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章君和邓治兄对拙著的深情厚意令我由衷感动，再三谢谢！
寒章君挑灯夜读至黎明，邓治兄对拙句抬爱，萧某何德何能，有此高照福星！推及看到日渐上升的人气数量，萧某千恩万谢各位文友！
觉虹前辈的事我所知很少，今得寒章君介绍有如直面他的人，也知道寒章君等的热心肠，对我也是一种鞭策。
学医行医时间问题，干校时候绝对没有，其它时候都有。

情节描写笔意深深，如临其境、感同身受！

迟赏为谦！，家里在搞装修，有空会抓紧时间一睹为快！

谢谢冰云君！不忙，慢慢来。
保重！

连载十三

                               八、知青下乡

    1968年12月22日毛泽东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全中国知识青年下乡。萧丹、英叔、英季去了东莞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当地农民并不欢迎知青，觉得知青分薄了他们劳碌一天一毛钱的收入。他们增加了负担。

     萧丹、英叔、英季又何尝愿意来？一家人分离五、六处，十个人的大家庭剩下母亲和满儿英甲在家，父亲吉凶未卜，自己前途茫茫，看到住地髒乱得床铺和墙壁都分不出来，晚上一盏五瓦的灯泡昏昏黄黄了无生气，满屋的酸酸馊馊霉味，心里更是一百个不愿意。

    生活和劳动是他们要过的大关，甚至刚开始到井边挑水也困难，稚嫩的肩膀怎能承受重压？扁担因此经常移到背上，弯腰驼背。他们含辛茹苦，默默忍受，早出晚归，午饭都是早上开工带去的，晚上收工往往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带去的两三只心爱的鸽子没几天也不知是猫还是人偷吃了。

    当地人迫于生计很多都先后“督卒”偷渡香港。“督卒”是广东民间的偷渡香港的代名词，本来是广东话的一句象棋术语，卒过界河，有去无回意思，却成为多少年的人心里的哀痛。经济困难时期东莞、宝安的当地人更是拖儿带女、成群结队“督卒”。“督卒”在当地 是公开的秘密。哪家有人偷渡成功，家人不仅不避嫌，反而会在外人面前炫耀。可是，不少“督卒”的人死在枪下和海里，以至当地政府找“拉尸佬”拖尸，一具十五元。一天拖七、八百元的大有人在。当年有人用逼上梁山比喻“督卒”，后来有人提出立碑纪念一众“督卒”偷渡死难者。

    生活的无望和当地的情况，萧丹插队一年左右和几个男、女知青准备了几斤炒米饼、几块巧克力，穿了三条裤子走上“督卒”路。他们夜行昼宿，不敢见人。可是，一晚走着走着，还是碰上一个人。几个知青担惊受怕，唯恐他叫喊，唯恐他发难。

    “我知道你们‘督卒’，走啦。”他没有叫喊，没有发难，只是通情达理地说。

    萧丹几个走了三天，错走到海边，他们不会游泳，只能回头上山。远处的万家灯火和自己这边的阴阴沉沉，给了他们破釜沉舟的决心。谁活学活用了毛主席语录，小声喊：“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筋疲力歇，提心吊胆中，他们坚定地艰难地“督卒”上“梁山”。

    看到山下高高的铁丝网的时候，几个知青以为最后一搏的关键时刻到了，他们丢掉身上的食品、衣物，准备轻装爬铁丝网。但是，到铁丝网跟前还是让他们耗费了一天，这一天只能挨饿了。偏偏半夜又下大雨，饥寒交迫让他们浑身哆嗦、牙齿打战。下半夜，几个人从山上滑下山，幸好穿上三条裤子有备而来，但是三条裤子还是磨穿了，脸上、手上都是一道道血痕。

    “汪汪！”远处几声狗吠。几个人顾不得了，拼命往铁丝网奔。可是，很快几个人都听到了越来越近的狗的咆哮声。接着，每个知青都踉跄一下，狗从他们背后扑上去了，两只狗爪一边肩膀一只牢牢地攫住他们。一个男知青背后的狗狂野地撕扯他的衣裤直至破成条絮。萧丹背后的狗是狠狠咬了萧丹的背一口。其他人或这或哪无一幸免。每一个人都在狗的淫威下一动都不敢动。

   “不准动！”几个人好一会才听到跑过来的士兵气喘吁吁的呼喝。狗搭在背后，随时会咬断他们的喉咙毙命，萧丹已经被狗咬了，更是怕它再咬，几个知青早都被狗吓得一动不动，士兵的话完全多余。黑暗中，几个知青给狗擒住走向收容所。

    据说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复出后的鄧小平视察广东，广东省领导把逃港事件作为恶性政治事件给鄧小平汇报，鄧小平沉默良久说“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政策问题制度问题从此一直纷扰不休。“督卒” 偷渡当年是“叛国投敌”罪，平民百姓冒死也要叛国投敌，不怕收容批斗。据说有人偷渡了12次都被抓住，第13次偷渡，士兵看他脸熟不好意思再抓，他才成功逃到香港。

    不久，英叔、英季也踏上“督卒”路。用生命的代价博取自由，搏取未来。

    十月中旬，没有月光，两兄弟出发了。漆黑一团中深一脚浅一脚。两日三夜，夜行昼宿，黑夜里爬上了梧桐山。天亮了在梧桐山上才惊觉此山如此陡峭，后怕昨晚伸手不见五指还居然爬了上来没有掉下山崖。十九日晚大风呼啸，下半夜俩人下山走到盐田海边，滔滔的白头浪汹涌而来。英季突然发现眼镜不知什麽时候丢了。他们赶紧吃掉几天来给雨水汗水泡得发胀的几片西洋参，吃掉留到关键时刻的一点葡萄糖粉就扑向大海。他们从来没有碰过海水，咸涩的海水刺眼呛口也顾不得了。英季游了不久脚给海草缠住了，他没有慌乱，蹬了好一会幸好蹬脱了，没有给海草越缠越紧。俩人拼了命游，风高浪急，生死莫测又怎比得了对生命的渴望，对生活的向往？突然，英叔体力不支，手忙脚乱，身体下沉了。英季三爬两拨游到他面前拉着他继续艰难地向前游、向前游……

    英叔、英季游到岸已经半死不活了。他们踉踉跄跄找到一户好心人家休息吃饭，才知道原来台风来了，挂了八号风球，也幸好有台风，这里经常出没的鲨鱼不在。昨天，一对恋人在此泅渡“督卒”，男的一只脚给鲨鱼吃了，女的拖着他游上岸。

    从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八零年代末，先是地主、资本家偷渡，后来是农民，70年代“督卒”的以广州知青为主，还有湖南、湖北、江西、广西等全国12个省、62个市（县）的老百姓和一些名人，如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马思聪。英叔、英季“督卒”香港后，和所有“督卒”的人一样，从此有家不能归，直到很多年以后改革开放才敢回家看父母。

    知青下乡牵动了亿万中国人的心，由此衍生种种社会问题，“督卒”只是其中之一。再后知青回城又是震荡了全中国老百姓，几乎个个知青都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回家；几乎家家都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走后门千方百计呕心沥血办理自己的孩子回家。可爱的中国，可悲的中国人。

    萧丹的妈妈为萧丹回城也一样呕心沥血。英仲那段时间往往半夜十二点左右就给敲门声惊醒去开门。妈妈更是急急忙忙起床。来人的亲戚是知青办公室主任，她转来的萧丹回家消息总是让人惊悚。罗英每次听了都彻夜难眠。萧丹加上她的丈夫和孩子又给办理回城增加很多变数。如此很多很多的昼夜，很多很多的应酬，很多很多的心血，萧丹终于回城。


                              九、互教互学


   英仲调回单位不久全国又“批林批孔”。他被安排带工农兵学员下乡“批林批孔”和闹“教育革命”。

    下乡的地方是丘陵地带﹐高低起伏的土坡﹐上下转圜的羊肠小道。广播站经常播“老房东查铺”一歌﹐“星儿闪闪缀夜空 ，月儿弯弯挂山顶…… ” 悠扬歌声中﹐英仲和学生、村民一起开会﹐摆漫画展览﹐下田劳动﹐巡迴医疗。他们分到贫下中农家里同吃。早午餐吃番薯丝饭，晚饭喝蚕豆粥。听当地人调侃自己三餐“三条番薯丝扛一粒米”。番薯丝饭是大半番薯丝和小半米一起煮﹐水开了掏出米汤煮猪食﹐煮过的米和番薯丝转放蒸桶蒸,米和番薯丝充份膨胀增大﹐但没有黏性﹐嚼在嘴裡松松散散﹐没味没道﹐好在撑肚子。蚕豆粥是新鲜的蚕豆煮粥，粥盛在碗裡都是大粒大粒的蚕豆﹐粥粒很少。英仲吃了一个月整天觉淂嘴巴裡口水泛泛﹐太寒凉了。男生不管是老师﹑学生都抽烟抗寒﹐似乎好过些。老房东查铺的时候肯定也抽烟。

