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华永寿堂死印象说起
     礼记里对生和死做了如是说：「知生者弔，知死者伤。知生而不知死，弔而不伤。知死而不知生，伤而不弔。弔丧弗能赙，弗问其所欲。」人之生和死是头等两件大事。生和死是孪生兄弟姐妹，至死方休不是生离死别，总被冠上「生死哀荣」的輓词。人都有生死，用「生死哀荣」四字概括，也是文化传统，生者对死别的致意而已。总之人终其身面对的最沉重的哀伤大事，来弔丧的人不哀伤者几稀。
日前在会馆与乡里说起亲人死事，我的心就一直有这种哀伤，真是「弗问其所欲」，想想人的生死真「化学」，真正验證生死无常。想到死，谁不忌讳呢。我最先想到的却是童年见细伯婆(即伯公妾氏)悲怆且狼狈且醜陋的死事。细伯婆是伯公的妾氏，用现在流行的叫法叫二奶。伯公死在日本人的东流刀下，遗下年纪青春的伯婆。现在的二奶名正言顺，如美女攀附了多金大腕，还会沾沾自喜，跟旧时被财主佬宠爱的妾氏不同，因彼妾氏身份始终在元配之下，现代的二奶至少是多金妾氏，说到底是「天」和「地」两字之别。我细伯婆由走进李家正门，到她狼狈自裁被抬在村街摆晒，就是铁的事实。每见到死事我都会想起她。大半辈丧失宠爱的细伯婆，最後守不住长命活寡上吊，遗下临终前屎尿并泄的醜态，实在不是她自裁时想到的。
     由亲人之死想到伯娘的醜陋死样，我突然想起曾经在唐人街〔福华永寿堂〕瞻仰死者遗容的印象。那回为同宗老前辈送终，是我在美国生活与死事关连的大事，可说是这辈子无法逃避死恐惧的心理恶疾。那日也是神差鬼使的缘故吧，上午约一个厨友饮下午茶，到勿街(mott street)背後的公园见面，然後再作饮茶地点；就在转过勿街尾时，抬眼远眺与街相望的社区公园，顺眼就望见〔福华永寿堂〕老宝号黑底反白字的牌匾。真正「大吉利是」。也是某种情绪作用，呆在牌匾下良久。这个「良久」自然与心思带著情绪飞扬，叫我想起李植良叔。
     植良叔其实也算英年早逝。他五十岁还未靠边，就因一场胡里胡塗的赌账与他的「赌家们」拳打脚踢，打击了老疾心脏病一命乌乎。老叔并不老，他长兄李植生是出名的行船佬，抗战时追随过我乡出名的国民军官李军(已故，生前做过某届中华公所主席)做过马前卒，战後逃到香港当海员，多年後回家买了几亩肥田築起新屋，由穷光蛋变成乡中名人，带起一家风生水起(乡话，意家道兴旺)，开拓了新的跳船生涯。植生同胞弟植良叔风生水起之时，是在〔崇正会〕地库的地下赌场做巡场，即名正言顺的捞家。捞家叔也带挈了一众乡亲跳船，走进唐人街开始了另类生活。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跳船，北上纽约曾到会馆拜访他，他关照我在地下赌场的伙食部做过散工，这是一例。
植良叔入土为安前就在〔福华永寿堂〕停灵。崇正会许多大小捞家和他的亲属(没有至亲) 和知道他的乡人都来送他最後一程。赭色的美式棺材放在永寿堂後端，死者的安灵处装潢中国化，大黑和大白成了灵堂最鲜明的颜色，莊严而肃杀气氛令人心情暗淡。有数的乡亲来了，都会接过福华庶务官派发的一条黑袖布，作为对死者的致意。来祭奠的人谁都会听完一曲磁带放出来的哀曲。听著哀伤曲调瞻仰打开的棺椁，望了死者灰白的容颜，谁都会带著支离破碎的心情离去。
我知道这曲子是古曲，凡在送终灵台都会听到。我国传统对死者的祭奠最莊严，祭奠的致礼以悲曲过场和悲哀告终，十足印證了家族伦理观念在生离死别的悲剧性，这情形跟我看过的基督教对死者「告别」的奠礼千差万别。基督教会让灵柩里的死者笼罩在阵阵祥和平安的乐曲里走进永恒性的睡眠，来祭礼的人也没有丝毫听乐曲的悲怆感(後来，我还见到友人母亲仙逝了，也举行基督教奠礼，他家还在灵柩隔离开了几檯麻将耍乐，等候神父的告别仪式到来) ；相反，那回在〔福华永寿堂〕瞻仰植良叔的遗容，我也看到一个「表现」(我想)最哀伤的人，真正如古话说的「泣无声，出涕也」。听著直泻心魂的哀曲，真正哀伤至深；接踵而来的出殡仪式，谁都心重如铅。後来我听到人家说，知道「泣无声，出涕也」某君，欠了死者李植良两千几元(七十年代，一个炒锅师傅月薪六百五十元左右) ，他才真正大吉利是。
     说人对死者祭奠哀伤，但祭奠者有几人回忆死者真实的生平经历？我是想到了也看到了。家乡解放时，植良叔还是个小青年，并在农会当了民兵，敲锣打鼓鬥土豪劣绅地主；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因他家上辈反动派成了小反动派，他吓得魂不附体，扛著他日夜附体的那把「七九」(老式步枪) 逃亡，成了双重反革命分子。这个罪名副其实，直到多年後在会馆地下赌场初会他，我仍然记得他的反动分子罪名。而他在赌场做了名副其实的捞家，想来也是江湖人说的铁性吧。人都有生死，「生死哀荣」四字的概念化，也是文化传统，生者对死别的致意。植良叔的猝亡也是死得其时。後来(九十年代)，地下赌场被联邦政府剷得片甲无存，我为他死得其时庆幸；不然他理应是黑社会头目，顺理成章的做阶下囚，永难解释他的反革命罪名。
在〔福华永寿堂〕，也是因接受祭奠黑袖章的时候，偶然跟执事庶务官说了几句话，让我知道早先创始〔福华永寿堂〕的老闆良苦用心。老闆在唐人街为无数客死他乡的中国人设永寿堂安息，其实也让我想到一页页辛酸的中国人的移民史；由旧时的卖猪仔，到庚子赔款的中国现代留学生们，都是前撲後继的前贤和我辈跳船者；然後是风起云湧的掘蛇逃亡潮，都是一代代的华侨写下的沧桑纪实。「细贵(台山语，年青人和小孩称呼) ，让你亲人走得平安啊。」庶务官说，也是良苦用心。我也留下这个印象。
                                         16/9/05写於查城散仔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