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不如故 BY:阿黛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如何”？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上山采蘼芜]是一首非常感动人，也非常特别的汉朝乐府民歌。

一个曾经被丈夫遗弃的女子偶然遇见以前的丈夫，这种狭路相逢的故事就象现代小说的情节一样。在今天的街头，如果两个前夫妻或前情人相遇，如果不是怒目相向，也会一个比一个装得清高。所以读了这首诗，看到男人女人的表现却使人耳目一新。

我们可以想象这个女子经过媒聘、迎娶、新婚，而后丈夫“婚外恋”，直到被厌倦，被遗弃，最后一个人孤孤单单泪痕满面回到娘家，象焦仲卿之妻刘兰芝那样，在娘家“进退无颜仪”的处境。那一天，也许是早春一个温暖的下午，她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上山去，采了一下午蘼芜，看看天，到了“鸡息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时候。远望家园，暮色如烟。正小心走在下山的路上，突然抬头之间，就象晴天里响了一声霹雳，迎面走来的竟是那个人！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她没有躲，竟趋步向前，直直地跪下去。这一跪，真是一字见血，一箭穿心。咽下所有的话，她只是问“她”怎么样？这是多年来她不明白、又没有机会问清楚的问题。当初她也许问过理由，但是，一纸休书，可以任意写上几条含混的错误，况且他根本就不想陈述理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又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始乱而终弃的事实，将她所有的岁月蚕食得支离破碎，今日相逢，她想讨个说法。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男人的回答。不用细想他说话时无地自容的表情，也许是良心还没有彻底泯灭，听得出他实话实说：新人还可以，但不如你好，容颜相似，但干活不如你。女人听到这里，顿时有千般委屈，想自己在丈夫家，常常“鸡鸣入己织，夜夜不得息”。并没有大的错误，却不能善终，忍不住哽咽插话：想当年，新人从大门里吹吹打打迎进来的时候，我就那样从旁门被冷冷清清的打发走了。女人的话，使男人没法回答，他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新人擅长织价格便宜的黄绢，而你那时候擅长织价钱高的白色的绢。新妇一日织四丈，而你一日可织五丈。如果仅仅以织绢相比，我也知道新人不如故。话说到此，似乎说的也说不下去了，听的也听不下去了。

古诗中，凡涉及爱情的，大体不超过写相爱、相思和弃妇这三种内容。写相爱的，以[诗经]中的[关关雎鸠]、[野有死麋]、[木瓜]、[击鼓]等最为经典，汉乐府中的[上邪]也是一篇惊天动地的爱情宣言。写相思的诗词中，我最心仪的是李商隐的[无题]，蜡烛是怎样燃尽的，相思就是怎样成灰的。而秦观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幕”和苏东坡度“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看似洒脱，但“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一生宦游荡柳永书写离别相思之情，更是备足无余。“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远村羌管，引离人断肠。”“淡黄衫子郁金裙，常忆个人人。”。。。。。。。都是杜鹃啼血的句子。

至于弃妇诗，横看竖看，已然是女子文化中的一个污点。[诗经]中的[氓]是弃妇诗的源头。这是一个自由恋爱的故事。那位抱着布借着与女子换丝来求爱的男子笑嘻嘻的样子，大胆，野性，一定比他同时代的小伙子观念超前。而女子的悲剧是一开始就酿成的。女子不该送那男子到淇水河畔，不该与他私语绵绵，不该告诉他尽早托媒，这等于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他。至于倚墙远望，“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时，这种爱已经很残酷了。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爱是经不起伤害的。婚后，尽管她“三岁为妇，靡室劳矣”，最终还是被“二三其德”的丈夫休弃。痛悔的女子望着滔滔如旧的淇水，告诉同伴们：“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谷风]也是一首弃妇诗。那位就象“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的男人，在昔日生活贫苦时，还可以与妻子同甘共苦，生活一好转，便温饱思淫欲，喜新厌旧。甚至只将弃妇送至门槛上，便回转身与新妇“宴尔新婚，如兄如弟”去了。在整个历史上，不知有多少“遇人之不淑”的女子，那长长的叹息，长长的悲鸣声，至今历历在耳。悲剧似乎能死而复生，类似的悲剧穿着不同的衣服，演着同样的内容，走过历朝历代的舞台，一直到今天，还在上演。

[上山采蘼芜]也是一首弃妇诗。故事的前因后果是相似的，不同的是这个男人说“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这该是一句名言了。这种态度，似乎与我们熟悉的中国文化不太相符，他竟可以对被他曾经遗弃的女人说出“新人不如故”这样有伤尊严的话，就象当面承认自己有错一样，不免让人心软了一些。就凭这一点，他应该算是一个有良心有感情有忏悔能力的人了。我想，被这样的人伤了心，还不是人间最可悲的事情。许多男人不会反省，因为反省是痛苦的。现代人追求快乐，他们拒绝一切让自己痛苦的反省。男人一般也不道歉，道歉似乎和软弱是等同的。他们特别不向女人道歉。许多女人的一生系在一个不明不白的结上，而她们等待的就是一句道歉的话。陆游和表妹唐婉曾经是恩爱夫妻，只因唐婉不见容于陆母，两人洒泪分手。许多年后，他们在沈园春游时不期而遇，唐婉设酒肴殷殷款待。陆游伤心之下，挥泪在园壁上题写了著名的[钗头凤]。唐婉看后，悲从中来，璧和一首，回去后，不久便抑郁而死。就算“错，错，错”是陆游的道歉吧，那么，“难，难，难”的唐婉受的苦总算有人知道了。女人是清水做的，只要给她一个容器，哪怕是用来装苦水，装泪水，她的一生也就不会白白流走了。

所以，多年以前，读到[上山采蘼芜]这首诗时，我就觉得它是一首特别的诗，有民间文化的真实性和纯洁性，有早期的人性的光泽。我们读古诗，并不是想遇上这样一个有反思能力的男人，或同情这样一个隐忍的女人，而是想让人们懂得珍惜感情，不要等杯子打破了，才发现它是一只好杯子。

如果不幸有这样经历的男女，偶而在公共汽车上，在超市，在电梯上，在酒吧里相逢时，虽然情意难似当时，但也能够象古人那样懂得宽容，说一句道歉的话。因为，就象燃尽的蜡烛一样，两个耳鬓斯磨的人，一旦分手，就是路人。而容我们聚聚散散的时光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