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晨  之  美
    ――佛山散记                                                              
                                 刘荒田
   
    早晨，冷峰南下，雨下了一夜，满目阴冷。我独自出门，看雨不大，没带伞。我的居处前边，是一个建筑地盘，春节期间，工人都歇了工，一片零落。我裹紧大衣，瑟缩着，跳慢三步似地，走过坑坑洼洼、积水汪汪的泥土路，到了大街。
   那叫卫国路，人们忙于过节，车子分外忙，大小汽车、摩托车、单车和黄包车一起狼奔豕突。我站在人行道，一如站在河堤，眼前是浩瀚的江流。过去还是不过去？即便从斑马线上过去，也难保不遭撞，这可是生死的抉择。我踌躇再三，还是横下心：走！好在，置身其间，感觉马上好起来，没什么嘛！摩托车擦身而过，小汽车在脚旁潇洒地碾过，都恰到好处地，和我的身体保持必不可少的距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我毫发无损地到达彼岸，松了口气，一边又充满自卑感：连路也不会走，回来的日子怎么过呀？
    那边的人行道，一色的红方砖，被连日的雨洗得明洁如镜。我走进一家面包店。说实在话，我这“假洋鬼子”，每天惯以面包和咖啡充早餐，回来以后，虽然极其喜欢味道鲜美的“生滚鱼片粥”，也不厌弃“南国”茶楼每位六块钱的潮州功夫茶，可是也想念在大洋彼岸家中，咖啡杯的热气啊！这家面包店，和旧金山日落区中国人开的“芳芳面包店”颇近似。奶色的灯光，在阴晦的早晨格外温暖，店面本身仿佛一块面包，刚刚被胖得流油的大师傅用铁铲托出烤炉，油光闪耀，香气四溢。品种多，好些名堂我前所未见，兴许是从香港传进、被中国口味改造过的洋货色。店员也多。旧金山唐人街的售货员，多在中年以上，国内的食品店却多起用青春玉女。这家也一样，20上下的姑娘，粉红地加白柳条的连衣裙制服，态度的软和，使得最会当大爷的男人也顿时怜香惜玉，不好意思吆呼喝六。我踱进门，小姐弯腰鞠躬，朗声道一声“早上好！”
    这店是自助式，顾客从门口架子上拿上盘子和夹子，便到柜台上去挑选。当然，你如果请求伫候一旁的小姐给予援手，她会受宠若惊，麻利地完成使命，比如替你夹包子啦，把方盘子托到后头的桌子去啦，牵牵小孩啦。我家吃口多，我尽量往盘子上堆：餐包、莲容包、奶黄包、蛋挞、煎堆、班戟……我抬头，碰巧和柜台旁那位小姐的目光相遇，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然而我看出她的喜悦来－－“大户”光顾，一买就是小山般的一堆，销售业绩还差到哪里去？我到柜台付钱时，看见靠窗的方桌上，有一台豆浆机，容器内奶白色的汁液，漾着亲切的光泽，便要了一杯。小姐问我，是不是往外拿？我说是。她倒了一杯，加上盖子，以双手递给我，那般恭敬，教我想起老家台山，昔年出洋的公公回乡来，高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战战兢兢的媳妇给他敬茶的神态。我接过豆浆时顺口问：“你们卖不卖咖啡？”小姐点点头。我说要一杯。说完，轻轻汲一下鼻子，依稀嗅到哥仑比亚咖啡带焦味的香。小姐又问，要不要加奶和糖，我说都要。少倾，咖啡端来了，还是毕恭毕敬的姿态。可惜咖啡稀得不象话，一若往牛奶里掺上水。看看操作台，怪不得呢！是用小包咖啡粉泡的。没办法，在这里，喝不到正宗的茶，可以兴师问罪。咖啡这舶来品，一如一切进口的学说，一定被加工得非驴非马。求仁得仁又何怨？“咿，怎么没盖子呢？”小姐挺不好意思地捏捏裙角，说：“咖啡杯子没配盖子。”我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她也笑了，相貌平常的姑娘，灿然的笑容竟然也很美。哎，早餐真好，买早餐真好！我开玩笑似地说：“没盖子，怎么带走哪？”她怔在那里，竭力思考解决办法，一似总理在思考为国企脱困的战略大计。我看了盘子上的豆浆杯子一眼，向她建议：“把咖啡倒进豆浆杯子里，配套的盖子不就有了？”她马上同意，给我换上一杯。我向她点头称谢时，又忍不住笑意，这次她领会不过来，眨巴眼看我，很清纯而坦然、泰然。帐结下来，才十多块钱，豆浆和咖啡，每杯才一块，也就是说，两块美元，就把一家上十口人的早餐包办了。很愉快地走出面包店，不因为东西出乎意料地便宜－－广东人称之为“冷手执了个热煎堆”；只因为一个盖子，让我觉得，这世界不完全象狼奔豕突的马路，有一面仍旧浅白、单纯，我还对付得来。
     随即，一个小插曲，又印证了这美好的结论：面包店隔壁，是一个药店。年节期间，除了卖早餐的，其他店铺不打烊，也不在大清早开门。唯独这家，和面包店堪称双璧。商界不但晓得人大早要进食，还为人在大早生病和买药作准备，可算难得。曲尺型的柜台，站着十来位售货员，一色巾帼，都在叽叽喳喳地谈天。雨刚停，这一带又没绿色，权且算是鸟类的争鸣吧。不过，她们并不玩忽职守，我一走近，她们就来打招呼，要提供帮助。我说，只是随便看看。走近感冒药专柜，看到一种号称“清除感冒病毒”的成药，便要了一盒。我还问了售货员：“有没有治扁桃腺发炎的药？”她反应奇快：“有没有化脓？”这可是比“咖啡杯盖子”复杂的问题，我一下子答不了，盖因我的扁桃腺业已退化，不在咽喉地带肆虐久矣，我是想给扁桃腺常常发点炎的儿子买药，但儿子远在美国，此刻扁桃腺好好的，也没来得及“化脓”。我迟迟不答，小姐不耐烦，缩回到内层谈天说地去。我仍旧浏览柜台，另一位小姐趋近，我再次提出这一问题，她再次以“有没有化脓”反诘。我糊涂了，是扁桃腺不化脓就不能买呢？还是这类药有缓急轻重之分？我只好明说：“我是买来‘睇门口’的。”“哦！”售货员们，不管是站在与顾客周旋的第一线的，还是在聊天的“二线”的，都拨云见日地轻叹一声。我庆幸她们都是本地人，懂得“睇门口”这句广东俗话－－意为“预防”，作“不时之需”。于是问题马上解决。我付钱时，又兀自微笑，小姐们正在评议中央台春节联欢晚会的得失，对我这诡秘的笑没加注意。笑什么？由她们的提问想起美国女子们，尤其是金发美女们最拿手的“线性思维”－－一条直路，一种可能，从不拐弯。我买治扁桃腺炎的药，就一定是敝“腺”正在发炎，于是非要打听清楚“是不是化脓”，才好作介绍。
   一手提着早餐，一手拿着药品，往家走去。那并非我的家－－是我弟弟的家。哪里是我的家？在彼岸的，在老家的？天晓得。好在这千古疑团并不能搅坏我的心情。我是如此快乐，如此从容，走在陌生的城市。好心情的来由，简单得很－－仅仅因为两处售货小姐天真烂漫的小毛病，皇天在上，我丝毫不觉可厌可恶。抬头看故国初春的天宇，开始放晴，朵朵白云，有如刚才所遭遇的小姐，她们的“线性思维”一般，得意地、轻盈地飘浮着。

