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品读]红楼十二官§蓝·白·红
作者： 刀丛中的小诗
一】
准确地说，这样的题目是不确切的。可是《红楼梦》中究竟有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同时还有十二个小尼姑十二个小道姑，十二个小沙弥十二个小道士，很多也仅仅只留下一个名字而已。但作者为了写出这一类人，较为集中地写了其中的三五个，这可能是他的取巧之处，也是他的聪明之处。夫不闻东坡居士有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而一部《红楼梦》就如同那画，如同那画中的美人，才是“意淫”的妙处，也就是“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而作者不经意间搁下的三两处闲笔，真是苦杀了若干欲探求真相的急色儿，于是乎一个个也像濯垢泉边赤膊上阵的八戒师兄一样，非要衣衫除尽，一览无遗才叫爽快！
也就显现出自己俗恶蠢丑的嘴脸来。好在《红楼梦》仅仅只是一本书，八戒师兄所化的那根鲶鱼精，在女妖的腿裆里钻来钻去，最后被女妖们“瞒天搭了个大丝篷”，“也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把个呆子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吟。”那里的七个女妖，一时间倒是幻化出七个光怪陆离的色彩来，倒是近乎一样的妖精符号来，若是有人把《红楼梦》中的那块情榜完完整整地罗列出来，我想也一样无趣的紧。而这种无趣，看过《镜花缘》后半部的人想必是知道的。
“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王夫人的这句话，到底是证明了狐狸精的有趣，而男人，大多还是欢喜狐狸精的。每每透过雕花的窗棂，看见政老和王夫人犹如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一种大家庭固有的腐败气息油然而生。也难怪政老会喜欢那个人人皆以为不齿的赵姨娘，而那位赵姨娘，确实是不懂得什么“温良恭俭让”，来如风，去如火，一不小心就和那帮小戏子生动地给掐上一架。
也就无所谓什么身份和年纪了。抛开个人的好恶暂且不论，宝玉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我们的眼里或许还不觉得，但在傅秋芳家的两个婆子眼里看来，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
二】
“龄官画蔷”在这里可以说是有一种别样的契机，宝玉的“顽石象征”和“万物皆备于我”在这里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和挫败。这让我想起年少第一次看到并知道银河系星云是怎么回事时，那许多个小亮点，让我在一个无穷大的空间里，突然感受到了自身存在的渺小，甚至还有一些些空虚。大的事情自是如此，小的事情我们又能主宰多少呢？第一次明白情有分定，第一次被骗乃至于欺骗，第一次感到无奈乃至于深深的绝望……虽然很多次我们都想如宝玉那样对什么东西都给来上一脚。
除非先踢掉我们自己。
龄官到底从那“一两八钱银子”的“玉顶金豆”，看出自己的一些命运来。人确实不能等同于鸟儿，比如说金钏儿姐姐到底是喜欢给王夫人摇摇扇子捶捶腿；司棋姐姐到底是恋上了院子里面“炖的嫩嫩的”的鸡蛋；晴雯在那园子里，“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而离开那园子，那成茶不成茶的，也就“一气都灌下去了”；看来还是袭人这丫头见机得早，虽然结果颇出乎意料，到底她曾把那怡红院，和自己的身家性命联系起来，好在是有人叫过她几声二嫂子的。所以家人准备赎她出去的时候，怎么也不肯出去。而在眼下，随着二奶维权网的开张，大可看出法治的一些进步。但二奶们的“权”，究竟是要挤去大奶的位置，还是换一个别样的笼子呢？
这些都让我感到奇怪。一个蔷字的笔划繁复，宝二爷“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更何况“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这的确是让人深深佩服的。再想一想，贾蔷是去江南采办小戏子的，如果因此假公肥私种下了别样的情缘，而身在情中，有如夏娃在伊甸园偷吃禁果一样，及时中了毒，也不能说是蛇和苹果的错。
错的是命。错的是人究竟不是天上飞过的鸟儿。就是天上飞过的鸟儿，有时，人也会把它关在笼子里，甚至让它去说些它自己也闹不明白的话语；鸟是“一两八钱银子”买来，这十二个小戏子也是白花花的银子买来，一旦花了钱，就像鲜光水亮的猪肉身上“啪”地盖上一个别样夺目的红戳，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商品了。也正如龄官所说的那样：“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又何谈什么自由？
