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家收藏的陈年《侨报》
     告别了厨房生涯，又难得北上纽约访友。上〔崇正会〕坐有两个心意：行街困倦了，想上去静坐下来阅读抱著的几份唐人街报纸，藉此闲情逸乐下。我也希望在热闹的大堂能见到同乡旧识。我躲在大堂隔离的饭厅(因见到几个婆娘在长檯周围尽情享受盒仔饭) ，也在长檯一边摊开报纸，看世界新闻。就在自我陶醉报纸之时，听到有人打断我心思——「老哥，可以借我一份报纸看吗？」我摊开的《世界日报》下面，还有两份报纸《明报》和《侨报》，是我上纽约玩在报摊上见到的几个大报。我举目看叫「老哥」的人，随手推一份《侨报》给他。这个老哥白白凈凈的面孔，戴眼镜，官仔刮刮的斯文样，看样子四十几岁约。他拿过我给的报纸向我点头谢意，坐到长檯对角一张椅上，也像我一样享受报纸。
     我俩各自看报纸，无话。约莫过了半个钟左右，我被这个老哥(该称老弟，老哥祇是乡话直称) 的招呼声点醒：「先生有看温家宝访问纽约新闻吗？」这回他用了「先生」亲谓。我点头表示看过。「先生有何感想呢？」他又很严肃的问。
「总理访问唐人街，跟华侨对话，团结华侨嘛，儘管是官样文章，是好事一宗。」
我的回答应该说是个人对国是的情感说法。「温家宝上台後任重道远，有好长的路要走，也许是第二个朱鎔基。」他此话一说，我俯首恭听的姿态，感觉眼镜後面的眼睛灵动，表现他的独到发言。这样下来，我们才东拉西扯，他间中套一两个成语，如「家给民足」「继往开来」之类，说明他的智慧对大陆目前官民现象的评议
。接下来互相通了姓名，我又好奇他的身份：看年龄，他低我一辈。我猜想他是改革开放年代出来的留学生，他关心大陆时事，大概就是文化血统了，即和我一样心有红旗底下成长的经历。可是对话下来我跌了眼镜，原来他是在纽约土生土长的竹昇仔(美国土生俗称) ，中文是台湾读的。他告诉我小时候在孔子大厦的〔容闳小学〕上过学，没有学成，因此家里把他送到台北亲戚家留学，直到回来纽约念完硕士学位，现在城中美国公司工作。我才醒悟他为何出口成章，并且说一口流利客家话，都是传统的中国家教影响。
     然而我俩寒喧下来，是我说了这句话：「先生乡下何处？有无返乡下旅遊？
」他兴趣来了，我才又知道原来他是邻乡坑梓人，祖父是行船上来美国。我知道坑梓是侨乡，著名的〔坑梓书院〕同淡水的〔崇雅书院〕一样历史悠久。小学时代的几个老师都是坑梓人，童年时代随校远足旅行过〔坑梓书院〕。我告诉他陈年旧事，他很欢喜听。「我想过返乡下过日子」他说。「举家返国居住？」我问。「我一个人。」他说。再谈下来，他说了一句话：「李叔，我现在看的侨报，我祖父和老豆生前也爱读，我家收藏了一些未丢弃。」就是这句话，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请求带我去他家看看是否方便？他满马上应承我，说吃过午饭回家去。因此，我说请他吃饭，他不肯我请；结果俩人到会馆楼下行过去的〔大众食堂〕，众了两份四菜一汤便宜饭盒回他在布碌崙的家。
他家在布碌崙东26街，一幢老旧的别墅住宅，看样子就知道屋子住了好几代人，领我家访的是新一代主人。住宅前面的庭院草盛，还没有修割过。美国住宅有完整的社区环境，讲究景观，但主人没有固定日子修饰庭院。黄先生把放在庭院走道上一个黑色垃圾桶拉到街边，再回来时才礼貌地向我说：「李叔，我懒，还没有割草。」说出我的心思。他领我踏上红砖地阶，看他打开有些白漆剥落斑纹的大门。门推开，我感觉屋内空气有淡淡的霉味，是一种少人气的家居空气。黄先
生领我进来就取过唐人街买回的菜饭，放在大厅惟一的黑色的大桌上，并请我坐进靠墙脚大梳化椅。梳化椅同墙壁一样黄色，若说没有雅致是假的，这格调就是雅致了；至少让我感觉梳化椅同房子最早的主人——我想像他说的行船佬祖父积蓄了点钱财购下这幢别墅然後举办「入伙大喜」差不多年龄。我这个想法，却也打破他在会馆最初给我的「书香世家」印象，他几乎没有甚麽客气话给我的感觉，就像我接触的同乡前辈同辈一样，免了交际场合的礼数。他把我手中的外卖饭塑胶袋放上大厅的黑色大桌，拿出来摆开。打开两盒吃四菜一汤和两盒例汤，俩人端坐著开始吃饭，边吃边寒喧，就像早就相识的乡里故人，超乎我想像。
     吃过盒仔饭，他到厨房烧水冲茶。「李叔，我不太懂饮茶，家里也没有甚麽靓茶叶，祇有普洱茶。」他在厨灶边忙碌，对我说。「我也是不懂饮茶的人。我祇知道普洱茶最多人饮，人家说普洱茶最正气。」我说。「是吗？我老豆(爸)在的时候他日日饮茶。」他说著时已忙著冲普洱茶了。听他说，我已大致感觉出这幢老住宅人单气少，少人气的旧宅也许就他一个人，如他夫人或者儿女呢，我不便问，祇是想当然的心思而已。听他在会馆说过想「落叶归根」的话，自然愈令我感觉老旧住宅和主人的生活气息。他由厨房洗来两只玻璃杯回到客厅，斟满两杯茶，但不坐下来同我对酌。「您慢慢饮，我去给您拿我阿公和老豆留下来的旧报纸。」他笑著说。但见他又笑眯眼的离开客厅，踏步式上楼去，再见他出现楼梯口时，他双手抱著大叠报纸走下来。
