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由《无题》寄有题[/U] 参牯兄: 近况可好? 志明兄来电话说,在青衣城书店看巴金的回忆录,读到文革一段历 史,感想殊深,写诗一首寄给兄.
无题
──读巴金文革随想录有感 边陲海角天气清,渔夫农家两怡情; 一场文革无情雨,多少苍生变鬼神。 我鼓励志明兄重新执笔,将小时至读书至偷渡及在香港摆街边的流浪经 历写成细纲,提供给兄作原始写作资料. 弟 福光上. 这是小学时代两个同学福光致我的信札和附来国石兄(志明)的《无题》古体诗。 我和《无题》诗作者国石兄在同样的乡中心小学受教,但在学时不认识;认识他是上中学阶段我又从中学辍学返乡之後。那时他好像连初中也未唸完,就被学校扫地出门,理由是写大字报太出格,加上大辩论口水多过茶,得罪了政治教员。我有文友张成觉先生是中国最年青右派分子,他当右派时十九岁(据张作品《新疆回忆录》说)。但我现在说的少年老友国石,反右派运动时仍是个说话无遮栏的小兔崽子(据後来我俩深交後告诉我,他的政治教师用北方话駡他,而不用我们家乡话:畚箕扛,意早夭的小孩。)应该比张还年青好几岁,说来就很有「鹤立鸡群」之感。我这个同乡老友,上小学是叁急跳式,仅念了叁年即考上公社办中学。用後来风行的说法就是,样板式的高材生。 国石兄天生聪明,口舌给便,太早熟的缘故,也许是他惹祸的原因。我们相熟後(还未相知) ,我记得在参加东江之水越山来的深圳水库大兵团式作战的工地上遇见他,他竟做了代表大队的宣传员,悠闲闲如量地官(即工地丈量员) ,可想他聪明过人,很快就出类拔萃。工地上我还知道他谈恋爱了。国石兄先知先觉,带著她爬铁丝网过界到香港,顺理成章的成了国石嫂夫人。早恋兼早婚早做老豆(爸),因此比我的胸无大志多练了几年「九阴真经」,多体会些有家有儿女的鹹酸苦辣。我偷渡香港多年後才见到他,是在他的九龙城徙置大厦(政府建築的贫民住宅楼) 家,那时他已经有了两条「化骨龙」(乡人俗称自己子女) 。有了过从和知音之後,我俩时不时会在九龙城寨内食狗肉喝土炮(圆瓦樽装的五加皮酒) 。香港禁杀狗,狗肉是违禁肉食,要吃有几个地方:西贡乡下客家村,大埔乡下林村,九龙区的九龙城寨。满嘴流油喷喷香之时,俩人自认道行高到哪里,少不了在半明半暗的窄巷穿行。也是这段时节,他才告诉我,「我把原籍的父姓高改回养父何姓,连国石名也改叫志明,以後可以叫我志明」他说。但到现在为止,我见到他,还是叫他国石名,亲切顺口。 国石兄,个人身世说来就是微寒两字。我所知道的是,他生父抛妻弃子後,母子生活无以为继,小小年纪离乡背井,到处流浪乞讨;之後,母亲改嫁本乡高圳头何姓人家,那时他已十岁了,也就是解放战争末期。因为养父家穷,他仍然给人家放牛赚饭食,直到家乡分田分地,才回家跟母亲过日子。吃狗肉喝土炮之馀,他说起身世,说了战争年代,会讲起他生父,感情很矛盾,也苍然。「我生父是讲耶稣的大牧师,原来在香港讲耶稣,後来到重庆讲耶稣。抗战後与我妈结婚生了我,内战爆发,又回来香港,从此没有理过我妈妈」他说。「我妈是有钱人的子女,书香门第出身」他说。「我落来香港後,曾经通过母亲给的生父原来在香港宣教的教会找过他,但教会的人说他去了伦敦」他说。他告诉我,就是因为父子亲情最後断绝了,他才改为养父的姓氏。原来他一直未想割断生父给他的血缘和原籍。 我这个曾经拥有双重姓籍的国石兄,我跟他最知心,该是他在九龙城道摆地摊卖山寨货(出口不合格的退货) 的时候。那时,我在湾仔的报馆开工,整个白天得闲,常会逛到九龙城看他摆档。我是在这里领略了他天生的灵气,和小市民小地摊主人的得失,比我廿一岁时也学人卖猪牛杂的样子气派多了。「阿妹,买呀买呀,便宜搭靓。牙齿当金使啊!」他最爱这样说。「阿妹,今晚著这件衫去拍拖,唔失礼!」他说。「阿姐,这条裙啱晒(香港土话,即适合)妳身材,参加宴会都啱!」他说。诸如此类的兜搭话,真正是「牙齿当金使」,在他唱喏之间生动活泼,叫我会心微笑。自然喽,我也和他同时听到「走鬼喽!」,如听到阎王驾到一样,非常狼狈的推著板架摊車走警察。他的小生意做得辛苦,但养大了他「几条化骨龙」,他最体会箇中辛苦。
「四个仔女,有大学毕业,最低都做写字楼工。」这是差不多叁十年後重逢,他闲话家常说的。06年,我由美返香港,由是他的堂弟何福光(上文引的)牵线,我和他在他青衣岛的家附近酒楼聚会,饭局中还有几个少时同学,他请我们吃饭。我与他才有缘重聚叙旧。饭局中他告诉我,03年到过美国旅遊,是由酒店保安部退休下来後,拿到一笔公积金,他带老婆圆了美国梦。「退休前十几年都是在一间酒店工作,我由小夥记做到保安部,威过一阵。」他说著举起杯中拔兰地,浅浅地啜一口。「拔兰地是我的最爱,无她难过日,就像女人。告诉你呀老弟,酒养神,女人养命啊,人不能没有这两样东西。自然喽,两样东西无钱买不到,怎样喷口水还是得个零。人就是这个东西,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很现实。」他说得多神气,就像当年摆衣摆向工厂妹和姨妈姑姐们唱叫卖,也像说书佬讲故事。他不但能言善道,而且有文才。想当年,他就因为叁寸不烂之舌被人家一桿子打成小右派,他凭他的少年文采上过深圳水库战地报。「到美国旅遊,但不知道你在美国哪里?」他笑道。「我家在山屹隙,你很难找到我。」我说,告诉他当年为了所谓创业,在小埠摆小档卖中国饭菜,一住就廿馀年。06年这餐饭吃得有滋有味。
数十年後,毕竟是同饮那山那水,在红旗底下同唱〔东方红〕,这就是飓风颳不去的乡谊。看到他的感怀诗,写下当年他和我的点滴,也算对老友的敬意吧。「国石兄,我喜读您的诗,惜乎不写,要写也写不好。今日祇能好坏您我心照,就也应和一首吧,就像传统话说的:好事成双。一笑!」我说。我又看到当年出乡的渔火。我想应该这样吟唱: 巴老同乘文革舟,边陲渔火夜深沉; 谁数人生甲子梦?十三亿心九州知。
9/11/08写於呒吟斋美国非洲裔欧巴马当选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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