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费城老友家作客
(之1)
零五年跟福州厨友去纽约，到〔崇正会〕去找老友黄健敏，落空。零七年应香港文友约又北上纽约，重访〔崇正会〕找他，还是落空。我祇好托人留下家里电话号码给他。两日後我们通电话了。廿五年不止，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可以想他的样貌，说话声情并茂，电话里说起一件事有故事性。电话里知道他离开纽约迁居费城多年了，餐馆也早出让给福州人。他还告诉我，他的儿子小光荣同一个波兰妹结了婚，做了外公。「你老婆竹昇妹呢？」我问。「竹新婆早离婚喽。我妈过身那年，我回香港办理母亲的遗产返来纽约，她说要离婚。她说找到了初恋，重新组织家庭。但离婚前，我细女病故了，仅五岁，在病病上同癌症苦缠了五年，卒之…」他没再说下去。
由现在走进过去，再由过去走出现在，并非转眼之间，老友老来才聚会，真有「大梦谁先觉」的意思。我和他同是公社民办小学第一代教员。他是在那时候娶回「大跃进式」的小娇妻，不久就一水隔天涯。公社化後是叁年大饥荒，因饥饿过了头，大家都抵挡不住「人心隔肚皮」，做了大跃进的逃兵。走上不归路之後，算洗身革脸了，然後行船跳船美国。他比我早十年不止跳船美国，是名副其实老行尊。他早年在香港打过几天夜学，跳船後就做餐馆企檯(侍应生) ，娶了竹昇妹拿到绿卡生了仔，没几年就就做了老闆。
由有了联络到现在，每个星期通一次或两次电话，电话里多数我听他说，我也让他尽情说，少插话。他性格直白，天生能言擅道，很简单的话题会说得生动活泼，间中有一两句我们乡下土语词令，让我觉得趣味无穷。他告诉我由大陆改革开始，他几乎每隔两年都返乡住一段日子，所见所闻所感所思甚广甚多。他如讲故事多彩多姿，是我这个日日面对电脑看天下事的老土想都不会想的大话题。他这个老华侨的心路历程，在我想像中就是一本写在他心灵的返乡故事。「下个礼拜还要听你说返乡见闻录。」每次要掛电话了，我会感性地说。「说一年都说不完的大陆众生百态，下个礼拜再下回分解。我老婆放工回家喽，我要煮饭孝敬她。」他说再见了。
他电话说的老婆，就是现任第叁任妻子。「我怕寂寞，几年前请媒婆拉线娶了第叁任妻子，是自家人(客家婆) ，人很贤良。」他说。他在我眼里，属於先生级人物。所谓先生级人物，是他没进过厨房操锅，由创业到告老，都做数钱的经理先生。事业有成，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女人安度晚年，以他的身份不难，在我想来好过包二奶叁奶。还有一件事不能不说，他也有副「革命精神」。早年跳船纽约，他从未离过纽约，当年在唐人街租赁下来的住宅，他离开这个「家」後，一直招呼无数代跳船者住下去，一直是这个散仔馆掛名「掌门人」。现在散仔馆掛了个牌匾做叫会馆，取代了另外的会馆精神。
(之2)
我和香港来的福光兄到费城去探望他。我和福光兄一早在唐人街裕东楼搭唐人巴士出费城。昨夜电话里他叮嘱在唐人街巴士站等我们。车到费城唐人街準十点半。甫抵陌生的费城唐人街车站，并未见他，倒有个相貌清秀气质雅致的女人走到我面前用客家话说：「您就是参牯先生吗？」原来女人就是嫂子——他的第叁任夫人。「健敏到隔离第二间唐人巴士站找你们。你们在这里休息下，我去找他。」嫂子说，离开车站去找他。五分钟不到，两公婆回来了。仨人先後握手又相拥。我和福光几乎同声赞他：「喂！老哥红光满脸，不见老啊！」这是我的最初感想，印證此前与他电话，时时听到的肺腑之言：「男人没有女人成吗？女人养命啊！」眼前见他的神气，让我感觉他的富泰潇灑，一种知足乐也的豁达，见證他实实在在的人生。事业成功了，拥有娇妻可养命，他很珍惜生命。