     他把大叠表面已呈现灰黑的报纸摆上黑色方桌，拿去残馀剩羹剩饭的饭盒，又到厨房取来乾抹布抹拭桌面，才把报纸移到桌子中央，望著我眯眯笑。「李叔
，这就是我阿公留下的报纸，我想它是最早的唐人街报纸。」他才同我说话，并无动手拿一张给我看。我还未知他这个严肃表情何所指，祇心想「眼看手勿动」的名训(？) 等候他。「我见到这些报纸时还未学中文。李叔，我爸逼我学中文，是他和我公都一直读这份报纸。我记得进容闳中文学校时才六岁不够，因为我阿公认识学校一个先生(老师) 。但我不长进，未学成。我的中文是後来送到台北学的。说您难相信，我在台北政治大学念大学拿学位，才又回来美国念硕士、博士。我念的是化学工程，後来进了此间的美国国防部经管的研究所工作。」他竟坦白告诉我个人背景。「我相信您的聪明才幹。」我答他，并未得到他口允就拿了上面一张报纸来看。
拿起报纸，我才又发觉，下面的那张报纸因一尘未染，看在眼里是白纸黑字亮丽，说明它被他阿公或阿爸收藏之後就无人翻阅过，包括现在的收藏家黄先生。我把拿在手中的报纸反过来，发觉背面的版面也是一尘未染的亮丽，能闻到报纸被封存的陈年霉气。我的好奇心是在会馆邂逅他油然而生，现在是被这股陈年霉气带出旧有的《侨报》印象，越过一段陈年生活记忆来到我眼前，我看和读的感觉就不是陌生的《侨报》了。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跳船，然後在纽约打工，最先接触的报纸就是这张《侨报》，几年後才读《星岛日报》。现在的报纸是先为新闻或要闻来个头条大标题引人注意，《侨报》没有这个特色，她最醒目之处就是内容文字全用大号字印刷，未读报纸已感觉一见了然。读这份报纸，你浏览式读过，就会知道整张报纸的风格，其实就是编辑一周内发生的世界要闻，编辑先生祇分门别类让读者概略性知道，这情形就像纪要形式的大事报导。报纸内容全用大号字，这就是《侨报》的最大特色了。就是说，这份老报是专供卖猪仔时代的台山阿伯看的。
築铁路和开金矿的先贤和行船偷渡金山的老前辈在花旗国落草，这份《侨报》就开始上市吧，我想；那年代的老前辈，他们有人顶多拜过私塾粗通文墨，大号字就是不戴老花眼镜即可读懂内容，浏览天下大事。
我手拿这份报纸，心里因兴趣激动！找寻报纸上角的出报日期。我看到「中华民国四十六年(丁酉) 阴曆七月十六日」的出报字样，下排印「公元1957年8月16日」。报纸新闻就是历史记实，报上的印刷日就是当时的天目，见證当下世界大事。1957年我初中毕业，求学阶段划下记号；也是这年，大陆开始轰轰烈烈运动的新纪年，我太熟悉了。记得跳船美国当年，我来纽约打工，餐馆老闆给我读的唐人街报纸就是《侨报》。那年的《侨报》和现在手里的一张没有性质的区别，
我可以想像她已经是美洲纽约最老字号的中文报纸(我想) ，她或者早在1957年前头，已经成了上上代台山阿伯的精神食粮。这样想下来，可稽可考的《侨报》历史，已在我眼前告诉我一页页华侨生活痕迹，就是眼前这个黄先生的阿公和阿爸的收藏历史。我也猜想，黄先生为何入读了容闳小学，然後以侨生身份到台湾完成了他的中文教育，然後成了美国硕士和博士？我的好奇想来很历史感，也诗意化了。
     然而，到我离开布碌崙的黄家，我没有了决一个小小好奇：黄先生的家气氛很「清静无为」，他家人呢？…想起在会馆他说过「我想返乡下坑梓养老」；我想再见面时他会告诉我这个秘密。
                             14/10/06写於呒吟斋

国参先生丰富的人生阅历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在加上他很有个人特色的文笔，给我们酿出了一坛坛好酒。谢谢。

嘸吟齋瑣記之《黃先生家收藏的陳年〔僑報〕》

牛年所读第一篇美文,欣然!

心之初兄，您在樓上發的《中華按摩》，真妙絕！我無享受過這種高檔按摩，但深悟近年街頭巷尾這類文化風氣。
謝翎翅姐一貫的點評精神。作者作文，我還是無法跳出個人的生活，取材太窄，是作文大忌。文中黃先生，原有家，仳離。他與作者有電話串連。
石美村先生，人人身上有本書。從荒田兄評介老兄，就知道您文事、畫事雙收，隨筆別有特色。
謝謝陳善壎老兄和荒田老兄支持。我與黃先生偶遇，就覺得應把這段真正的與《僑報》的個人因緣寫出來。我想您們沒沒有讀過這份大號字印刷的老《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