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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乡间的花草我引你自喻
        像应时而生的菜蔬,只有乡间的花草才是真正的花草。它们恪守时令,四月的花不会开到五月,七月的果实也不结在六月,它们纯净天然清新爽口。
      我对于花草的认识,是从味觉开始的。是的,没有什么比吃下它们,更能体现我对它的爱和信任。尽管这听起来有些不淑。那些乡间以外的花草,我很少去碰触,只是偶尔想像它们美丽而高贵的名字,和那些名字所隐含的喻意。当你需要时,它的美和喻意,就会绽放开来。比如玫瑰表达爱情,合欢预示幸福,芝兰赞颂友谊,金橘祈愿安康。那是精神层面的东西。而我将要引为自喻的则是乡间的那些花草,它们朴实无华,它们以无所不在的适用性,成为我乡间生活的依赖,如同我一日三餐的粗粮和遮羞的老布衣裳。
      我说的,是那些可以食用或药用以及更多用途的花草。
      它们遍布乡间,在田舍地头,山南水北,葳蕤而生。没有整块的地可供它们安家,任凭风吹雨打,落下一粒籽,就会发一棵芽,不用锄草施肥,更不会为它们果实刻意去搭一个架子。它们其实就是鲜花以外的山花,五谷以外的杂草,或攀援树枝藤蔓,或依附田沟地垄,自己找水自己生存,那旁逸的姿态和斑斓的色彩,默默成就乡间一幅幅油画般的风景。
      那些花草,大多是没有名字的。便是有,也是土得掉渣的,但不失中国文字的象形和会意性。至今,我仍不能根据发音准确地写出它的汉字来。龙爪花,荆棘艾,乌菁树,鼠曲菜,犁头草,大概是这样写的吧,想想也像。有没有名字并不防碍我对它们的认识,就如村子里那些以外貌长相,以手艺本领,以性格脾气而闻名远近的人们。郎中五爷,黄毛妹,胡琴野佬,寡三娘,要找他们随时找到他们的去向。而花草呢,当你饿了渴了痛了需要它的时候,也一样能找到。黄花地丁在低浅的河滩上,喜湿润;川芎生长在苋菜地里,是五月的女孩随身携带的香料;黄荆长在村后的坡地上,越是贫瘠,籽结得越多;马齿苋匍匐在山芋地沟,与山芋苗同吃同住。
      七岁时,我认识了一种开在篱芭墙上的五角花,紫色偏蓝的,叫打碗碗花,茎上有细细的刺,这花是有轻微毒性的。性凉,味苦,清热利湿,理气,杀虫。那粉色的蕊,散发出甜甜的气息,很有黏性,一沾手,就难洗掉。大人们不让接触,便以打碗受罚作威吓。那花是开在胡琴野佬家后院的篱芭上的。那个穿深蓝色中山呢装,头发往后梳,在长河航管站工作的男人,用哀怨的胡琴,在每年的七月,将打碗花催开。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也没人关心他的女人跳水后他是否再娶,只记得母亲和婶娘经常叮嘱女儿们,要离那野男人远点再远点。私底下是说那人是个花疯子,见一个爱一个,那样的爱是有毒的。跳水而死的当然是前面的女人。母亲教育姐姐时,我的手上已沾满花粉,那种恐惧足以伴随我一生。这花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名字,有叫满天飞的,有叫遍地爬的,也有叫霸王草的,雅一点的叫野牡丹。可见男人的花心是普天之下的真理。
      稍后认识了翳子草,一种直立的小草,叶子是塔状的,有七层也有九层的,草与草牵连在一起,将地表覆盖,是很好的固土植被。我不知道寡三娘为什么总是伤心落泪,以致双眼布满云丝。这种草用鸟鸡蛋炒饭吃是能明目祛翳的。我常纳闷,既然知道眼睛会哭坏,为什么还是要流泪?但是郎中五爷的偏方是没人不信的。香喷喷的翳子草饭,吸上一口,满嘴流涎,那时,我的眼眸清澈如水,正在犹豫该不该谢绝三娘的劝吃时,五爷说,有病治病,没病防病,小妮子尽管吃。成年后,我在一次次的挫伤中,以泪洗面,可眼睛依然比同龄人明亮,可见翳子草的功效并不逊于珍视明滴眼液。五爷的偏方还有很多。用苦根菜熬水,长期饮服,可止咳去痰。寡三娘除了眼疾以外,还常年咳嗽,勾成一团,三十岁不到,就自将嫁妆改成寿衣,可到了六十岁,寿衣依在人也健在。我常想,她也许是为试验五爷的偏方而顽强地活下来的。五爷其时也是鲧居多年,只是他的儿子不看好半路结合的婚姻。后来我从药书上得知,这种苦根菜,在我国的北方和朝鲜都叫桔梗,有首著名的《桔梗谣》,引用的就是桔梗花的花语,歌颂的是永恒而无望的爱情。