    “老房东查铺”的歌声里，英仲带著几个学生去巡迴医疗。村民都很欢迎﹐沏茶倒水﹐有的还请吃饭。有个老人摔伤了一只手﹐手指肿得像五个大萝卜﹐英仲给他治疗后第二天就全部消肿。他很高兴﹐烧了一锅不加番薯丝的白花花的米饭﹐再蒸上一大块腊肉﹐请英仲几个吃。一件小事﹐在朴实的人心裡就是大事。这顿饭恐怕要吃掉他家裡好几天的粮食﹐还有他过年捨不得吃的腊肉。这顿饭如果按现在的生活指数换算﹐不亚于今天吃顿山珍海味﹐更别提人家是勒紧肚子省下来的。英仲几个百般推脱﹐但盛情难却﹐终於还是吃了这顿饭。“老房东查铺”的歌声里﹐几个村民带他们看一个女病人。房门一打开，门口射进的一束光还是赶不跑黑洞洞的感觉。一股霉味﹑臭味扑鼻而来。几块砖头砌的炉子就在床边﹐没有生火。女病人在床上像煮熟的虾捲曲著身子﹐颈曲﹑腰背曲﹑脚曲﹑手肘曲﹑手腕曲﹑手指曲。瘦削的脸泛著青白﹐目光呆滞﹐看到英仲他们进来嘴角牵动了一下﹐惨不忍睹。这是典型的类风湿性关节炎。英仲有心无力﹐只有好言相慰。有天大雨﹐雨声夹杂“老房东查铺”歌声，英仲和几个同学巡迴医疗走过一片栗子林﹐英仲突然觉得右脚掌刺痛﹐抬起一看﹐是一个黑呼呼﹑佈满刺﹑乒乓球大的栗子壳扎在脚上。英仲找块树叶包住栗子壳﹐一咬牙拔掉﹐一瘸一拐地走了个多小时回到住地。夜幕裡﹐煤油灯下﹐一个女同学自告奋勇给他挑刺。几十根刺挑完了，两人都满头大汗。

    三个月后，英仲和学生转到东江边的县医院。晚饭后他们常到江边散步。一次，他们走到一个古塔，大家七嘴八舌有说是镇海塔﹐有说是望夫塔…… 英仲一时童心大发提议登塔望远。喝彩声中大家踏著野草残砖﹐深一脚浅一脚进到古塔﹐再沿著破烂的石阶﹐有的手脚并用﹐有的互相搀扶﹐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爬到塔顶。极目四望﹐心旷神怡。突然﹐几个人一起尖叫：“哎呀﹗”一个女同学只顾看风景没看路﹐滑下去了。幸好她最后双手抓住边上的砖块没掉下去。英仲抢上一步抓住她的手﹐后面的人抱住英仲的腰﹐像拔萝卜一样总算把她拉了上来。惊魂未定﹐大家突然不约而同哈哈大笑﹐笑什麼﹖没人说﹐光顾笑﹐英仲也笑。如今回想起来﹐大概是笑风景美﹐笑有惊无险﹐笑冒险精神。青春年华是笑的年华﹐耄耄之年遇同样的事笑不出来。嘻笑声中﹐英仲心血来潮﹐觉得此时不可无诗﹐遂提议集体创造﹐再写在纸上﹐藏在塔顶的砖缝裡﹐日后谁有机会重游古塔﹐不妨找出来看看。话一出口﹐一片附和﹑雀跃之声，你一言我一语便编开了。

   “古塔虽美不好爬。” 英仲随口一句。

   “团结一心往上冲。”谁来了一句﹐带点时代精神﹐大家也嘻哈默认。
 
   “不到塔顶非好汉。” 又一句。

   “不行﹗是‘不到长城非好汉’。”谁急忙纠正，结果大家认為此句有气魄﹐可用。

   “屁滚尿流都不怕。” 英仲最后顽皮地结尾﹐意指几乎摔下人﹐吓得屁滚尿流。

    此句一出﹐原本嘻哈吵闹的变成哄然大笑﹐前俯后仰的﹑揉肚子的﹑擦眼泪的﹑指指点点说不出话的…… 热闹非凡。笑声中﹐有谁在重复朗诵﹕

         古塔虽美不好爬﹐
         团结一心往上冲。
         不到塔顶非好汉﹐
         屁滚尿流都不怕。

    一阵阵的大笑声像潮涌一样﹐笑的是“屁滚尿流”,既点睛又俗不可耐﹐但在哪个思想禁錮的年月﹐小小的一个破禁的亮点都会引起人们从内心发出的欢笑，一如放风一刻的囚犯。

    打油诗大家最后一致通过﹐幸好有同学带了纸笔﹐英仲写下了﹐他们把纸折好找了处避雨的砖缝藏起来，后来有没有人去看就不得而知。也不知道古塔还存否﹖诗作还存否﹖

    疯完了﹐笑完了﹐大家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到了地面﹐一个个都成了泥猴。英仲拗树枝拍打衣服上的尘土﹐他们也有样学样﹐还美其名鞭策鞭策。

    哪时潮流时兴用中草药﹐尤其是草药﹐所以上山採药是下乡必备之课。英仲一行到当地水库的山林，也顾不得山清水秀、江山如画﹐更没有师道尊严，只有互教互学﹐不耻下问。累了﹐开开玩笑：

 “这是什麼草﹖”

 “狗问草。”  

 “狗答草” 。问的也没吃亏。

   暮色抹下以前班师回朝﹐扛著背著大包小包的草药满载而归。

           
                           十、一对冤家


    英仲近三十岁的时候，好几个人给他介绍对象。英仲给自己定下两个规矩，三不找和抓典型。嘉嘉是一个典型。

    华灯初上﹐人流如鯽。

    英仲在东山铁路闸口就看到嘉嘉了。他没叫她﹐一直和她保持七﹑八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著。

    嘉嘉走到东山电车总站﹐从前门上电车。英仲也跟到电车总站﹐从同一辆电车的后门上车。嘉嘉的高挑个子在车上挤迫的人群裡不难看到。英仲情不自禁地注视著他看了无数遍的嘉嘉﹐每一遍都令他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车开动了﹐嘉嘉一直没发现英仲。

    海珠大戏院站到了。嘉嘉和英仲相继下车﹐一前一后﹐保持七﹑八米距离。英仲还是没有赶前和嘉嘉打招呼，他没有把握嘉嘉是否去看粤剧“帝女花”。他生怕表错情，万一打了招呼而嘉嘉不是看粤剧“帝女花”﹐他的面子就丢了。

    这都是因为昨天的事情。

   “你去不去﹖”英仲的眼睛瞪著嘉嘉﹐瞪得有灯笼那麼大﹐语气硬得像石头。嘉嘉送英仲下楼﹐已经到了楼梯口。

   “不去﹗”迎著英仲怒气冲冲的眼睛﹐嘉嘉斩钉截铁﹐针锋相对地回答。

    英仲扭头就走。但是﹐几分鐘后他就后悔得差点肠子都悔青了﹐泼墨似的夜色黑得不辨东西﹐夜鸟的婉转啼鸣简直就是鬼嚎。

    翌晨﹐英仲又静悄悄的来到嘉嘉楼下﹐从口袋裡小心地拿出一个信封﹐生怕弄皱了﹑搞脏了。信封外面写著“请交嘉嘉”﹐信封裡面有他写的信和一张戏票。信写道﹕

   “嘉嘉﹐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去。”

    寥寥数字﹐对英仲是字字珠璣﹑字字千钧。他深思熟虑﹐如何既道歉又不失威﹐既表了诚心又不会碰钉子。左思右想﹐左推敲右推敲。写了一张撕了一张﹐撕了一张再写一张。他觉得考状元也没这麼难﹐他觉得成败在此一举。终於﹐写出了上面寥寥数字。