到唐人街活动之前，我在纽约预约好的厨友李可成大哥两公婆也到了。可成大哥早退休了。早年，在费城郊我和他共事过，在南卡的查尔斯敦也共事过。他是个老实勤劳的老厨师，退休前一直孤家寡人过日子；五年前得媒人介绍，娶了个新会老姑娘，也算老来养命保平安。於是一行人朝唐人街方向行。「先到唐人街〔麒麟阁〕歎早茶，歎完茶，带你俩逛费城唐人街。」他乐呵呵说。「唐人街有几间茶居，〔麒麟阁〕点心味道几好。福光，你试试味道怎样？试试与纽约比较比较，与香港比较比较。」他边行边说，未改他一贯的说话口气，凡事说到点子上。「费城唐人街与纽约唐人街没得比，百年下来还是老样子。」他告诉我和福光。「为甚麽？费城是美国立国时国都呀，照想唐人街应该比纽约还早，市容也靓许多。」我初临费城唐人街，想到读过的书。「参牯，你错呐！」他说，让我楞住。「何解？」我问。他没有答大家，贴著我耳朵细声说：「我不赞同白人主义，尤其现在的布什…」「奥巴马如果真的当选下届总统，会打破数百年的白人主义政策，成为划时代的美国总统。」我听到他的话後说。「到费城，我最想参观自由钟。」福光告诉我们。
行著说著来到唐人街。唐人街，可用「冷清清安安静静」来形容。我还是有些迷惑他的话。眼前，怎麽唐人商店这样少？有之也没有开门做生意，何解？今日是礼拜天，照理开门生意最旺。我心下纳闷，望著也是初来乍到的何福光。街口前面有座建築中的中国式牌楼，左右边镇守著两只麒麟塑像，才让我找到唐人街的景象。「听说是天津一个官商扯头出钱出力承建的，说要兴旺费城唐人街迎奥运。但奥运已搞得轰轰烈烈，牌楼还未修建完毕。」费城主人说。「我们的〔崇正会〕与牌楼相望，想上去看看吗？参牯，您的村兄弟两公婆执弗管麻将台。」他告诉我。「歎完茶上去参观。」我说。
歎过茶出来後，一行人上〔崇正会〕坐谈。我见到数十年未谋面的同宗兄李锦波夫妇。锦波兄老来富泰。偌大的会馆场地，看来起码可摆廿台麻将。他两公婆管会馆庶务，是肥差。靠收水和打赏过日子，该是悠然优哉了。由会馆出来时与锦波兄握别，我仍然奇怪自己心思，想著他过去的地主仔形象：家乡解放那年，他妈承受了他老海员父亲的「罪业」，他和他弟锦坤和小妹陪鬥，十分狼狈也可怜！
(之3)
由〔崇正会〕出来，错过了参观国会自由钟的大好时间。他说先到他家先聊阔别情，遊自由钟不能匆匆过场，要特别安排行程。因此，一行人随主人回到他家。
主人的费城家，是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住宅，一幢红砖结构到顶的房子，跟我南卡乡村清一色半墙砖结构住宅不同。这种房子结构显然承袭了纽约州的住宅模式，连地库上下两层或叁层。黄家是两层房子，屋後有幅不大也不小的後院庭园。福光和可成两公婆都随女主人进厅，我却对後院别有兴趣，请他领我参观後院。
由阳台踏阶砖拾级而下，眼前就是庭院风景。阳台下面就是後院庭园草地，草地也是被红砖作细致的围砌，隔开对开的一片菜地，眼观有两丈馀宽阔。菜地上空搭著一个木棚架，显然是为瓜籐攀爬的生态搭建。我想是主人另外的精神天地。隔著一道篱笆，隔开别一幢住宅家庭。见到满棚架攀爬八月豆角的蔓籐，垂掛细长的豆角。「长江豆，好收成，炒过几碟喽。这是好品种，我老婆由大陆带回来。」他说。我又看到地下的南瓜阔大叶丛里里有两只硕大的南瓜安静的坐著。我知道眼下是中国南瓜，间白大绿点子白的瓜皮还未显黄，未熟透。「南瓜是我老婆移民时带来的，我年年种，但祇种一两棵。」他和我蹲下来看南瓜。「南瓜正气袪湿，营养分高。」他说。我当堂向他讨南瓜种籽，并告诉他，我家开了幅地，年年种几种菜。「我欢喜笕菜和豆角苦瓜，牠们粗生，容易料理，好收成。」我即拿出带来的小樽子笕菜种给他。
