，它们最终是无法躲开那从天而降的深深寒意而随便进入到每一个温暖房间的。
　　就这样，这只拿后足摩了一会儿嘴巴的金铃子冰凉的脸上也许有了点暖意，它把后腿缓缓地放回到花叶的原处，又用带着锯齿的中足小腿翻转过去来来回回地摩擦后腿的根部和腰身。这样过了约摸半个小时，它停下来一动不动了。
　　看来，这是一只真快冻僵了的金铃子。
　　十分钟过去了，我去看它，它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去看它，它仍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个小时过去了，我去看它，它还不声不响地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此时，我才看清，它圆圆的泛着红光的眼睛背上披着的绿色羽翎近乎有身体的两倍长，托在身后，极像一个滑稽演员穿了件很不合身的蓑衣在观众面前表演。羽翎与身体的接合处，是一道极具装饰意味的褐色细线。
　　此后，直到那缕阳光早从我家的窗台移向另一片楼群，面对一动不动的金铃子，我开始担心它是不是真给冻坏了。我轻轻地吹了口气，忽一下它竟然从一片花叶跳向另一片花叶，叶片上几只针尖大小的虫子被惊吓得不知所措地跑来跑去。
　　晚饭后，我去看它，它已从花叶的一端移向了另一端。我伸出手指想捉住它，好让它冻僵了的身子在我生有火炉的房间渡过一夜，可我伸出的手指还未向它靠近，它便纵身一跃从五楼的窗台上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蓦然间，我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不是心与心的惜惜相怜，也不是杞人忧天的自作多情，更不是……我知道，我体内沉默已久的一根神经在那一刻突然就如同笔碰到纸而找到了一千个诉说的理由。面对自然法则，以地球主宰者自居的人与卑弱微小的金铃子是多么惊人地平等啊——伸腿，摩嘴，搓身，这只在秋天深处快要冻僵的金铃子当找不到同伴时，它的内心会有多寂寞伤感呢？在科技和文明的花朵慢慢向人类绽放时，时空刹那间几乎化为乌有，可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在一步步无限延展。人对人的猜测、怀疑、提防，个体和集体信誉堤坝一次次的坍塌，这不能不说是人类自身的悲哀。如果有一天，让金铃子这样的小小生灵开始相信人类也有真诚和善意的一面而不是一举一动都蓄谋着算技和阴谋，那，将是人类的万幸。
　　抓住一片花叶，就可能抓住一丝来自对方的温暖和希望，这是一片花叶所给予这只快冻僵了的金铃子的启示。而作为万物灵长的我们，所能给予这只金铃子的又是什么呢？面对秋寒的逼近，这只不曾发出一声哀叹的金铃子（一旦发声，那便是对生活的歌唱），它让我秋日里的生活从此黯然失色。
　　夜色流水一样缓缓地弥漫开来，“唧——唧——”偶尔飘来的一两声秋虫鸣叫，无由间给这个秋天的黄昏涂抹了几许淡寞和虚无。满城灯火次第亮起，今夜，这只金铃子它将在这个城市谁家的屋檐下栖息？明天，它又将撤向哪里？


[em29]

谢谢艾华兄的提读！

很喜欢建荣GG的文字，透着一股淡淡的陇南的清香

fengxiao ：谢谢！

文刀 ： 感谢你！
linyuhong ：问好！朋友。
Fxhuaba ：这是我一组日记中的一篇，也就原样弄过来。请多批。[em37]

挺优雅的。

[QUOTE][b]下面引用由[u]Huangtian[/u]发表的内容：[/b]

文人的雅意闲情，山水寄托，全在这“缓缓道来”之中。文字真精巧。
最好把节奏放快一些，写这类闲文，一旦失控，便成玩弄，流于滥情。[/QUOTE]


荒田老师说得极是。
[em27]

[QUOTE][b]下面引用由[u]Zengning[/u]发表的内容：[/b]

挺优雅的。[/QUOTE]


还有一组《阳台日记》，也是这种风格。曾版要提点意见哟！光说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