    英仲生怕见到人﹐特别怕碰到嘉嘉，心裡七上八下﹐手裡的信倒是一下就投进了信箱，他车转身子﹐急急脚离开了嘉嘉的楼房。但他的心却离不开嘉嘉的楼房。他想起昨天晚上﹐他和嘉嘉一起印相﹑放大照片。嘉嘉提起小说“牛虻”裡面的一句话﹐意思是争吵是生活裡的盐一样普通。东山少爷的安逸生活让英仲接受不了和盐一样普通的常常吵架，他觉得此话不可理喻﹐不能接受，他不愿意看到常常吵架。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这边英仲却觉得胃部阵阵绞痛。刚开始他想忍著﹐偷偷哈几口气想缓解。可是不行﹐还越来越烈。他不觉手按胃部﹐却一下给嘉嘉发现了。

    “你胃痛﹖”咄咄逼人的雄辩口气立马柔和而又焦虑。

    “啊﹗”

    “赶快坐到沙发上﹗”又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啊﹗”没有唇枪舌剑了﹐英仲只有招架功夫。

    嘉嘉三步併作两步走到英仲旁边坐下﹐一把抓过英仲的手就用她的拇指在他虎口上揉。英仲说揉疼了。嘉嘉说不疼没效果。英仲躁了﹐也不顾胃痛﹐翻手就反抓嘉嘉的手﹐另一只手的拇指也用力揉嘉嘉的虎口。嘉嘉一声不哼任由他做。一会﹐英仲觉得没趣﹐停手了。放开手的瞬间﹐覷见嘉嘉的虎口泛著青色。嘉嘉一言不发﹐继续拿起英仲的手揉。英仲有点后悔自己的举动。多少年后英仲还为此后悔﹐但这也成為英仲唯一一次触碰嘉嘉的事情。他分析过当时的心理活动，是否觉得自己的高傲受到冲撞？满以为甜蜜的生活偏偏要像普通的咸盐。是否觉得此刻胃痛丢了脸？英俊结实的形象偏偏要人家治疗。多少年后，英仲回想此事总带歉疚，他明白自己当年还是入世不深，少爷脾气。

   “明晚去看红线女的‘帝女花’好吗﹖”英仲想起一件事﹐忍著胃痛说。

   “看你的身体再说吧﹐要不要去做钡餐检查﹖”

   “没事﹐去吧﹗”胃痛不主要了。

   “再说吧﹗”嘉嘉不慍不躁﹐合情合理。“早点回家休息吧。”

    嘉嘉送英仲下楼﹐已经到了楼梯口了。“你去不去﹖”英仲的眼睛瞪著嘉嘉﹐瞪得有灯笼那麼大﹐语气硬得像石头。

    嘉嘉苗条的身影随著人流款款走进了海珠大戏院。英仲一阵狂喜﹐放下了心裡的石头﹐笑瞇瞇地对著週围的人群﹐好像他们都是他的老友。

    坐在嘉嘉旁边﹐英仲得意了﹐说﹕“我一路跟著你上车的。”

   “你為什麼不叫我﹖”

   “我怕﹐怕你不是来看戏。”英仲有点不好意思﹐像小孩子做了错事。

   “……”

   “你今天生日﹐送你两样东西。”嘉嘉沉默了一会说。“一筒针灸针和一支钢笔。”嘉嘉边说边从裤袋裡掏出两样东西。英仲双手接过﹐钢笔是五彩斑斕的玳瑁壳笔桿的英雄牌﹔一支红色电木管子装一筒针灸针。

    “笔﹐让你写天下事。针﹐给你治病。”

    “谢谢﹗谢谢﹗”英仲只有一迭连声说谢谢﹐因為他脑海裡正翻腾著送针的很多的可能性。真的是為治病﹖暗讽我的鲁莽﹖针砭我的固执？隐喻什麼事情﹖向前﹖倒后﹖停止﹖……茫无头绪。从一坐下的得意洋洋﹐英仲变得老实一点了﹐假装欣赏礼物﹐嘴裡唔唔作声掩饰。

    这场戏﹐英仲只看进了一半﹐记得最清楚的戏文是“偷偷看，偷偷望，佢带泪带泪暗悲伤” 。

    英仲和嘉嘉吵了又好，好了又吵，一时糖黐豆，一时水勾油。两人的个性都好强，英仲始终不想吵架成了生活里的盐，最后，他和嘉嘉提出了分手。嘉嘉最后的信令他黯然神伤，可是他坚持自己的判断，宁可大家痛苦一阵子，长痛不如短痛。这段情缘既是因缘际会，也是东山少爷的硬朗做派。


                            十一、千里姻缘

        
    那天﹐和平常一樣﹐在防治站工作一天後﹐英仲回宿舍提起水桶﹐帶上衣物等﹐就直奔大沙河。落日的余暉燒得萬紫千紅。斜陽下面﹐山巒﹑農舍﹐翠竹﹑茂林都像烁了金一樣。遠處﹐狗吠﹑牛哞﹑小鳥啾啾。英仲走在曲曲彎彎的小道上﹐突然眼前一亮，渾身像觸了電一樣。对面一个姑娘正施施然走来。只見她中等个子，鹅蛋型的脸上水灵灵的两只大眼睛，高高的鼻子，红红的樱桃小嘴。恍惚間還看到兩條不粗不細的辮梢在大腿邊擺動。英仲眨眼间惊为天人下凡。也就是这一眼，引起了多少日的波折﹐續上了多少世的因缘。

    初次相遇﹐英仲不好意思搭訕﹐只有擦身而過。但英仲眼里心里都是她了。美麗的山村圖畫頓時失色﹐悠揚的田園晚歌也充耳不聞。英仲匆匆忙忙在河裡洗澡、洗衣服﹐然后開水燙腳般奔回宿舍便四处打探，知道她是附近農村的插隊知青後﹐朝思暮想怎样认识她。英仲不斷設計出不同的接近方法又不斷地否決。最後﹐他写了张字条说，“我希望能认识你。”一个老护士帮忙传过去。

    姑娘同意了，先是書信往來。一個中秋节前夕，英仲借辆自行车骑了四、五十分钟到镇里的食品厂买了四个月饼，又提着月餅骑车二十分钟到她村子附近的一個饭店交给他认识的一个厨房师傅。英仲还记得他叫辛师傅。英仲请他碰到合适的人的时候，把月饼带给姑娘。英仲沒有直接送去是怕太唐突。姑娘收到了﹐只是月餅上多了兩﹑三只螞蟻。

    突然有一天﹐姑娘的一封來信像晴天霹靂把英仲打懵。她說一千個對不起英仲﹐她要和英仲分手。英仲一整天失魂落魄﹐一整天茶飯不思。

    英仲調回城里学校﹐人家給他介紹過不下二﹑三十個對象﹐或燕瘦環肥﹑嬌艷欲滴﹑冰清玉潔，或住西关大屋、华侨新村、西洋别墅……不一而足。嘉嘉秀外慧中，談了較長時間﹐終為個性太強﹐兩人一起爭論較多﹐像一对冤家，像“牛虻”说的爭吵是生活裡的鹽一樣普通，最后分手了。

    突然又有一天﹐英仲接到一个信息像雪中送炭把英仲溫暖。英仲再次向姑娘發動攻勢，搜盡枯腸﹐絞盡腦汁寫了封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信給她。也引用了詩人徐志摩的小詩﹐ “偶然” ：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英仲接著說他懇切地希望他們交匯﹐朝著一個目標﹐让光亮﹐照耀他們一生一世。

    信發出去後﹐英仲坐立不安﹐一直到看了姑娘的回信才放下了心裡的一塊大石头。

    請假﹐坐車﹐顛簸了五﹑六個小時﹐英仲找她去了。她燦若桃花。他們倘佯在河邊﹐私語在夜幕。一來二往﹐因緣和合。

    一次巧遇成就了這一天﹐成就了至今三十多年來他們的相濡以沫。至于吵架有没有成了他们生活里的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千里姻緣一線牽﹐千里姻緣巧遇牽。


                        第三章 冬泳日子

                      一、      勇对冬泳


   “叮呤叮呤……”英仲听到闹钟响，不过他想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多呆一会，被窝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走！”太太在旁边轻轻一说跟着一推英仲。冬天凌晨五点，大家睡得正香，英仲却从暖融融的被窝爬出来，冷得哆哆嗦嗦。呈好汉时候，闹钟一响，他一骨碌爬起。惰性发作时候，英仲故意装作听不到闹钟响，但太太旁边一推，一声“走”，比皇帝金口还灵。洗漱完毕，英仲把装有泳裤、毛巾、洗发水、沐浴露的袋子夹在二十八寸的自行车尾架扛着车子下楼。从松岗东骑车到单位约二十分钟。出门碰上冷风冷雨更是考验，马路湿滑，路灯昏黄，骑着自行车，尽管有单车雨衣，冷风冷雨还像风刀雨剑在脸上横切竖割。这冬泳的第一个下马威，起床，不是说习惯就好那么轻轻松松，个中苦乐非行内人不能体会。
 
