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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贴:《南方都市报记者对王鼎钧先生的专访》
        居住在纽约的王鼎钧先生,我是至为敬仰的文学大师,当今海内外华文写作群体中,散文以他的成就最高。无论为文还是为人,鼎公都是我们的楷模。
        他最近的谈话,值得好好学习。



    王鼎钧:做作家,就要能过简朴生活

    原载《南方都市报》2008.10.22
    采访者:李怀宇
     
    ●他的名字总在台湾十大散文家的名单之中。

    ●他可能是在美国唯一用中文自由撰稿维生的人。

    ●他自称一生"三多":多难,多学,多寿。


       王鼎钧先生家位于纽约华人聚居区Flushing(法拉盛)。文化界的朋友称他为"鼎公",他自己说,"鼎公"是他年轻时的绰号,现在年纪大了,听来亦庄亦谐。他乡音未改,却很适应异国的生活,他笑道:"我到过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是异乡,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尊重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我刚到美国时,到了旧金山,朋友来接我,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麦当劳。朋友说那东西很难吃,我一把抓住他说:'哪个东西最难吃,我们就去吃哪个。'"

      《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已经写了三部,第四部是写台湾三十年。"我现在写得很慢,材料太多,有时候觉得慢一点也好,这是我现在惟一能做的事,如果匆匆赶完,以后做什么呢?岂不是等死?"王鼎钧说,抗战、内战、还有台湾,很多人写过,可是他写的有自己的特色:"如果一个作家讲出来的话跟人家一样,这个作家就死掉了。可是你的说法跟人家不一样,人家不喜欢;当伙计,老板不喜欢;当朋友,朋友不喜欢;当教徒,牧师不喜欢。伙计也做不好,情人也做不好,信徒也做不好,只有做作家。可怜的作家,他也是一个浮士德,他的灵魂抵押给文学。"如今,鼎公用手写板在电脑上写稿。

      提起还乡,旧地重游,引发了鼎公的一番感慨:"我是单行道,自1978年移民,没有回台湾也没有回山东。家乡的人很势利,先打听这个人在外面发财了没有,做官了没有,没有,他们就没有兴趣。尤其是山东老家,既没有老屋老坟,也没有老亲老友,弄得太干净了,回去不能只看长城。台湾也是我的伤心地。我是拿到绿卡二十多年才入美国籍。本来不想入美国籍,后来发现既然要死在这个地方,走不了,不入美国籍有许多不方便。入了美国籍就叫'苦海有边,回头无岸',回哪里啊?很多人在那里说:我是中国人哪!我说:谁承认你是中国人?谁瞧得见你这个中国人吗?你要变成杨振宁、赵小兰,才有人恍然大悟:喔,这里也有个中国人。"

      王鼎钧生于山东临沂,抗战爆发后,参加家乡的抗日游击队,后投入李仙洲创办的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初中毕业即辍学从军,后辗转到台湾。1949年到台北后,考入张道藩创办的小说创作组。曾担任中国电视公司编审组长等,先后主编台北《扫荡报》副刊,台北《公论报》副刊,《征信新闻报》副刊。曾为正中书局编审、台北三大文艺基金会评审委员。

      南方都市报:抗战时,你参加过游击队?

      王鼎钧:我小学毕业那年抗战爆发,当时12岁。14岁参加过游击队,那是我们家乡的人组织的,国民党给它番号。到了1942年,我们山东有个将领叫李仙洲,他在安徽办了一个学校,收留沦陷区的青年,我那个游击队的司令官就说:你到那儿去读书吧。得到他的指点鼓励,我1942年到安徽的流亡学校,后来这个流亡学校到陕西的南部汉阴,在那里抗战胜利。

      南方都市报:叶嘉莹到台湾之后,被关起来了。那时候的"白色恐怖"是怎么样的?

      王鼎钧:国民党因为大陆的失败教训惨痛,发现许多忠实的干部都叛变了,有些干部甚至从进军校的那天起就是共产党派去的,所以到了台湾以后,痛定思痛,很严厉地要肃清一切可疑的人。像叶嘉莹这个例子还是幸运的,因为国民党对待知识分子还是客气的。那时候的口号就是:"对敌人慈悲,就是对同志残忍。"你看《色,戒》没有?那个女的对敌人慈悲,结果全体同志被杀。那时候讲:间谍是不需要证据的。间谍是干什么的?怎么会给你留下证据?判断间谍要用另外一套办法,他们是受专门训练的。

      南方都市报:你后来怎么进了张道藩创办的小说创作组?

      王鼎钧:我对写小说有兴趣,报名去学小说创作,没学成。那个学校非常好,那些老师都是一时之选,只有张道藩请得动他们。有些大牌教授一节课五十分钟,迟到十五分钟,早退十五分钟,花十五分钟胡扯,最后讲五分钟,但是这五分钟还讲得真好。你不能不服他,五分钟值回票价。

      南方都市报:张道藩这个人是怎么样的?

