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阿香姐
到纽约与福光兄相聚，他请我住他老大姐家。打同阿香姐见面，她就笑口吟吟说：「人人叫我阿香姐，你也叫我阿香姐吧。」我知道这是人家对老大姐的暱亲，芳名「阿香」代表了亲切。那几日，是我在美国生活数十年最直接亲近客家妇娘(妇娘客家女人俗称)，因此想为老人家说几句话。要说阿香姐，话又该由这里说起——即我搭长途巴士北上纽约前夜，福光兄在电话里说起他老大姐：「因为家里穷，我是打小就过继给伯父做继子，老姐是我何家大姐。我姐十五岁就嫁人，她丈夫是欧阳屋的担鱼佬欧阳佛。欧阳佛家乡还未解放就落香港行船，我姐也很早就落香港，所以我打小就少见大姐，对大姐的印象祇看姐一张陈年老照片。我偷渡落香港时，她一家子早就住在唐人街喽。现在她家住的是政府大楼。子女先几年都事业有成，做政府工的，坐写字楼的，先後搬出去住。去年姐夫过身了，老姐一个人住。她说子女每个礼拜日回家食餐饭，算一家子相聚一下。…你来了，不必住散仔馆，住我姐家不会打捣。你中意同老华侨说话，也可以随心所欲。」可以说，我是带著这个印象，在老大姐家做了几天客。
记得巴士抵纽约那日早晨，福光在〔裕东楼〕的福州人巴士站接我。他领
我回阿香姐家时就耳提面命：「我大姐老公欧阳佛去年过身，她的心还未安静下来，千祈闲话时免提她老公，和好意安慰她。她一个人守住空空落落一个家，有些凄凉；你说起她男人，容易令老人家心里难过。」福光的话，也是我在阿香姐家作客的心理準备。就是说，我除了看她处理一些家头细务，同她闲话也离不开老姐的家头细务，感觉了她姐弟俩的亲情，就是留给我的最大印象。
自古，客家妇娘都是持家主角。老古就有说：客家妇娘当男人驶。这话不假。话就是说，不论内外家头细务，无不在屋里妇娘手里操劳。我身为客家佬，又是数十年在厨房操劳，却少料理客家菜。这回亲睹了阿香姐炮製的客家菜，可用「久违，故亲切」来形容。客家菜，其实有多少菜式或多少美味佳餚，我不知道。自小认定的几个出名的家乡菜，如东江酿豆腐呀盐焗鸡呀焖猪肉呀等，我还能心领神会，也会炮製。可以亲睹和享用如母亲辈阿香姐的精心烹饪，则是数十年来第一次。我是沾了她姐弟亲爱之光，享用了道地客家菜。
住阿香姐家第二日，晚上喝完她饭後老火汤，仨个人围著饭台闲话，福光问她「阿姐，您有心情酿一餐豆腐食呀？」阿香姐微笑说：「我就知道你想食酿豆腐。明朝早，同你俩食豆浆油条，食完早餐买豆腐和肉回来酿豆腐。今日是礼拜天，叫你妹和婿郎回家食饭。」这回阿香姐操刀剁肉和调料然後烹煮的酿豆腐，就是这样开始和进行。豆腐是现成的超市出售的盒装豆腐，鱼虾和猪肉是唐人街的肉食店和海鲜店选购的，典型的酿豆腐叁件肉头配料。其实酿豆腐和烹调过程并不複杂，祇是工序颇费时，重要在师傅的手下功夫。
我们从唐人街回来，看阿香姐在门角落放下手杖，就慢条斯理开始动手做酿豆腐叁件头配料了。福光帮她把豆腐盒开，豆腐先在一只大瓷碟摊开，开始为作料动手细作。我知道配叁件头料的剁肉才是细作的主要工序。看她把叁种肉都倒进一个方型砧板，砧板肉料被切细成堆，我说了句「阿香姐，我来剁肉碎，做您下手好吗？」她望我一眼微笑说：「过家就是客，你是我老娣(客语老娣即弟弟) 同学，怎能叫你做饭。你和福光卿解。」但是，我还是成了当仁不让的阿香姐的下手。「客家佬酿豆腐，怎解猪肉配虾和鱼肉，要细剁细搓肉料，就想肉够韧，食的时候够爽够韧棘。在肉料里放少少五香粉和豆豉。豆腐要煎两面黄，才靓。煨时把酿肉一面朝下煨；这样煨豆腐才香够味，食法门分(格外)唔同。」这是我做她下手听来的心得，就是她心里装的秘笈吧。
这餐晚饭，除了酿豆腐和煎叁文鱼是主菜，其他两味是炒菜蕊和唐人街烧腊店买回的烧猪，老火汤是炖乌骨鸡汤，阿香姐下花旗参配红枣一齐炖。照她的说法是「鸡不燥火富营养，下花旗参配红枣滋润」。这个晚饭，她细女和女婿回来聚餐
可说是美味带起隆重气氛，饭吃得十分热闹，也吃得有滋有味。吃完饭，她女儿一家先回去，说明天有节目活动。女儿一家离去，剩下屋里仨人照例会闲聊一阵。
通常，晚饭闲聊一阵之後，老大姐就淋浴。她接下来是看当晚的娱乐节目。她的娱乐节目是香港翡翠台的连续剧。有一晚，福光在饭厅读唐人街报纸，我陪她看香港连续剧，是重播的〔倚天屠龙记〕。她看了一集就关了电视机。我想她兴趣不大。我顺口问她看不看大陆电视，她说听不懂大陆话。「我欧阳佛未过身前，他爱看大陆戏。」她安安静静说，第一次听她说起先夫。她满头的白髮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圆肥脸上泛开笑容，显了她老当益壮的神采。我想她在回想老夫老妇过去共享晚上的电视娱乐。「日常您除看电视，最欢喜甚麽消遣？」我随口问。「到崇正会打麻将。打到下昼(午後)买菜回家煮饭。」她答得乾净利落，脸上泛开她招牌式的笑容，真不像一个活到八十五岁的客家妇娘。
在她家几日，还有个非常印象叫我难忘。阿香姐家大厅，电视机旁边有幅他孙子的大照片，照片足有数尺宽长，很像小明星海报。照片主角小儿童六七岁，穿著红纹间白纹的衬衫，搭配牛仔裤，坐著一张小高凳。小明星稚嫩的小脸蛋，是一双炯炯眼睛凝视前方，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坐姿是架著二郎腿，令人爽心悦目。我还个印象不能不说。我见她每睡觉前，都会在她先夫灵牌下点香奉香。小小灵牌上是她先夫大幅遗像。欧阳佛是他家族第一个跳船在纽约紥根，他的灵座在唐人街这个家占上首席位了，开枝散叶叁代同堂。我默默想著阿香姐的虔诚神采，她的心念是一定是请先夫保祐一家大小平安。
25/10/08写於呒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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