    英仲三十岁结婚，婚后不久听说单位游泳池开到年底，好些人参加冬泳，他也跃跃欲试挑战自己。他对自己说儿时静对竹蜂，青壮年勇对冬泳。但是，学校的游泳池只开放到十二月份。

    一、二、三、四月英仲转到越秀山游泳场。越秀山游泳场除了节假日，不管刮风、下雨，都有一帮冬泳的爱好者。英仲骑车走达道路，转中山一路，经东山宾馆、中山纪念堂，拐入越秀山公园。中山纪念堂前后门各有一条路，英仲有时走前门的路，有时走后门的路，后门的路比较暗。进了公园骑车到游泳场门前通常还没开门，而走路的、骑自行车的冬泳爱好者已经鱼贯而到了。大家一番寒暄后等开门走进更衣室更是一片欢声笑语，三两下换好泳衣、裤，陆续走出室外淋浴适应低温。

    淋浴是冬泳的第二个下马威，北风呼呼中让冰冷的自来水溅到温热的肌肤上，绝对不舒服。

    冬泳的第三个下马威最厉害，下水，特别是霜降的天气，这自然是对广州而言。英仲顺着扶梯浸入水，跟着猛的一扑，顿时，感觉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像给千万枝针在刺，疼痛非常！人家说背水一战，这是下水一战。口鼻呼呼哧哧，手脚噼噼啪啪，英仲奋力游上三十米左右，痛感渐消，全身开始暖和。血管从骤然收缩而慢慢扩张了。全身暖和的时候，冬泳的奇妙感觉就来了，此时浑身舒畅，感觉在难受的三个下马威后，上升到一个欣快的状态，神清气爽、心醉神迷。孟郊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英仲说冬泳得意心神迷，马威后面开心花。这样的状态下神游三百米，身体又感到凉了。此时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体温已经散失相当了，还要留点到更衣室洗澡（只有冷水）。更衣室里每个人的身子都红彤彤的，互相打闹则更甚于来时。洗完澡穿上衣服，只觉得心旷神怡、其乐融融。从来没有人板着脸离开，来时嘻嘻哈哈，去时嘻嘻哈哈！如此，英仲冬泳几十年，还去过东山游泳场、烈士陵园游泳池。英仲唯一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机会体验哈尔滨凿冰的冬泳。


                            二、洛城冬泳


    英仲移民到美国洛衫矶後，人生路不熟，又忙于生计，只在顺便时候，在别人家游泳池里游泳。再后去健身馆的暖水池。这都不是冬泳。五、六年后自己有家了，社区的泳池就在家门前不远。秋凉时分开始都是英仲和一个白人老太太ALICE包场。社区规定泳池早上八点开放到晚上十点。早泳不可能了，英仲下午下班才慢条斯理地踱去泳池游泳，没了羊城冬泳晨起的第一个下马威。社区的泳池冲身有热水，少了冷水激身的第二个下马威。越秀山游泳场的是五十米长的比赛标准池，社区泳池仅长约二十米。社区泳池旁有热水SPA（按摩池），越秀山游泳场当年没有。英仲游了几年。某日，白人老太太ALICE会突然对英仲　SAY　ＧＯＯＤ　ＢＹＥ，这意味着冬天来了，她冬休了。从此，整个冬季和春寒英仲独来独往地游。


                           三、长者冬泳


    又过了几年，英仲有了自己的带游泳池的房子。游泳池在后园，比前社区游泳池稍大。英仲年过耳顺第一次打理游泳池。他先向有游泳池的人请教如何打理，再花钱请专业人员打理一次，他自己和孩子从旁偷师，从此天天自己动手。

    一根长期套着网兜的铝合金长杆每天必用来清洁水面和水底。另一根铝合金长杆轮换套着轮盘、刷盘，轮盘、刷盘再连着长长的胶管，隔几天就由抽滤罐带动清洁池底和池壁。一池蓝盈盈水晶一样的水，看看都令人赏心悦目。游泳池边一人多高的铁树、桂花树，婉约的兰花，娇艳的玫瑰种种无不让游泳池生色。

    英仲专门买游泳池用的温度计放在池水里。随夏日消去，水温逐渐从摄氏三十二度一点点往下跌，跌到摄氏十四度已是近立冬了，晚上的气温一般都在摄氏四、五度左右。而洛衫矶不时霜降，屋顶、草坪、室外停放的汽车挡风玻璃上都结冰。远处山顶降雪一片白皑皑的时候，游泳池池水的温度是摄氏六度左右。英仲已经习惯了下午下水，比二、三十年前冬泳英仲多了做准备运动的时间。他先活动肩关节、肘关节、腕关节、指关节，到腰关节、膝关节、踝关节、脚趾关节，再蛙跳十几下，然后一步踏入池水台阶的第一级，水面仅及脚踝，跟着下第二级、第三级，及时用手掌撩点水湿湿手臂、前胸，口里哼哼两下自我鼓励，最后到池底及腰深的地方便弯腰使劲往脑后、背部拨水，吼一下紧接着身子一沉从头到脚没入水中，待头出水后一个猛子插向水中，噼噼啪啪手脚并用向前冲。冷意是实实在在地从四面八方侵入，只有胸前感觉暖；全身皮肤给千万枝针刺的痛感不像几十年前那么厉害了，可是游了一会，脚趾、手指多了以前没有的麻痛感觉。英仲游上三个来回才感觉身体回暖而渐入佳景，欣赏到如鱼得水的感觉和游泳池边桂花的幽香橙花的浓香。几十年前在越秀山游泳场他每天凌晨冬泳三百米，年长后他在家游冬泳二十分钟，大概还是三百米。英仲青壮年在越秀山游泳场等地冬泳完洗冷水澡，年长后在家冬泳完也曾洗冷水澡，可是感觉穿上衣服后身体需要很长时间才暖，不像当年一穿上衣服悠然自得。他改变洗热水澡了。毕竟年岁不饶人。

    英仲几十年三次挑战自己，儿时他静对竹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是自找的人生的第一个冷酷的一次性的挑战。勇对冬泳是他成年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自找的人生第二个严酷的长期的挑战。表面上這些挑戰好像是毅力和胆量的挑戰，實質英仲觉得是父亲的座右铭“磨錬出精神”的鞭策，是東山少爺骨子裡面的傲气。英仲挑戰的時候他自己都沒有完全意識到正是這種鞭策这种傲气冥冥中給英仲堅定不移的信心和力量，并伴随时间推移，数量积累成了无形的一种好像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次次使命。很多东山少爷抱有这种使命感，它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有点不一样，和匹夫有责有点不一样，这是东山的环境、东山的家庭、人物种种特质在他们身上累积、默化出来的东山少爷的气质。

    英仲自找的人生的第三次重大挑戰是出国，五十出头出国，完完全全下意識抱著要再次挑战自己。

特别亲切，因为这些历史背景我都熟悉。萧大哥的文字简洁立体，读来带劲！

谢谢邓治兄赏评！
东莞是风水宝地，以前偷渡出名，後来改革开放出名，再後服务出名……东莞腊肠我年年吃。

连载十四

                              第四章 游子挑战


    英仲获美国移民簽證的时候他在单位已经工作三十年，口碑载道。他宁可放弃已有的荣誉、地位和安逸的生活移民美国，在异国他乡一切从零开始，除了考虑带两个孩子见见世面，他想第三次挑战自己，游子挑战。

    可是，英仲到了美国好像跌落茫茫大海﹐何處是岸﹖

 
                     一、恶爷李伯
   
   “快点﹑快点﹐我没时间！” 李伯经常不管什么事都是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叫喊。英仲因此私下称他恶爷。

    英仲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华埠服务中心。一个六十开外的白人妇女低著头和旁边一个坐轮椅的中国老先生说话。老先生一口道地的美式英语﹐抑扬顿挫的语调时而夹杂爽朗的笑声﹐笑得咧开的嘴巴夸张地几乎佔了老先生的一半圆脸﹐雪白整齐的上颌牙齿是分界线。随著朗朗笑声﹐嘴唇上两撇花白的鬍子和目光炯炯的眼睛上两道花白的浓眉不时上下抖动﹐和头顶上长不盈寸的花白头髮一动一静相映成趣。老先生肤色黝黑﹐岁月的沧桑在他的天庭﹑眼角犁出了一道道深沟﹐在他粗壮的手臂上爆起了一条条青筋。老先生上身穿一件白T恤﹐脚套白西裤﹐蹬一对白袜和浅灰色皮鞋﹐显得潇洒、优闲。虽然他坐著轮椅矮人一节﹐左手还古怪的弯曲著﹐还是感觉到他健康时的风采。