我和他看过菜地，回到大厅，可成大哥和福光他们正在说举行中的奥运。於是大家重新归座，话题也由百年奥运开始。中国能举办百年奥运是大话题。说国家大事不是我辈的文化水平能说或敢言论；然而看到祖国富强了财大气粗了，谁都欢欣鼓舞。昨夜，我和福光兄忙著见面和夜叙，错过了煌然大哉的开幕礼。「不会失望。过两日就有盗版光碟卖，保證你们看个够。」很少说话的可成大哥说。我知道住在纽约和费城的华友们都是盗版光碟的老飨；光碟便宜抵买，适合他们的胃口。
「老谋子这回威尽呐！」他开口就赞张艺谋。我素来对这个第五代开山祖师级导演有印象，欢喜他早年的《菊豆》和《一个都不能少》；一齣把乡村妇女的生存环境和情慾挣扎导演得入微，一齣把贫困乡村小学生的受教环境和人情写得樸素感人；然而後期的老谋子被他空洞的《英雄》故事淹没了，几乎给《十面埋伏》酷杀，到辉煌壮丽的《满城戴尽黄金甲》，还无法为他的电影讨来还魂丹。「奥运开幕真正百年难得一见，场面够繁华壮观。老谋子把中国文化搞得惊天动地，震撼力100%加个0。」他说。接著我们几个老海员就听他说百年奥运观感。「倾整个国家的人力物力搞这个奥运，任何国家做不了。如果做不好，试想十叁亿对眼睛放哪里？中国人面子攸关啊。」他说。然後，我们的话题又滑进仨人数十年的人生观，他又像我和他电话会一样，说起他历年返乡的所见所感。
他口才好擅词令，每能把返乡所见所闻说得趣味盎然，说到动听处嗑出一两句现在根本绝蹟的土语、名词，让我等像听讲古佬说书讲故事。他说的土语、名词我早忘记了，待想起来不禁拍案叫妙绝。此刻他正说：「告诉你们一件事。去年我返乡下磨头。我告诉磨头师怎磨法。」我们一众丈二金刚摸不著脑袋，想不出甚麽叫「磨头」？岂知他不急不慢不笑，非常严肃认真的说下来：「磨头就是旧时的剃头呀。我坐在现代化的梳化椅上，剃头师傅望著我的头壳，然後摸我头壳，竟不知怎样下磨剪。」我们都笑了，他就是不笑，这才是说笑话的高手。然而岂知他的「磨头」，到此才说到该说的主题。他说：「磨头师傅明白了，我才告诉他是考验他，说是客家佬应该讲客家话，讲国语是交际，对自家人千祈讲客家话。真正说时迟那时快，此时来了个当官的，就是我们乡下的芝蔴绿豆官。原来他是我亲戚个囝，通知我飞完髮回去食饭。千祈！千祈！这个後生仔说。我的亲戚年龄和辈份低我一辈，好像读到小学毕业未再读书。十几年前因为公私合营办厂，他以地头蟲身份做了招员办。因为相熟几个川妹子，由川妹牵针引线，为厂方顺利招满两千员工，因此一炮成名，现在被任命为本乡移民办，发财呐！他请我食饭，肯定想去美国探亲，想弄他囝去美国读书。有人告诉我，他现在身家过千万，无地使。到国外洗钱呀，最表现他官运亨通。」
正值此时，女主人提个热水壶出来，为我们冲茶。黄兄说是龙井茶，是去年返乡带回来的。他说是老龙井，够味，够浓，醒胃。接著，女主人抽出大盒适才在唐人街买的西饼，在宽长的茶色茶几上打开。「请大家吃西饼。西饼是免糖的，降胆固醇，适合老人家吃。边喝茶边说话，等下去参观自由钟，晚上在唐人街吃饭。
」她说，秀气的脸颊泛淡雅的笑容，微露白白的笑齿，显得莊丽亲切。我想这就是他口中赞赏的女人，贤良的意思。
9/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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