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
意闲
目不暇给追《小团圆》书评,是以才晓得张爱玲还写过一篇“边城”,忍了好些天,差台湾网站一并买来。封页紫蓝底子,散花碎叶,倒像副旧时桌布,晚上凑到灯下看,才发现“张爱玲”三个大字原来浮在布面上,大概是她手迹的莹润版,不禁失笑,这张设计,倒可充作眼科用的色弱测试图了。然而台湾同胞的行动效率,实在很高。若要我为欧洲几间亚马逊分部打分,英国最速最卖力,德国也还稳妥老实,法国却任诞懒惰,一张单子摊半个月才办理;可是三个加起来也比不上台湾,我周六结订时《重访边城》还显示缺货,周二已经拿到手,估计是星期天就入库封装,交邮政快递。
打开书,《重访边城》竟有两种,英文版发表于1963年,中文版则是由张爱玲的遗产继承人宋以朗先生从她的遗物中找出来的,稿页略残失,成文年份据宋先生判断在1982年之后。我依循时序,先看了63版。
张爱玲的英文熟极而流,笔端融畅,毫无涩滞,她英著英译,都该水到渠成。不过,我读起来,仍是隐隐隔膜着。我喜欢的英文,懂得避短;英文的短,在于音声与意的天然距离--至少我这个从小习惯捆绑形声与意的读者看来是。穿起来的字符,毫无美态,不比汉字,每一个都内敛精神,外修形仪,张是遣字的专家,出手即戏台,字块着染湖绿赭红石青的袍子,错落登场,直把背景挑上前缘,细节又格外耀目,是以读下来,一径惊艳。然而英文却不具有这么便当的色彩感染力,《重访》写她在台湾暂居山上日本客馆的“将军套房”,一连串院落山池,石狮温泉,倒是有一层绚丽中文的影子,这段落又在遗稿里重现,当然还是中文好看得多。
好的英文,大概不太修边幅,我最佩服的简小姐,傲慢与偏见里舞会开过几巡,也没见她细数女士们的裙褶耳坠香水。再如同E.M.福斯特,写穷亲戚伴贵小姐游佛罗伦萨,穷亲戚一出场就挑剔吃的是熬过汤的“二手肉”(The meat has surely been used for soup);她俩讨论谁该住景观房,面朝浑圆稳重的多尔姆、珠宝集萃匣子般的乔托钟楼、以及金晖熠熠的阿诺河,穷亲戚百般辞让,因为小姐那边出了旅费的大头,她便不断地示好知恩(a piece of generosity to which she made many a tactful allusion)。如此精确的人儿,面子活计却总是力道太猛,也不过淡淡两句话,已跃然纸上。这种不落形迹、往纵深的戳刺,张爱玲的小说里也常见,可惜短简的《重访》并没有端很久小说的架子,用笔既无中文的光泽,也没来得及深度铺开。
张的英文,当然也不是全然不必推敲。比如写人斗殴,她叹how un-Chinese these people were。我就很不明白,打一打怎么就不像中国人,对照中文,原来她想说“此地民风强悍”。边干架边exchange of words,那即是“辱骂恫吓”。香港拆建,whole streets were dug up,with a postbox buried to its neck, still functioning,诺大城市众多街道,只得一支邮筒?对照的中文亦含混,想是把中文随意的不确指用得太烂熟。
不过饶是这么经省的文笔,它还是有一定主题的,而且一直朝着这个主题收束。我读它便觉得流水篇章被斩成若干段,最后只抽取紧衔主心骨的几节拼装出仓。那主题,便是透过边城看大陆当局多么万恶,人生多么苦厄。
张爱玲的台湾,好似一直就是车上的观光,开始有麦氏夫妇接机,住了一宿客馆就又搭公车去乡下。她着墨写车掌与司机跳下车围殴一个据说是经常逃票的乘客。那人也许是原住民,囔囔日语求饶,最后车子开走,他还站起来立正行礼。张说“但是那种奇异的敬意只有日本有”,笔一拐,却又联想到共军治下,挑夫、清道工、小贩,一当火车驰过,也要伸出手头的扁担、笤帚、提篮致意(...it also reminded me of the Communist Chinese lining up all the porters, sweepers and peddlers on the railway platform, each presenting his broom, carrying pole, and basket like arms as the train pulled out.)。80年代版没有这一拐天外飞来的类比,我读之错愕不已。