    英仲知道他叫李伯﹐八十出头﹐中风的老华侨。他想找一个日夜陪护他的人。包吃包住﹐月薪一千五百美元。英仲临时帮帮忙照顾。

    李伯退休前是市议员。他说年青时本地第一家汽车修理厂是他开。以后﹐专买旧房子翻新再卖﹐很多时候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爬高趴底﹑搬上搬下﹐晒得几乎跟黑人一样黑。他由此赚下了几十栋房产。

    住下第一个晚上﹐大概半夜三点﹐很响的叮噹钟声惊醒了梦中的英仲﹐“李伯﹐什麽事﹖”责任心使他急步走到老先生房裡问。“关掉风扇。”遵命后他再回去睡。约一小时﹐很响的叮噹钟声又惊醒英仲﹐“关小点窗户。”大概凌晨五点﹐第三次钟声又很响地叫﹐“关灯。”灯绳就绑在李伯的床上举手可及的地方。英仲乖乖地关了灯。回去上床不到二十分钟﹐李伯打响了第四次钟声﹐他要起床了。英仲一个晚上基本没睡。他很清楚是老先生在考验他。他自我解嘲说“人家是‘夜半钟声到客船’﹐我是‘夜半钟声忙起床’。”

    起床后﹐李伯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叫喊“快点﹗快点﹗我没时间！”他迫不及待让英仲推他到客厅。他指著牆壁上一黑板报﹐洋洋得意地对英仲说﹐这是他早年为市政建设一个项目搞的板报。项目辩论非常激烈。他精心去实地攷察拍照﹐几次访问社区才弄出了这极有说服力的板报。英仲靠前细细端详﹐只见很多照片和英文解说。板报中央一篇是手写的花巧的英文美术字。英仲揣测这字是李伯所写﹐果然李伯咧开大口笑得见牙不见眼﹐亢奋地说﹐“我写的﹗”紧跟著又笑眯眯地说﹐“我赢了这个 Case! ”

    可是，马上李伯脸色一转﹐又是脸红脖子粗地嚷﹐“快点﹗快点﹗我没时间！推我去运动。”他拉滑轮练肌肉有点萎缩的左手。他练得大汗淋漓。英仲要帮他﹐他断然拒绝。

    李伯去洗漱了﹐他还是脸红脖子粗地直嚷“快点﹗快点﹗我没时间！”李伯不要英仲搀扶﹐颤巍巍地顽强地站起来﹐手脚以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因为身体抖动﹐牙刷常常刷到他的嘴巴外面，弄得像是长了白白的络腮鬍子。刷完牙﹐他也不要英仲搀扶﹐慢慢挪动著右脚﹐拖著左脚转到浴缸边﹐抓住扶手哆嗦著脱衣服﹐再跌坐在浴缸裡面的专用椅子上自己洗澡。

    早餐后﹐李伯让英仲开车送他去修电子词典。李伯在副驾驶座上一声不响﹐绷著脸﹐手裡不时打开电子词典随便拨弄几下﹐瞬间又盖上。英仲想，李伯心裡一定在叫喊“快点﹗快点﹗我没时间！”他没喊出来是怕影响开车安全。

    店舖的小姐很热情修好了电子词典。“我试试查一个字。” 李伯在电子词典上写了个“瓷” 字﹐一翻译就是“CHINA” 。英仲从李伯的侧面看到他脸泛红光﹐嘴角的笑纹漾了开来。他是满意词典的功能还是勾起了对家乡的情怀﹖

   “快点﹑快点﹐我没时间！”李伯拿著修好的电子词典上车。英仲小心翼翼地扶他从轮椅上慢慢挪到副驾驶座上。李伯又喊得脸红脖子粗了。“我去看洛杉矶市中心广场音乐表演。”

    广场上，一个身穿白衣黑裙文员装的黑人妇女笑容满面走过来和李伯打招呼，弯腰和李伯轻轻拥抱。李伯笑眯眯地给他们介绍，英仲是朋友，妇女是他以前的部属。英仲和她握手寒暄。她跟著再次轻拥李伯道别了。

    李伯不无得意地说：“我当年很看好她，她现在是头了。”“鼓掌、鼓掌、鼓掌！”李伯突然换了话题对英仲连声喊 ，原来是广场上的乐队演奏完了。英仲知道李伯是怕他失礼好心地提点。

    回家一进门﹐李伯又大声叫喊要去书房，“快点﹑快点﹐我没时间!” “这大小八个樟木箱子﹐雕了一百零八个梁山好汉。我在这裡找人做的﹗”樟木箱子，广东人所好！精彫细刻，华人热衷！英仲眼前一亮。“你知道这是谁﹖是什麽故事﹖”李伯指著其中一个箱子的一幅彫刻有意考英仲。这是一个彪悍的女人正忙碌在炉灶旁。英仲心想﹐也算问得刁钻﹐不问耳熟能详的﹐偏问生僻的母夜叉。

   “孙二娘﹗”

   “孙二娘开店﹐后面说什麽﹖”

    英仲知道李伯问的是歇后语﹐他越来越钦佩李伯的中国情﹑家乡情。英仲不觉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有力地说﹕

   “谋—财—害—命。”

    李伯笑得咧开的嘴巴又夸张地几乎佔了他的一半圆脸。

   “好……好……好﹗”笑声把好字给间隔开来﹐分不出他是想说一个好还是三个好。

    英仲知道恶爷李伯的内心柔情万种。他表面的紧张、强悍是对生命、对责任的高度重视。他的精神世界裡面充满激情，充满活力。

    英仲这个东山少爷干起保姆，有人击掌赞叹有人扼腕惋惜，他觉得只是挑战、磨炼，能屈能伸，能上能下才是真丈夫。一般少爷不会做保姆看护人，英仲做了，虽然时间不长，也足以证明几十年他的磨炼成果，东山少爷不是徒有虚名。人生旅途中碰到的人物都互相增色添彩。他帮忙照顾李伯两个星期，李伯给他两个星期的教育，和下面的妇人和猫一样，英仲觉得他渐渐在挑战中学了很多东西。

    英仲曾有一个隔离邻舍是美国老太太。但是，英仲经常给她的摔门声惊动。“呯嘭！”接着，老太太近乎竭斯底里的尖叫冲耳而入。伴随的还有几只猫的凄厉嘶叫，有的声音苍老、有的声音稚嫩。

    英仲明白老太太和猫呕气。隔三差五，老太太就会来一场。照例先摔门、再尖叫、后猫嚎。倒是时间没准，可以是黎明到半夜任何一刻。

    老太太个子很高，喜欢用头巾在额头上扎出一只蝴蝶结，有时候是花的，有时候是白的。蝴蝶结两旁，常常看到几绺斑白的发丝拂着密密麻麻的鱼尾纹，偶尔还飘上她鹰嘴似的鼻子和干瘪的嘴巴。一年到头，她喜欢穿长裙，冬天加外套。她一个人住，几乎没人探望她，只有七、八只大大小小的黑猫陪伴她。

    老太太很有礼貌，只要和英仲在园子里碰面，都能清楚看到她脸上的皱纹笑开花。但也只限几句寒暄，跟著，她就低头和她的猫说话，有时还一手一只抱起猫，把脸贴在两只猫身上摩挲摩挲。

    好几次，母猫过来英仲院子的角落分娩，诞下了几只小猫。英仲告诉老太太，她一脸的欣喜，脸上的皱纹笑开的花比跟英仲寒暄的时候更灿烂。她叮嘱英仲不要动，否则母猫会迁窝，还可能咬死小猫。其实英仲也懂，不过看她的紧张神情，像是她的小孩，不是猫。自此，她每天都和英仲打招呼过来看猫，哪神态要多慈祥有多慈祥。待到小猫长大点，成为毛茸茸的小猫，她提个婴儿的睡篮，小心翼翼地把小猫一只只捧到篮子里。遇到不听话的小猫，捧到篮子又顽皮地爬出篮子，让她手忙脚乱的时候，她也毫不生气，深情注视的眼光简直像爱抚自己的孩子。

    有几天，院子的空气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一天比一天浓烈，英仲怀疑是动物尸体。最后在一只挂在树上的塑料桶里发现一只死猫。英仲明白老太太对它依依不舍。但实在太臭，有碍健康。英仲不得已打电话通知有关部门，当穿着白大褂的防疫人员用夹子夹走死猫的瞬间，老太太无言地满面泪水抓住夹子，颤抖着嘴唇、身子……