                       写于2002年冬天








        

虽然已经七年之久，但依然挺美的。
哪里是我的家？在彼岸的，在老家的？天晓得。
现在，佛山也是你的家。

《早晨之美》，写了一个阴冷的天气，满地水洼，狼奔豕突的道路写起，不美的开始，却到了美的结束。这美，是作者从心里感受到的。
这篇文章叙事描写，心理描写都十分细腻，又非常抓人。因为这是一个特定人物在特定的环境里的事件和心理。
一个人多年生活在海外，成了一个“假洋鬼子”，对国内的生活不是完全适应了。国内的环境的杂乱，商店服务的缺陷，都在这个人物面前很突出的反映出来。但是，对于他来说，这毕竟是家乡。在情感上，有一种天然的联系。而且，在这里，还能找到在国外习惯的早餐，买早餐年轻的姑娘，把豆浆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杯咖啡，可以商量着讨来一个盖子。药店里，卖药姑娘虽然有些不耐烦，但一句家乡话，又马上解决了沟通的问题。这就是美了。一种天真的美，一种淳朴的美。这种美，使一个多年在海外生活的人，在陌生的地方也不觉得孤独。哪里是家，的问题，不再是个烦恼的问题。
荒田善用看似平凡的小事，表现深刻的意念和情感。在一些细节上流露出微妙的哲理和思辨。有些思路，是有其独特的路径的。比如由一个咖啡盖子，想到世界有浅白单纯的一面。由药店姑娘们反复问“有没有化脓”，想到美国姑娘的“线性思维”。而往往通过这些独特的思维路径，作者把平凡的事情写出新意，最终体现作者的立意。

"我站在人行道，一如站在河堤，眼前是浩瀚的江流。过去还是不过去？即便从斑马线上过去，也难保不遭撞，这可是生死的抉择。我踌躇再三，还是横下心：走！好在，置身其间，感觉马上好起来，没什么嘛！摩托车擦身而过，小汽车在脚旁潇洒地碾过，都恰到好处地，和我的身体保持必不可少的距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我毫发无损地到达彼岸，松了口气，一边又充满自卑感：连路也不会走，回来的日子怎么过呀？"

十五年前,我还年轻.吃过八年洋面包后,在深圳变不回国马路,非念三便"勇者胜"不可。
九年前我正当年，过马路得丈母娘搀着，我脸好红。
四年前我担心客完在他乡而回不去故国了，倍感自己“狼变兔”，怆然不已。
三年前我故国小万里行，感慨多多，我们走进了“说不清的新时代”，老师也“谨慎地乐观”，祝乐观更多更强更快。

谢谢荒田老师好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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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端来了，还是毕恭毕敬的姿态。可惜咖啡稀得不象话，一若往牛奶里掺上水。

读此句，笑了。荒田文章每于细微处着笔，写人物，情节少有省墨，然后用诙谐却不乏理智感慨道出文章要义，令我会心又赞机智。读此文真的又有触动，几乎想要写篇文评，只是荒田每有好文就跟一篇，我岂不是总不得闲？更怕荒田听得好话多了，一时“骄傲”，懒得动笔，我们不是少了许多机会？哈哈。。。省些笔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