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树
薛暮冬



    在时间的重量下，我总是再三地把头转向内心，叩问那在我心灵的荒原上依旧茁长的老柳树，白白的云朵为什么还在你的头顶上空说着千古不变的情话？唱着歌的鸟儿为什么还在你温暖的怀中做着层出不穷的情事？一阵风过，我看到风把我吹得愈加古老，而我的那棵依旧有着青春心跳的老柳树呀，在这个比黑夜还要黑的夜晚，你独立风中，是为了聆听我在远方的心跳是否健康是否坚强？
 
    三十多年过去啦，你始终尾随着我，督促我拾起了散落在滩头涯际的稚嫩的歌谣，鞭策我记住了麦子镰刀高楼霓虹等等一些文字符号，鼓励我一次又一次从命定的沼泽地里奋力自拔，如同我一生的守护神似的。而你自己也始终执着地活在我故乡的风雨中，活在我灵魂的风暴中。

    故乡的老柳树总是在乍暖还寒的时候，最先向我们报告春天的讯息。冬末春初，春寒料峭，当好多别的植物仍龟缩在自造的围城里胡思乱想时，老柳树却率先爆出了新芽。经春风随意一吹，夕阳在天，生长的气息便如烟如雾般飘满了我整个童年的天空。这是一个温馨的季节，更是一个爱情的季节，连小小年纪的我们，也隔三岔五地跳进女孩蔚蓝的眼眸里游泳一番。在这样一个万物生长的季节，我们不止一次地听到母亲们分娩时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我们也不止一次地听到母亲们在河湾边捣衣时晴朗的笑声。所以，当老柳树“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时，我们总是让自己不可救药地沦陷于激动和喜悦之中。乃至于第二年，乃至于三十年后的某一个寂寞如花的夜晚，我们看到老柳树在左，我们在右，我们还在莫名其妙地感动。

    是呀，老柳树抽丝啦！于是，母亲总会在春意阑珊的夜晚，一边为我们纳着鞋底一边轻轻喟叹着。我们总觉得，这瘦弱的柳条也太伟大了，只要把它随手往水塘边一插，春风一抚摸，春雨一滋润，它就毫不犹豫地活过来了。虽然它无力成为栋梁之材，但它同样拥有活着的权利。也就是说，它也同样拥有作母亲的权利。我们和母亲就这样一边聊着，一边对望着。望着望着，就看到母亲额头上的皱纹一道道加多，母亲乌黑亮丽的秀发一根根变白，母亲坚挺柔美的腰肢也一点点变得佝偻，弯曲......望着望着，我们就禁不住热泪纵横。母亲还在看着我们说，孩子，哭什么呢？我们却不再望着母亲，只是自言自语道，不哭，我们不哭。

    三十年的时光早就随着头顶上的那片云不知飘向何方啦，所有同长大相关的情节也都不翼而飞。我如同故乡的老柳树上折下的一根柳条一样，被命运之手随意地安插在一个被命名为“异乡”的地方，做了自己孩子的父亲。只是母亲却被时间摧残地越来越老啦，甚至老的我都不忍多看。后来，父母也成了移民，离开故乡，来到城里居住。却怎么也住不习惯，却总是恋着依旧贫困的老家，也许，他们早已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生存方式。甚至都把母亲劝急啦，母亲说，自己就是老家的那颗老柳树，只想活在老家的河湾边，死也要死在老家的土地上。所以，父母在城里极其勉强地呆了一年后，便毫不犹豫地又返回老家了。我不知道，在他们与老柳树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后，是否彼此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

    无数个无人喝彩的夜晚，我梦见自己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一根柳条，又活回了故乡的那棵老柳树上，与故乡的清风明月共舞。我看到，三五之夜，明月在天，柳枝依依，风移影动，却怎么动也牵挂着老柳树，却怎么动也被老柳树牵挂着。我似乎听到母亲在喃喃自语，孩子，那可是任谁也一辈子都剪不断的脐带呀！接下来，那份牵挂，如同爱，如同死，在母亲们的世界里和我们自己制造的世界里出出进进，此伏彼起，一直到母亲被时间摧毁为止，一直到我们自己被时间摧毁为止。

    我们永远都在进行着一场战争，一个人的战争：远离村庄，回到村庄，在异乡与故乡之间千载独步。我守望着我的村庄里最后一棵老柳树，怀想着比远方更加遥远的村庄，总想落泪成金，却早已无泪可落。我的泪我的血液，早已输送给心灵深处那棵仍在茁壮生长着的老柳树。这不，当我们也成为穿枝拂叶的过客，即使有歌吟唱，也不是悲凉，即使踏着泥泞，也不觉得心伤。

   因为，就在现在，在冬天的深处，春天也还没有死去。一切都还在醒着，包括看起来所有生命的绿意已丧失殆尽的老柳树，包括我们正在悄然长大的孩子们，都在醒着，都在义无反顾地生长着，虽然我们谁也聆听不到生长那或高亢或婉约的声音。确实，在岁月的落叶下面，寻找丢失了一个季节的钥匙和笑容，这不仅需要一种生与活着的勇气，更需要一种敢于与命运抗衡的勇气。既然我们扼住了冬天的咽喉认认真真地活下来啦，既然我们的孩子们挫败了寒冷的谋杀痛并快乐地活下来啦，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再穿越冬天走向下一个春天呢？

    在岁月的深处独步，我逐渐成为散佚在春天的故事里的一句老掉牙的歌词。在这个柳枝正在酝酿抽丝的夜晚，我的泪水会不会落地成金已无关紧要。让我欣慰的是，它终于在零落成泥的一刹那，被我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去滋润自己心中的柳树。当春天姗姗来迟的时候，孩子就会用一根青春的柳条作为钥匙，打开春天的门，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柳条们就会集体哗变，就会穿上春天的服饰，高声朗诵春天的宣言。

    小时候，母亲是我们的老柳树；长大后，我们是孩子们的老柳树。缘着树根我们走向叶脉，枯萎于我并非悲伤，因为我们表达了自己，因为我们获得了生命这一奖赏！



通讯地址：中国安徽滁州实验中学  薛暮冬
邮政编码：239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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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

薛暮冬大哥的散文﹐注重文字優雅﹐措辭的美麗。若能稍微簡練一點更好。我是從報刊編輯的角度出發。因為字數一多就難排版。

谢谢曾宁诤言，握手！

[QUOTE][b]下面引用由[u]诗中心赵造[/u]发表的内容：[/b]

优雅的文字优美的散文[/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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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祝圣诞节快乐！[em28]

[QUOTE][b]下面引用由[u]Aihua[/u]发表的内容：[/b]

意味着越来越多我们回忆中的“坐标”在隆隆的推土机声中消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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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总版主理解，祝圣诞节快乐！[em28][em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