    爱到深处，恨也深。大概把猫人化了，恨铁不成钢，老太太宠猫也恨猫。猫太多了，也许喂食不够，时不时猫就进厨房偷食，还随地大小便。老太太发飙了，摔门尖叫，雷霆万钧、狂风暴雨，有次门摔坏了，还换。可是，奇怪！猫们并不因此离弃她，她也对猫们非但不离不弃，还相依为命，成了人猫的一段缘。
         
                          二、   黛丽校长
        
    移民美国不久﹐英仲有幸被录取在一个成人学校由政府资助的电脑班。好几百人报名﹐只录取了三十几人﹐分两班。英仲那班连英仲在内只有两个老中﹐其他是白人﹑黑人﹑墨西哥人﹑越南人。

    开学典礼﹐主席台上坐了七、八个领导。一个五迟七﹑八﹐身材壮实、年约四十岁的妇女特别显眼。她的皮肤略带咖啡色﹐头髮棕色卷曲﹐胖都都的圆脸﹐大大的眼睛﹐高耸的鼻子﹐棱角分明的肉感的嘴唇﹐珠光闪闪的耳鐶缀在两个耳垂上﹐黑色的文员套裙在她身上更显出她的丰满﹑利索﹑精明。

    主持人介绍﹐她是校长黛丽。

    黛丽讲话后﹐说她点几个电脑班学员上台讲讲﹐说什麽都可以。

    黛丽点的第一个人是墨西哥妇女。她讲她的家庭孩子。

    英仲边听墨西哥妇女讲边觉得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下一个点的很可能是自己。说什麽呢﹖一不能俗套﹐二不能重複说家庭﹐三是自己有限的英文能表达……

    果然﹐黛丽第二个点的就是英仲﹗

    英仲淡定的走上讲台。

    “我说一个笑话。有一个人很喜欢喝酒﹐(台下有个黑人同学附和﹐我也是。)我有时候也是。有一次他喝多了﹐走路(英仲不会说英文的歪歪倒倒﹐表演了醉拳东歪西倒的步态。会场气氛活跃。)摔倒了。(你摔呀﹗摔给我们看看﹐台下喊。)你上来摔吧。(英仲指著喊话的人说。哄堂大笑。)手裡拿的一瓶酒也摔破了﹐满手是血。这人还说﹐真幸运﹐流的是血不是酒。(掌声﹐笑声。) ”
 
    掌声和笑声已经说明讲话内容有新意。话不多﹐英文基本够用﹐一点点不够的地方配合肢体语言﹐又说又演﹐生动活泼﹐皆大欢喜。

    英仲踌躇满志地离开讲台。但就在他走出讲台的时候﹐黛丽校长从最靠边的座位附近急急忙忙走过来叫他等一下。英仲淡定地又回到讲台边。黛丽校长双手背后﹐一本正经地问﹐“你从哪裡来美国﹐以前做什麽工作﹖”英仲一一如实回答。得知英仲学医﹐她眼睛露出一种怀疑和好奇的眼光又问﹐“有没有做尸体解剖﹖怕不怕﹖”台下的同学也交头接耳﹐兴趣盎然。英仲是谁﹖﹗这个东山少爷回答得斩钉截铁﹐他就答了四个字﹐ “当然﹗不怕﹗”完了﹐黛丽校长没有继续再问，让他回了座位。

    当时﹐英仲没意识到这是他和黛丽交手的第一个回合﹐只当作是偶然巧合的寻常事情。
                    
    几天后﹐黛丽来讲社会课。她一开口便滔滔不绝﹐上至政府部门官员﹐下至黎民百姓。从上流社会到草根阶层。加上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讲的是生动活泼﹐听的是饶有兴趣。英仲一边竭力抓住她的每句话﹐一边在仔细端详她。随著讲话内容的变化﹐她的面部表情像走马灯一样地变﹐时而庄重像石雕﹐时而高兴得像朵花…… 英仲想﹐这个女人不简单。听著﹑看著﹑想著﹐黛丽突然大步走到英仲座位前面﹐石雕般庄重的脸色对著英仲﹐说她知道英仲听明白她的话。

    英仲也明白黛丽有意无意地在留意他了。也许怀疑他凭什麽进到这个班﹖

    快下课了﹐黛丽再次走到英仲座位前面﹐胖都都的脸显得殭硬﹐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她让英仲写几句话概括她讲课的中心意思﹐但别人都不用写。

    英仲心理有点不平衡﹐明显地感到不公﹗但又想﹐或者是关照呢﹖他幸亏还懂一点英文﹐加上多年的历练﹐很快写了两﹑三句话概括出她讲话的中心。

    英仲不管黛丽还在讲台上讲得天花乱坠﹐站起来离开座位﹐径直就走到她面前递上写的东西。因为自以为受到不公正待遇﹐英仲不卑不亢地看著她。

    黛丽脸色依然殭硬﹐她接过来溜了一眼﹐语气平淡﹑声音不大不小地说﹐“See! This guy.” （瞧！这老兄。）
                    
    是褒﹖是贬﹖是中性﹖英仲至今没搞清楚。

    她随后下课。
                    
    以后一段日子﹐相安无事。

    黛丽也来得不多。课间休息﹐英仲在校园教同学打太极拳。她偶而路过﹐互相打招呼﹑Say Hi﹐她就走过去了。

    不久﹐进行一次对个人的综合素质测验。

    每道题都有不同的时间完成﹐长则一分钟﹐短则二﹑三十秒。每道题老师说开始做则开始做﹐说停则停。也就经常听到“开始﹗”“停﹗”“开始！”“停﹗”……

    虽则英仲对此测验不以为然﹐但也入乡随俗﹐专注地做著。只是常觉得身后有黛丽的眼睛﹐但也不容他多想﹐因为这边厢不时喊“开始 ” ﹑“停” ……一心不能二用。

    最后一道题是满满一页的竖著下来的如同链条般﹑窄窄细细的长方格﹐让你在每个方格裡填上线﹐线短了扣分﹐线长了也扣分。看你在规定时间能填多少。

    一声令下﹐“开始﹗”英仲照样竖著下来刷刷的填﹐马上觉得不顺手﹐不够快。立刻不管三七二十一﹐掉转试卷变成打横填﹐如此一来便快多了。此时﹐他眼梢感觉到黛丽就在他身旁。他没工夫看她﹐他不知道她对此作何感想﹐反正不是作弊。

    最后一次测验在大教室﹐和别的班一起近百人。排队进去后﹐学员都坐得相隔很远。好几个监考老师巡视﹐没看到黛丽。英仲忘记考什麽了﹐只记得其中有些数学的内容。这回英仲没觉得黛丽出现在他身后。他不知道她去了没有﹖英仲是第一个交卷。他想她会知道。

    自此﹐英仲在路上碰到黛丽﹐就不是仅仅打招呼﹑ Say Hi了﹐黛丽常常会停下来﹐两手自然垂下﹐两个嘴角往上一翘﹐嘴巴绽开了笑容﹐眼睛也充满了阳光，还经常和英仲聊几句。

    开始﹐英仲还是保持国人习惯﹐讲话不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以为谦谦君子之态。黛丽却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和她说话就要一直盯著她的眼睛。

    恭敬不如从命。自此英仲和她说话﹐英仲的眼睛就盯著她的眼睛﹐更推而广之到所有的老外。在西方国家讲谦受益﹐好比对牛弹琴﹐让人笑话的不是牛﹐仍然是弹琴的人。

    电脑班的学习差不多结束了﹐黛丽有一次把她家的地址﹑电话写在黑板上﹐说一是相信大家﹐二是欢迎大家找她。英仲想﹐既然和她的认识像不打不相识﹐他也敬重她的人品和学识﹐何不交个朋友﹖英仲打电话给她了﹐问她星期天有空去饮茶吗﹖她欣然受邀﹐口气有点惊喜﹐问英仲要穿什麽衣服﹖英仲说随她喜欢，别太隆重就行。

    那天﹐她满脸都是笑﹐像春风吹化了冰霜绽放的花朵。她穿了件连衣裙﹐虽无玉树临风感觉﹐也还赏心悦目﹑大方得体。“焗叉烧包 ”是她最爱的点心。礼尚往来﹐不久她请英仲吃意大利餐。

    一来二往﹐大家了解更多了﹐英仲请她到家裡作客。

    窗外﹐晚霞烧红了天。落日的余晖投洒在她端坐的身体上。白底紫花连衣裙幻化成金黄色在她身上更显得华丽、贵气。英仲为这一情景陶醉，可惜自己不是画家﹐否则画下来绝对是一幅有震撼力的﹑能攫住人心的好画。