      王鼎钧:所谓"老式的国民党员"有几个特征:第一个是清廉,第二个是效忠,第三个是绝不结党营私。他就是这样的人,"有守"够了,"有为"不足。我跟他有许多接触,也听过他的课,不过他的课是官腔,因为他做那么大的官,没有办法不说官话,他在官话里面掺和对艺术的真知灼见,到底和一般官僚不同。他是学画的,懂艺术是什么。这个人没有赫赫之功。现在他传之于世的好像是跟蒋碧薇的恋爱。

      南方都市报:你什么时候开始在台湾写文章?

      王鼎钧:我是随着补给单位到台湾去的。从上海撤退到基隆,在基隆港上一排排地登记,我就问他们要了几张办公文的纸,他们走了以后,我就在码头上写文章,因为我一文钱也没有了。这篇文章我就拿到邮局,用公文纸糊了一个信封,装在里头,我那时候不知道台湾有任何发表的地方,我想台北一定有个《中央日报》,《中央日报》一定有个副刊,我就写了:台北市《中央日报》副刊,请邮差按欠资投递。结果几天后登出来了,我的回忆录里有一篇文章:《在基隆码头喊万岁》,第一个就是喊这个副刊编辑万岁。那时候一千字十块钱,一个山东大馒头,一碗稀饭,一碟花生米,一块五毛钱,所以十块钱我可以活一个礼拜。

      南方都市报:后来主要以什么为生?

      王鼎钧:写稿写了一阵子,因为写稿认识了一个副刊主编,他把我拉到报馆当校对,这个报纸叫《扫荡报》,台湾军方办的报纸。后来我进中国广播公司,从此在传播媒体工作,出入报纸杂志电视。

      南方都市报:你的散文写起来怎么让人耳目一新?

      王鼎钧:我是学小说不成,但是把散文学会了。因为小说是散文写的。我那时候对通行的散文不满意,我认为散文可以把小说、戏剧的技巧加进来,里头有事件。另外就是戏剧技巧,戏剧技巧能引人注意,让人集中注意力,因为看戏的时候不能三心二意,防止观众中途回家,就有许多办法,戏剧是集表演技巧之大成,所有控制观众吸引力的办法都有,不过也得适可而止,因为戏剧是不自然的,散文是自然的。这样散文有可读性,也有厚度。我在台湾首先做试验。

      南方都市报:有学者认为你的散文在各个时期都有变化。

      王鼎钧:这是因为我不断学习。我把文章分成三个阶段的成就,第一个阶段是职业认可,比如你在报馆工作,你写的文章报馆认为可以登;第二个阶段是社会认可,你的文章在这个报也可以登,在那个报也可以登,你到哪个报都可以做记者;第三个阶段是历史认可,人家编选集会选你一篇两篇,文学史会有你三行五行。我知道我那一点底子不够,必须不断地学习,我肯学,我是"三多":第一是多难,灾难多就想得多,对人生的体验想得比较深刻;第二是多学,我跟着潮流学,我刚到台湾的时候,文学是写实主义挂帅,这是大陆上带去的20世纪三十年代的流风遗韵,后来出现现代主义,然后就出现后现代,我跟着学,但是不学那个最尖端的,学那个脱离读者,我不能脱离读者,但是我需要向他们取经借法,改进我的产品;第三是多寿,有足够的时间学习。

      南方都市报:台湾的十大散文家的评选总有你的名字。

      王鼎钧:十大散文家的名单有三份,我都有,不过这个东西早晚要拿掉的。三十年五十年以后,死了有人还说你文章不错,才是真不错。

      南方都市报:你的散文给我的印象是"通达"。

      王鼎钧:我是基督徒,但是我接受佛教影响。基督徒只承认他是对的,在佛教看来,双方都对,也都有错。我来到美国以后,接近佛教,佛家说:每个人所做的事情,都是他当时非那样做不可,都是他认为最正当的。人和人为什么冲突?就是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其实在佛家居高临下来看,都是错的,但是他不能不那样做,纠缠一世,到死方休,甚至于按照佛教的理论,还要轮回,还要斗,所以双方都值得同情。这样的理论对我启发很大,我想这对我这个所谓"通达"有帮助。

      1978年,王鼎钧应新泽西州西东大学之聘到美国,任职双语教程中心,编写美国双语教育所用中文教材。退休后定居纽约,其回忆录《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相继出版。

      南方都市报:在纽约一直是以中文写作为生?

      王鼎钧:我一直用中文写作。我可能是在美国唯一一个用中文投稿维生的人。一个作家要保持独立写作并不困难,比如说现在法拉盛有一种饭盒,三块九毛九一个,我说:我只要一天能赚三块九毛九,我就维持独立写作的人格。如果没有三块九毛九,就不行了,我要出卖灵魂了。我的意思是说,要做作家就要降低物欲,能过简朴的生活。

      南方都市报:你现在阅读的情形如何?

