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生仔离婚
高佬强,是我几个少年时代老同学中身材最高大,故名。但他还有个美名「接生仔」,是他自己「冠冕」的雅号。在缺吃细粮粗粮的少年时代,他发育最早,却长得俊朗,常会誇誇其谈:有个接生妈,食生仔娘猪脚醋长大,比你班契弟识性(这个识性是明白事理的意思,他在同学间沾沾自喜)。所以在多人场合,我们都称他高佬强,私下里还是叫「接生仔」。然而这个雅号,到阶级论与小资相提并论热火朝天时期,他真正体会到出身论容易和牛鬼蛇神混淆,才又耳提面命我们,不叫他接生仔。「你妈接生,又不是你接生,何怕之有?」我说过。「我妈接生死过人,惹了祸呀。」他说。但为时晚矣!俗话说:黄河水浸过,一世洗不清。他我之辈,最熟悉不死脱层皮的含义,可谓出身论侵入骨髓灵魂,永世难辞。这些都是闲话,与我要说的现在的高佬强不能相提并论。
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某一日,我带大女出唐人街逛街兼买菜,正侍跨过孔子大厦去坚尼地街(Henry street) 搭地铁回布碌崙的家。就在孔子像下,站起一个高长身满脸红光的人大声叫我:「参牯仔!」我胡塗一阵子後,就记起他是谁,因此也回应他的外号:「接生仔,是你啊!」「天有眼,我找到你。我不回船喽!」他的兴奋情状没有誇张,是一副遇到「贵人」的表情。接著他告诉我到崇正会打探我,有人识我,却不知我家在哪里?「哗!你留了两撇鬚。好在头壳光突突,容易认。」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就这样,我把他领回布碌崙家里暂时安置。其时,我已成家立室,已是有绿卡之人。那时我在长岛餐馆打工,老婆是车衣工,算纽约华侨了。
接生仔在纽约住了一个星期。第二个星期,也就是我下一个例假日,我送他去那卡地机场乘机到南卡州查尔斯敦学友王桥处。王兄六十年代初就跳船,在查尔斯敦开了第一间唐人餐馆,是最早发财的同乡学友。接生仔南下後在他餐馆洗碗,来过几个电话简单告诉工作和生活,从此少有讯息。後来,知道他情况,是王兄说的。「接生仔不在我餐馆做喽,上了北卡。」王说。「人往高处走,无人做死一世洗盘碗。」我想是他高就了,像我和许多跳船者一样,熟了洗碗,再上一级是做打杂,再升级就是炒锅。「自然有高就。但他离开是我炒他鱿鱼。」王兄说。「哦!犯了错?」我有些奇怪!「船上带来的恶习,整天酒不离口,认真人渣!」王兄电话有火气。这就是我对老同学兼老友的美国生活印象。人会变,谁也是。
大概两年後,为了在布朗市的外卖店半夜遭遇劫杀事件,我亡命方式举家南下。又大概两年後,我在北卡家里接到接生仔电话。「我从王桥处拿到你家里电话。很久未跟你车大炮(吹牛)喽。」他说。「好吗?仍在北卡吗?北卡哪里?」我问。「西密西。我做了大师傅,餐馆叫〔金阁〕。」他说了英文转中文叫西密西的地方名,报告了步步高昇的厨房职位,我为他高兴。「还喝酒吗?」我关心他。「无酒怎过日?酒老闆任我喝。我未妨碍工作。」他说。「酒伤身。我结婚後戒烟戒酒。」我告诉他。「我知道你烟酒不沾。你怕老婆。」他在电话里笑我。
再得到他消息是一年之後,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结婚了,同越南婆生了仔,说话充满快乐。「老哥,几时来看我囝?」话是无限的自信和满足。我得到这个喜讯
,就在那个星期的假日,全家四口子由家直发北卡西密西去探望他。我老婆给他老婆送了辆婴儿车和一盒朱古力,算是多年後的贺喜礼。这回相聚,他给我的印象如前所说,脸上的酒气增加了一种江湖佬的陶醉。但他的陶醉,大大招惹他越南婆的闲话。那回,为了认识我全家,他老婆叫回在同间餐馆做工的妹妹和弟弟回家相见。大概越南婆和我的星加坡婆同属南洋帮吧,说话容易合流成气,因此我侧耳听到她俩闲话说闽南话。我想知道越南婆叁姐妹是否以难民身份掘蛇来美国?想他證实这个传说。可是他一手威士忌一口花生存米的不亦乐乎,说了他跟越南妹的婚姻故事,并未说掘蛇论黄金斤両。「几年未见,就娶妻生仔,认真如鬼佬讲的威利骨!」我赞他。「真的感谢越南婆,绿卡还未到手就让我做老豆。还是美国好。
」他说。「安安心心过日子喽。」我说。「越南婆是大家姐,有生意头脑。她说要同我合夥开间外卖店。」他啜饮的表情是醉翁之意亦在酒。「你跳落古井(乡话,即行好运)喽!」我打心里赞他好命,想像他妈接了大半辈子生,接出一个「福」字仔。
自从这回拜访之後,互相少通电话,但间接知道他一些,就像他知道我,过著风平浪静日子。但我间接略知他家事,都是老婆大人间接听来的。他家的外卖店生意清淡,越南婆怨他嗜酒如命。後来,听到他家外卖店出让了,他越南婆回了娘家越南,丢下个仔不理,累他非常狼狈。然而多年之後的现在,他的电话语有声无气,没有给我醉翁之意感。「前年割了一半肝脏,我刚做了个肺肿手术。」这是故事的重要情节。「哦哦!戒酒无?越南婆好吗?」我问。「好个屄,他带著细囝走鬼喽!他回越南有路数。她一直矇了我,她在越南有个佬。」他没好气说。「真的
有佬?我还以为听到的是谣言。」我把知道的说了。「可能无日子相见喽!」他感慨。「哪里哪里!人要看化些,婚姻也是。现在你和我食长粮,都不想太早死啊!长命看多几年世界,是我们的愿望。」我说。「我想见越南婆。她对不起我,我不能原谅她这样离开我。」他说。我猜想他的离婚證据,无言。
23/5/05写於散仔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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