    英仲惜才欣赏黛丽，是一种惺惺相惜，逾越了男女之情。黛丽见英仲无声无息﹐回头看英仲。英仲注意到她一双大眼睛裡面﹐淡褐色的瞳仁像海一样深邃﹐蕴含著智慧﹑真诚和信任。

    乐人之吉﹐慈心于物。他们就这样成了君子之交。英仲虽然还是称呼她叫黛丽﹐现在这个黛丽已经不是以前哪个黛丽了。

    一个星期天﹐黛丽开车载英仲和他太太去海滨玩。在沙滩上，黛丽笑嘻嘻地眯著眼睛狡黠地问英仲﹐“英仲﹐你还有酒鬼的笑话吗﹖”“当然。” 英仲 太太也知道当初的故事﹐叫英仲再讲一个给黛丽听。

    英仲说﹕“还是上次说的那个酒鬼。” 英仲故意不改动人物。

    “他的手没事了吧﹖﹗”黛丽明知故问。英仲不管不顾继续说﹐“他在希尔顿酒店又喝酒喝到东倒西歪，在酒店大堂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对司机说到希尔顿酒店。司机纳闷地回答说这裡就是希尔顿酒店。‘真的吗﹖’ ‘没错﹗我不会骗你。’ 于是﹐酒鬼一边从口袋裡掏出二十圆钞票给司机﹐一边说﹐‘好极了﹐这是给你的钱﹐不过下次不要开得这样快了。’ ”

    掌声﹑笑声。黛丽和英仲太太边鼓掌边笑得前俯后仰
﹐最后俩人笑得抱作一团﹐又各自笑得抱着自己的肚子蹲下，一不小心又都笑倒在沙滩上﹐幸好没弄湿衣服。都是酒鬼的笑话﹐前后却出现两个结果。

    不久﹐英仲女儿出嫁﹐黛丽很快就寄回来了她一家要参加婚礼和婚宴的回帖。

 婚礼哪天﹐黛丽穿著枣红色的套裙﹐枣红色的半高跟鞋﹐猩红色的耳坠在两隻耳朵下生动地摇幌，一身喜气洋洋。她比英仲他们更早到了教堂。她紧紧拥抱了英仲太太和英仲﹐激动得眼眶都湿润了﹐倒像是她在嫁女儿。英仲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的交往是心与心的交往﹐没有世俗的利益关系掺杂。君子淡以亲。
        

                        三、寻找生意

    英仲一直想找回本专业工作或寻找商机。

    有一天英仲打开电脑，突然一上网就看到他的专业的专门网页，而之前他对其一无所知。他看到硅谷的一间生化公司招人，马上发了自己的简历过去，很快对方的主管和他约定见工。英仲和儿子两人租车自己开了六、七小时过去。主管是法国裔中年女人，扎上腰带的浅咖啡色皮短衣和她头上盘着的金发相衬托显得美丽干练。英仲回答了她的所有问题最后也提出自己对该公司的问题，气氛很融洽。最后主管告诉英仲回家等候消息。英仲和儿子当晚回家，路上漆黑一团，只有他们一辆车子。英仲开始还能帮忙看看路况，渐渐他就不知不觉睡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家了，时间是翌日凌晨三点多钟。他儿子说他开着车就像老鼠一样窜来窜去。两天后，主管电邮通知英仲第二次见工，时间三天。这回英仲一家四口去，还是租车，因为恐怕自己的破车子走长途有问题。英仲他们到洛衫矶考到驾驶证后买的第一辆车是三千元的马自达，起名“马仔”。“马仔”一次在山上熄火，幾個老外好心地还在前面为他们开路护航。后来陆续有“阿金”、“阿玉”、“提哥”、“福仔”、“康叔”…… 刚到美国没有車的时候，两个孩子曾经走两小时回家。英仲和他兒子也曾骑自行车上班。

    四口人到了三藩市浏览一圈，第二天两个孩子开车先回家，英仲夫妇留下来准备几天后回家坐灰狗长途汽车。

    主管带英仲到公司各个部门参观并和每一个人认识。当天中午一个员工生日派对也邀请英仲参加。第二天一早，主管还到酒店载英仲到公司。第三天，安排英仲负责一个实验还同时告诉他有一个女的和他竞争工作。实验驾轻就熟，问题是英仲觉得自己的视力不如从前，不拿到眼前看不清。估计这个毛病让英仲落选。主管好像为表示歉意特意提出开车送英仲回酒店。英仲没接受，他以为走四十分钟能到，结果天黑路看不清楚，方向不明，郊野地方人烟也稀少，英仲迷路了。他只好走去一间公司请人家帮忙叫的士，等了好一会，忽然见到公司有老外外出走向停车场，他犹豫一下，跟着便尾随过去和人家说他如此这般，的士至今也没来，能否麻烦带他一起走云云。人家善心大发送他回酒店了。

    半个月后，英仲收到见工公司给他的三天见工费近四百元。过后，英仲不死心又去了長堤市医院见工。见工的主管和他分手时不露声色地说了一句很现实的话里话。主管说，我们的年纪都只能做主管了。英仲至此彻底死了找本专业工作的心。

   “健康文摘報”的創辦是英仲和他的朋友的夢。  密鑼緊鼓的﹐查資料的人不辭勞苦地從大量的報刊中找出有用的文章摘錄﹐排大樣的人精心谋划。創刊報大樣﹐英仲在多年後的今天拿給我看﹐我依然覺得很有匠心﹐圖文並茂。他们參考本地多家報刊的廣告價目﹐一一比較﹐訂下自己的表格和價錢﹐又到印刷廠聯繫印刷發行。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個東風就是廣告。時至今日﹐英仲回想辦報功虧一簣就在于此。他拿著報紙大樣到處征集廣告﹐最痛快答應做廣告的是一個汽車銷售商的經理﹐他是一個老外﹐他看了大樣﹐二話不說就點頭﹐簽下上千元廣告費。如果有人再幫忙拉廣告﹐特別是有女生幫忙﹐也許這創刊號就能印發。可惜英仲孤家寡人﹐單槍匹馬﹐獨來獨往﹐缺少一個廣告團隊﹐結果他一人通過拉廣告只弄到印發創刊號的一半經費。他說他虧不起﹐他想首期就收支平衡﹐因此創刊號半途夭折。也許再堅持就成功﹐也許有人就好﹐也許有錢做更好﹐他說他當時創辦此報時﹐有人勸阻他說﹐“如果誰想人家破產﹐就叫他辦報。”那麼幸好他沒錢去做﹐否則到頭來傾家蕩產。阿Q精神就是讓你遇事都能心理平衡﹐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到頭來還得意洋洋。东山少爷也有阿Q精神。

    “健康文摘報”后来又得到一个大报的女记者青睐，她提出由她再找一个合伙人三方合作。可是三方见过几次面大家都谈得很好，合同都写好了，最后还是没办成。时也，命也。

    英仲筹划办中国勞務輸出和留学海外，和美国律师合办海外护士输入美国。计划大至从护校批量培养，小至协助个别护士考美国护士牌照、入境签证、机场接机、安排工作、住宿，一应俱全。可是计划碰到中国国内层层关卡，最后无疾而终。

    英仲说，如果他是四十多岁到美国，他有决心搞定英文考美国西医执照，五十多岁再用英文记医学基础课、专业课的一个个名词术语，这个挑战他实在不敢接受。这个挑战比静对竹蜂难，比勇对冬泳难，比出国难，难倒在年纪，不是难倒东山少爷。英仲开了中医诊所，近两千平方英尺，三房、前台和候诊室，还算堂皇。开张那天他请的一辆接送病人的小车在高速公路让后面的车撞尾，车上四个老太太幸无大碍，车却是报废了。以后几年时间随油价高涨和金融风暴接送病人从一个五块钱到八块钱直至英仲自接自送。英仲依然一丝不苟，不管是当老板、当医生还是当司机，他都敬敬业业，口碑很好。他戏称自己当“孙子”，像老人的孙子一样对待老人。他和病人关系融洽如朋友、家人。他的针术很受同业和病人推崇。很多人观摩他的夹脊透针。好几个老美专请他治疗腰背痛。好几个老太太脚掌麻木踩地像踩棉花、甚至毫无感觉。英仲首先给她们说明治疗的可能效果，接着声明她们需要忍受针刺的疼痛，最后下针都达到喜人疗效，几次针灸后都恢复如常。好几个老人和年轻人耳鸣，看英仲前都看过别的医生而没有治好。英仲实事求是地和他们说清楚此病的复杂，下针的时候非常注意病人的针感，有的病人痛得直冒冷汗，他体贴地为他们擦汗。其中半数病人治愈了，而有的几年后复发又找英仲，英仲退休了还是去为他们治疗。英仲的仁心仁术得到他的病人交口称赞，他自问自己得到的是心安。