      王鼎钧:说来惭愧,我读书实在很少,一生最好的时间精力都用于逃难打工以及承受强者的压力,读书时常有罪恶感,自己觉得偷上帝的时间,偷老板的时间,偷家人的时间。若说也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已是筋疲力尽或者漏尽更残。

      我在五十年代读过一些西洋文学名著,只能读中文译本,读得十分辛苦。名著怎会如此?当时惶惑莫名。八十年代,台湾的新生代翻译家多人出面检讨他们的前辈,指出早期译本的各种缺点,我这才知道自己为劣译所误。有人说要读原文莫读译文,这话不切实际,吾人岂能先精通俄文、法文、德文而后读屠格涅夫、巴尔扎克和歌德?

      我的第一批书单就是寻找更好的中文译本,重读当年读不下去的那些名著。到了六十年代,"现代主义"支配台湾文坛,偶像大师改朝换代,小说创作的金科玉律几乎全推翻了。这种改变印证了前贤所说的"文无定法",给写小说的人一个新领域,但是也使小说的中文译本更难赏心悦目,读这种小说要态度严肃,而且受过某种训练。

      紧接着就是"后现代"了!回想起来,大概是台湾进入七十年代,现代主义的创作信念又被反其道而行之,"颠覆""解构"成为最时髦的口号。那时我正沉没在新闻媒体的工作之中,荒废了文学课程,"荒谬剧"看过两出,大师尤奈斯柯见过一眼,理论读过几篇简介,小说一本也没摸过。当时觉得,十九世纪之末西方就有现代主义小说,那么久才传到台湾,后现代主义在五十年代兴起,传入台湾又好像太快了。现代主义来势汹汹,江山还没坐稳,就遭到写实主义反扑和后现代的截杀,鼎盛期未免太短了。

      后现代这口"气"比较长,行尽二十世纪不见"后浪"。我抄下一串人名,也买了一些书。他们的小说更难译,因之我也觉得更难读。我面对昆德拉、博尔赫斯、马奎斯还可以困而知之,另外一些名家,单看批评家的推崇介绍,我就注定要下愚不移了。他们的理论倒也易懂,他们据以写成的小说为何这样难懂?理论和实践之间我没有渡船。

      听说中国也有"后现代"作家,算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吧,不遇本师遇传人,不遇父祖遇苗裔,鱼亦我所欲也。我早先读过林耀德、平路、莫言、韩少功,后来再找残雪、马原、王小波、孙甘露,略窥梗概,一览众山。中国化了的后现代,或者说局部化了的后现代,是驯服的烈马?是摹写的兰亭?以我的饮食经验,中国人做的西餐比较好吃,我喜欢。

      南方都市报:在这里生活跟外边的朋友交往吗?

      王鼎钧:美国这个社会格子化,跟中药铺的格子一样,每个人装在一个格子里头。我一来就装在格子里。讲起朋友来,我很悲惨,很早离开家乡,小学时代的朋友没有了。后离开流亡学校,天南地北飘零,中学朋友也没有了。到中年就不容易交朋友。朋友是另外一个定义,是互相需要,不需要了就没有了。

      南方都市报:在美国了解中国的文学情况吗?

      王鼎钧:我是1978年来美国,赶上伤痕文学兴起。那时候杂志反应最快,我订了很多杂志,除了《人民文学》,《收获》,还有各地的刊物及《长江文艺》。在纽约可能是我第一个注意《红高粱》,因为写的是我山东老家的事,是我把《红高粱》复印了寄到台湾去,告诉他们注意这个作家。后来像贾平凹、陈忠实、阿城、刘索拉这些人的作品我都看。我是觉得大陆文学还没能够脱胎换骨,三十年代那一套还藏在里头,作家还是没有完全丢掉,我想原因不完全是因为环境,是思想。中国作家包括台湾,出国以后就不写了,"渐行渐远无书",海外的华文文学是靠新移民维持,他们像雪花,"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飞入池中都不见。"思想转变的时候很难出作品,对旧的失去信心,对新的还没有建立起来,将信将疑,一定要真正相信一个东西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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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7-04-12
      今年三月面见刘荒田,闻他多次提到王先生的散文水平独步文坛,还特意送了王鼎钧的散文集给我学习。如今再读到此推介王先生的文章,更相信荒田兄绝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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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8-10-07
        有些大牌教授一节课五十分钟,迟到十五分钟,早退十五分钟,花十五分钟胡扯,最后讲五分钟,但是这五分钟还讲得真好。你不能不服他,五分钟值回票价。
        -----------------------------------
        此段写得真实,如今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最后这五分钟讲得真好业罢了,还有干脆混时间的呢~~~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里曲,里曲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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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7-04-14
          讀過荒田先生轉載大陸《南方都市報》記者專訪王鼎鈞公,我會心微笑。鼎公的文章我讀得少,讀過的都是散文印象,我是一直以拜師心情讀的。讀過這篇專訪記錄,直接地了解了大師的生平和創作,無疑是我很寶貴的閱讀心得,下載進檔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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