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娜的读书报告 文/非马 载于《世界日报》副刊,2008年11月29日
尼娜幾年前從中國來到美國以後,便一直想把英文學好。兩三年前她在芝加哥一個社區學院裡選了門英文課,問我能不能替她做課餘補習,改改作業,把把關。 這學期她選的是獨立學習的課程,每周由教授指定一篇文章,回家研讀後寫報告。上星期指定的是美國作家薛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 1876-1941)的短篇小說《手》(Hands)。故事講一個孤單的老人,有一雙修長優雅、可做為詩人材料的敏感的手,卻經常把它們藏在背後或深埋在褲袋裡。在待了二十年的俄亥俄州一個小鎮上,他靠這雙手在田裡當採摘工過活,不同任何人打交道,只有一個當記者的年輕人可算是他的朋友。當老人同這位年輕人單獨在一起時,他的手便活轉了過來,表情豐富興奮激昂地揮舞敲擊,告訴年輕人別太受身邊的人的影響,「你該開始作夢。」有一次在田野裡,當他講到激動處,他的手不自覺地擺在年輕人的肩膀上,並開始輕輕撫摸。突然像觸了電般,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眼裡充滿了恐懼,急急地把手抽回並深深藏進他的褲袋裡,落荒逃回他的住所。 原來老人在年輕時是賓州一個小鎮上的學校老師,深受學生們的愛戴。黃昏時他常同學生們一起散步,或坐在校舍階梯上聊天織夢。偶而他會用手摸摸男孩們的肩膀,弄弄他們的亂髮,他的聲音柔和而富音樂性,讓學生們也不知不覺地跟著作起夢來。 接著悲劇來了。一個戀慕他的學生在夜裡作了個不可告人的夢,早上卻把它當真事般說了出去。很快謠言如烏雲般籠罩了全鎮,半夜裡被從床上拉起來質問的驚恐的孩子們,有的說:「他用手臂摟過我。」有的說:「他的手指撥弄過我的頭髮。」有一天下午一個手執球棒的家長闖進了學校,當著學生們的面把他打得死去活來,臨走時警告他要永遠看好他的手。當天晚上,一群憤怒的鎮民帶著繩索棍棒呼嘯著到學校找他,本來要把他吊死的,卻一時心軟饒過了弱不禁風的他,讓他逃命。 這就是這位看起來像六十五歲的「老人」(其實才不過四十)把自己以及雙手深深藏匿起來的原因。迫切想同別人溝通,表達對人類的愛,卻不得不在道德森嚴、對與眾不同的人存有恐懼與偏見的社會裡強自抑制,就是這個令人深深同情感觸的「手」的故事。 尼娜的讀書報告,不失她一向的穩重正派,雖然有些地方在我看來似乎有點武斷保守。譬如她說,小說裡的主人公是個同性戀者,因為他一直沒結婚,而且交往的都是男性,又喜歡勾肩搭背。我說那也不見得,我記得在台灣念書時,同性同學之間勾肩搭背是很稀鬆平常的事,可我們都不是同性戀呀。主人公如果不是經歷過那次大災難,說不定也會像一般人一樣成家立業,做個好丈夫好父親的。當然我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有同性戀的傾向。另一個我不太能苟同之處,尼娜說如果她的兒子是主人公的學生,她會很擔心,怕被教壞。我說妳這就未免太杞人憂天了。如果老師是個左拐子,難道教出來的學生也會變成左拐子﹖如果你的兒子天生沒有同性戀的傾向,我不相信老師偶而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頭髮會使他變成同性戀者。當然囉,如果牽涉到性侵犯或性虐待,則另當別論。 小說裡不只一次提到這個關於手的故事可成為詩人的材料。尼娜問為什麼?我說妳沒注意到當他同學生們或年輕記者談到夢時,都沒有具體的內容嗎?主人公心中所想望的、他的手所要表達的,都模糊朦朧。如果作者把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它可能是個好故事,但不會是一篇迴腸盪氣耐人咀嚼的好小說,更不可能是一首好詩。(寄自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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