    英仲的經歷只是洋插隊這個大海裡的一滴水﹐像大多數洋插隊一樣默默無聞而只有自己觉得精彩。他們在這個過程看到並找到自己的更多的人生價值。很多人对英仲说如果他不来美国会如何如何舒服。英仲也清楚他当年的同事如今过着如何舒适的生活。但是，他知道他来到美国是給自己更多的挑戰，讓人生變得更多姿多彩了﹐好比把人生一世变成人生两世、三世，在一世的人生做了两世、三世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这个游子挑战是成功的，虽然没有大富大贵，沒有豐功偉績，不能兼顾天下，论不成英雄。

                              四、匹夫有责

    东山少爷的承担精神在英仲身上也表现在对家庭的责任。他在美国有很多次这样的挑战。

    安琪拉两手撑著治疗床下来伸出一隻脚穿上鞋，到第二只脚穿上鞋站立的时候好像突然失去重心仄歪身子摔倒在英仲怀裡。英仲扶住她。她趁势抱著英仲，嘴唇一下贴到英仲的嘴唇上。英仲没有冒然推开她，只是等了一会说声“OK”，假装拿什么东西离开了。

    安琪拉是四十左右的金髮白人，身材凹凸有致，是一间医院的经理，成人学校的黛丽校长介绍她找英仲治疗她的腰痛。第一次治疗后效果很好，三次治疗完了她的毛病好了。可是安琪拉依旧来，每次来都说这裡那裡有点痛。

    她邀请英仲去她的医院，带英仲走遍每一个部门认识医护人员。安琪拉对英仲说她离婚了，有一个女儿读医学院，她的女儿对中医也很有兴趣。英仲不是苦行憎，他也有七情六欲，但是他知道自己可以应酬在女人之间却不可以超越自己已经有家庭的这条底线。英仲慢慢疏远了安琪拉。这种例子不止一个、几个。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安娜和克麗絲形同姐妹，分租一栋独立屋，无事在一起都爱唱这首童谣。安娜唱这童谣的时候，开始是端坐，鹅蛋脸上的一对丹凤眼微垂，似看自己张合的樱桃小嘴，却掩不住几分顽皮的眼神。她两手捧着茶杯和杯碟咧嘴笑着，渐而搁下杯碟，舞动两手指挥，只是没有规矩方圆，兴至时能扮鬼脸、出洋相。

    克麗絲像北方女孩子，身材和神情都奔放，唱到没有耳朵，没有尾巴的时候，白哲的手就会扳下耳轮，摸摸背后，夸张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安娜唱疯了也会转到克麗絲身边，摸她的耳朵和背后，闹成一团。

    有时候，她们中间会多了一位儒雅、帅气的男生，英仲。两位美女很喜欢他。今天安娜請他吃飯，明天克麗絲为他买一杯星巴克咖啡送到診所。

    英仲知道她俩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过先生都在中國，一年难得见一次。实在的单身和同声同气，让他们有机会一起唱“两只老虎”。事实上，很多洋插队单身或单身带子女来美国後，在环境和心理的压力下有各种直至出格的表现。

    一來二往，安娜和克麗絲对英仲有点心猿意马了。

    克麗絲趁安娜出差约英仲到家吃晚饭，她拿出一瓶红酒两个人干了，趁着酒意，她说了一个笑话：

    “美女和隔邻帅哥都在后园种菜。美女总发愁自己的番茄不红，帅哥的却是通体透红。她请教帅哥。帅哥说他是赤身裸体在番茄面前耕作。美女也如法炮制。后来，帅哥问她番茄红了没有？美女说番茄还是没红，倒是黄瓜长粗大了。”

    克麗絲话音一落，英仲张口噗的一下喷饭了。幸亏他左手及时挡住嘴巴，只髒了自己的手。他急忙起身到洗手间，为洗手更是掩饰窄态。

    克麗絲跟进洗手间拿毛巾給他擦了手，接過毛巾突然一摔，一个熊抱抱緊英仲。英仲好像聽到几下骨头的咔咔声。胸前的酥软让他不知所措，觉得云里雾里，不辨南北。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手给克麗絲抓著到 她的衣襬下。英仲醒了，猛然把手挣扎出來。

    大概是英仲的毅然決然，克麗絲也清醒了，放開了英仲。

    英仲理解克麗絲的舉動，食、色性也，長久的飢渴下不是人人都有很強的自製力，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就像克麗絲之后安娜的事一样。

    安娜也請英仲吃晚饭。

    她斩了只烧鹅，买了几瓶啤酒，仅此而已。她意不在吃。

    英仲和她对坐。安娜先后给英仲和自己撕开一次性筷子的纸套拿出筷子，拿纸杯倒满啤酒，再打开装烧鹅的一次性快餐盒和酱料盒。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

    “干杯！” 安娜妩媚的笑着，莺声燕语地提议。

    “干！” 英仲豪气地一口焖了。安娜优雅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马上给英仲续酒。酒瓶一放，她又赶忙挾了块腿肉给英仲。“多吃点！” 声音甜得英仲胃口大开，一于风卷残云。

    安娜自己浅尝则止，更多的时候是除了伺候英仲就是看着英仲、欣赏着英仲。

    喝了两瓶啤酒后，英仲觉得应该给安娜敬一回酒。他拿起啤酒瓶，安娜却突然一手抓住他拿瓶子的手，她的食指在英仲的手上上下敲点。一时间，两人的手定格在半空。四目相望，二目含情，二目惶惑。

    英仲本能地懂得安娜食指敲点的信息。他脑子里飞快地闪出克麗絲的那一次。男生有时侯甚至比女生更加敏感。

    他瞬间决定了。他旁顧左右而言他：“少少加一点，一点！”

    敲点间，安娜本来满心希望敲点出完美的结果。她曾为此朝思暮想。她曾想象出几种大同小异的却令她心花怒放、脸红心跳的结果。她偏偏没想过这种结果。“少少加一点，一点！”什麽一点，简直是一棒，当头一棒！她不得不就势放下手。

    “好吧，就一点。” 安娜的声音依旧甜美，却带一丝干涩。她的一对丹凤眼黯淡了。她上齿轻轻咬住下唇。她的欲火灭了，没有了焚身感觉，没有了思恋和渴望。她感到自己像一个机器人，不知道七情六欲，不知道地老天荒，不知道礼义廉耻。她静了下来……

    后来，三人还交往，不過沒再一起吃東西。

    风花雪月的人和事例还有很多，英仲常常反躬自问，自己是否太明哲？是否太冷酷？是否太不解风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山下的男人就不是豺狼？英仲有自知之明，但是，他说身为美国洋插队的其中一員，他理解男男女女的洋插队们的苦衷，生活單調而壓力巨大，因此同居、离婚、外遇不在洋插队里面少数。這些事情不是局外人用简单的伦理标准可以一概而论。英仲为什么能洁身自好？东山少爷 的自制力和责任感让他坚守了他的底线，他认为对家庭，匹夫有责。

每一个情节，写得都很到位细腻！心理描写、场景描写、形象描写，笔笔到位！


好笔力！学习！

”人生旅途中碰到的人物都互相增色添彩”

敢于直面人生
敢于正视生活
这是怎样的幸福者？

祝福老萧大哥！

当美西的萧大哥清晨在网上重现往日时，在川北深夜的嘉陵江畔：两把二胡、5个人，一只金毛狮犬……也在复习：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阿佤人民唱新歌、少年壮志不言……

[em87]

萧大哥，能看看英仲吗？冰云姐忙，我可以帮您。

冰云君高抬了，实在不敢当，我当做是你给我的鼓励！谢谢！
谢谢寒章君！
川北的嘉陵江畔、两把二胡、五个人，一只金毛狮犬，寒章君生活的一面应该够写意了。
祝福寒章君和你家人！
广元我未到过，出女皇的宝地，想来风景如画，一带河山（借桂林一带山河用）。接下来该唱《今天是个好日子》。
“……
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今天是个好日子
打开了家门  咱迎春风
.....
明天又是好日子
千金的光阴不能等
明天又是好日子
……”

刚“完成”跟帖，又见寒章君帖子要看英仲。我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