      上学后,放牛,捡柴,罾虾是学习以外每日必修的劳动课,似乎所有家长比过问功课更关心牛的胃里是否填满青草,背筐里的松树果子是否干透炸裂,鱼篓里的河虾个头是大是小。高年级的黄毛妹和龙伢是领着我们上山下河的“劳动委员”。九月秋风起,露水凉,从山脚通向河湾的田埂上开满红艳艳的龙爪花,很是温暖。这花也叫石蒜。我见到它时,光突的枝杆上只有花没有叶,很是奇特。一群孩子,在龙伢的指挥下,将罾布排得很齐,黄毛妹说“推”,大家赶潮一样一起向河心推去,不管水深水浅,没人退缩。因为这样,成群结队的虾才不会漏掉。到河岸收网时,虾没少捞,可个头最小的三宝不见了。龙伢受到惊吓,顿时脸色煞白不省人事。大家顾不上龙伢,四处寻找三宝,却见它好端端地趴在稻田里玩花。原来是被龙爪花所惑,忘记了推网的使命。黄毛妹这才想起龙伢,但龙伢一直口吐白沫,神智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几家的官司断断续续打了七八年。那些年小小的黄毛妹一边念书,一边跟随大人出入法庭。这个案子最终以法律以外的方式终结。黄毛妹判给龙伢做老婆传宗接代。待到她要做新娘时,却又成了全乡第一名女大学生,被安师大生物系录取。本性厚道的龙家人最终解除了婚约。又是十多年过去,我与三宝这些同龄人各自回乡,说起黄毛妹,说起她的家。才知道她根本没有家。她的外籍新郎在密月里陨于一场灾祸。留学归来后,在南方某大学生命科学院任副校长。捎信说老家的孩子如求学可去找她。龙爪花,在文学作品中有另外的名字,叫彼岸花。它开在秋分之后的三日,也就是秋彼岸,它花叶永不相见,花开叶落,花谢叶长。传说是徘徊在生死路上的花朵,它以血一样艳丽的色彩,指引灵魂归向天堂。这种玄秘的意味,想必已被研究生命的黄毛妹所参透。她从此不再结婚,让生命只在河流上奔腾不息。也许幸福本来就没有彼岸,当你得到它时也就永远地失去了它。
      现在的我,没有饥饿,也无病痛,可我却时常怀念乡间的那些花草。扯一把,在河水中漂净,然后煮沸吞咽。只有那些汁液能将沉积于内心的尘垢彻底清除。远离了生养我的乡土和哺育我的河流,我变成一朵茫然的龙爪花。我在荧屏上观赏花草,用信号传递爱情。花草没有气息,爱情冰凉如水。有时觉得自己又是那永远没有醒来的龙伢,推着罾网,在河流上奔跑。我在追赶比我弱小的鱼虾,又常常被鱼虾捉弄。
      只有梦境中偶尔袭来的气息,提醒我就算春天已过,乡间的那些花草也会独自生长,竟自开发,兀自凋谢。没有人能改变花草生长的节令,也就没人能剥夺它们开花的权利。所有美好事物的绽放或凋零,都是生命的必然过程,我该学会坦然接受。那个日渐老去的胡琴野佬早已退休,不知隐居何处;郎中五爷的儿子开了诊所,中西结合,医治病患;寡三娘是七十六岁归去的,活到了村里人的平均寿命。
      花草无言,生命自芬。它们的美是质感的,骨感的,以其尖锐以其柔弱,触动我沉睡的内心。那种美犹如花粉,令我过敏,又如茎上的刺,戳痛我的神经。现在已是五月之初,街头的繁花已成落英,连樟树的最后一缕香气,也要在偌大的院子里散尽时,我如同一株含羞草,关闭了全身的毛孔,蛰居在城市的屋檐下,不再过问季节的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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