打了一架,台湾印象就突然结束了。接下来到香港,紧要交待几句,又开始一串血泪故事。香港更近大陆,来来往往人员混杂,仿佛随手拾来,小报上,房东太太嘴里,朋友亲戚,总归是说那边可怕。张爱玲并非容易激昂的作者,她不声嘶力竭说教,冷静发派一个又一个例子,信不信?不信?OK再来一个。她是想用统计枚举,用她听说的那个样本映射青山另一边的艰难时代。
她回忆52年从罗湖出境,香港那边的警察干净、时髦、倨傲,要了一干人的证件交办理室处置,就踱开;大陆边哨,显然一个小土包子,衣衫还阔大皱旧。人们在烈日下苦候,倒是中共小土包发话,责香港人“让你们在外头等着,这么热!去到那边站着。”当然没有人应接他的善意,更要凑紧些,生怕谁“去那边”就过不了铁丝网。“但是仍旧有这么一刹那,我觉得种族的温暖像潮水一样冲洗上来,最后一次在身上冲过”。中英文同款描述,可见彼时贴肤温暖。然而张爱玲在63英文版里又特特拐了一笔,说罗湖桥好比奈何桥,一边连生一边接死。个中滋味,只有亲身经历才晓得,所以她是听不得西人碎嘴什么自由世界其实不自由;糟只糟,太多人在外头活不下去又只得重返死地(Like most cliché,it is true when you experience it yourself. It makes me impatient to hear westerners quibble about the free world not being really free. Too bad that many of us have to go back over that bridge when we can't make a living)。
这应该是张爱玲彼时的心声吧,一定要逃出去,留下来还不如死掉干净。80年代版则柔和许多,后面的狠话又抹去了。只不过让我再读一遍隐喻深刻的港陆边警的对比。骨子里,张大概是宁可攥紧物质富庶背后的荒凉,而绝不投靠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也许温暖澄净的贫瘠。
其实这一篇,从一开始就基本定了调调,她下飞机被人误作尼克松太太,出了机场前尘旧梦即纷至沓来,只需要几声官话、几张黄面孔,就能直接切入旧日京华。然而放任乡愁,是需要一点身份(哪怕假的)、一口喘息的闲宁打底气的。张爱玲至少在心理上,一定做过调试,可以稍稍俯就、放低姿态、背后有可退守的美国,所以她无妨做一轮暂时访客,当然也完全有必要指摘穷亲戚的局限不妥。
80年代中文版写两座城市、尤其台湾要亲切可喜得多。她不谈土改不骂毛与中共为“折磨者”(tormentors)了,听来的案例沁于漫天细节色彩被稀释了,大把时间与心思自海绵中喷涌而出,供她穿街闲荡,书场、庙宇、妓院、影室、凉棚,金铺,一弯蒸馒头用的竹片链子,都要比拟着戴在腰上对搭瑞士红花布,无比适意,笔力直追40年代水印流言那种从容与精细。
那么,究竟《重访边城》里哪一个张爱玲,才是张爱玲?宋以朗先生的说法是,63版虽然文坛耸动,但反应并不好,也许文未尽意,也许更因为连累港台也挨了几个耳刮子;于是二十年后,张爱玲仍“耿耿于怀”,重修旧文,以做声应。不过宋先生恐怕忘了,80年代版只是遗稿,张爱玲并没有发表过,哪里来的呛声姿态,何况隔绝那样久。我想,两篇都是她,既有结实的怨憎,也有深切的眷顾。80中文版透露她走访之际曾做过笔记,估计63版只算个中片言,且日益不重要,回头再写这两座边城,仿佛带了随行录影机,任何一个彩色画面都不放过,每一种印象都会泛起关于大陆,关于文化上的中国的回顾,大约她就是这么别扭,一定要摆出前瞻的态度,却收管不了散漫思潮,借由如此曲折的方式怀恋乡土吧。
读63版,我有点薄怒;转至中文版,有点轻喜,尤其看她写在水边吃柚子,“望着地下栏杆的阴影里一道道横条阳光。刚才那彩色阔银幕的一场戏犹在目前,疑幻疑真,相形之下,柚子味吃到嘴里真实得使人有点诧异”,简直温暖地惊喜了。
读张爱玲,总是这样经验,一负一正,打个平手,板下脸,内心却想偷笑。[B][/B][COLOR=blue][/COLO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