即使真的是一只鸟，就应该远离人的视线；即使真的是一朵花，那就不妨开在人迹罕至的幽谷；即使真的是一个人呢？虽然英国某科学家曾经说过：“与人类碳基结构相融的是泥土和森林，城市的钢筋铁骨倒是机器人的乐园。”而在工业时代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们倒是喜欢那几十平米的鸽笼，有时还会特别谨慎地装上一些防护栏，防备别人的同时也用来防备自己。而接下来就像电影《猜火车》片头那句酷得掉渣的台词：“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终身职业、选择家庭、选择他妈的大电视、选择洗衣机、选择汽车、选择CD机、选择健康……低卡里路，低糖。选择固定利率房贷。选择起点，选择朋友，选择运动服和皮箱。选择一套他妈的三件套西装。星期天傻乎乎收看无聊电视，边看边吃零食、选择DIY，在一个星期天早上，他妈的搞不清自己是谁。选择在沙发上看无聊透顶的节目，往口里塞垃圾食物。选择腐朽，由你精子造出取代你的自私小鬼，可以说是最无耻的事了。选择你的未来，你的生活。选择苟延残存、在像你一样的狗男女们面前丢脸、选择你的未来，你的生活。但我干嘛要做？我选择不要生活，我选择其他。理由呢？……”没有理由，还说什么自由？
而这一切，似乎也从那园子里看出一些苗头来。龄官所说的“自由”，也就是让平生“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宝玉触上了第一个霉头。还是宝官说出来了真相，“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若是那园子里撵她们出去时，心里也一定百二十个不乐意。这点和我们今天的人的确实有很许多相像，我们更多的时候是需要别人告诉我们知道自己要得是什么，也正如电影麻将里所说的那样：“为什么每天这么多人看电视，看广告，看八卦杂志。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想听别人告诉他怎么过日子，那就好极了。”在很多人的眼里看来，“选择在老人院尿床……选择生活，一直向前，直到死的那一天。”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三】
宝玉应该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点，他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女孩儿需要他的灌溉，需要他细心地呵护和照顾，他只有在同女孩们的耳鬓厮磨和言语交缠中，才能感触到每一缕拂过脸上的微风都是清新而又真实的。有时却也不尽于此，继续用傅家的婆子话说，那就是“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但也仅仅只能这样，毕竟他这个天上的业余园丁在人世间也不过是偶尔作戏一把，除了含着一块什么也不是的石头来，到底不曾挟带一些别样的法宝。就是在那些水一样的人儿面前，往往却是，爱她们你却不能使她们快乐，爱她们却不能以她们想要的方式去爱，有时却也不免生出“焚花散麝、戕钗灰黛”的心。待到最后共二三知己共一了局的残梦，也随着“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最终幻灭，他也只能和众人一样，忙急急飞鸟自投林了。
不管怎么说，他都比其他人更为高贵。如果高贵不仅仅是等于煊赫的家世和声名，更不等于年纪和华服，它是源自内心一种真诚的情感。因为他是知道人类极目之处的那些悲哀，就像林妹妹在“花谢花飞”的那一恸！千万朵花，千万个人，一切不是和你舞着同样的舞蹈么？许多事物在你活着的时候就已死去，也有许多事物在你死去的那一刹那而流传了下来。而我有时会不经意地想到，林妹妹的花锄、花囊、花帚怕不就是神瑛侍者的东西罢，这当然是个玩笑话。和林妹妹的冰雪聪明相比，宝玉的感知的确是慢了半拍，他在这里强烈感受到的——“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这样“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就像“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难道还有那不与你偕老的东西么？
藕官和菂官这一对戏台上的“夫妻”，用芳官的话说，“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好在汤显祖老先生之前说过一句：“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而情之林林种种，有时竟“男可以为女，女也可以为男”起来，更何况数百年后的今天，一面情字旗下，一定又丰富并增添了不少内容。不难看出，一部《红楼梦》也确实是囊括了许多“情”和“不情”的内容。警幻仙子这个情天恨海的掌门人，虽然未免有些出乎意外，将“情”、“淫”二字弄得真假玄乎起来，而“所训之事”，除了证明宝玉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之外，确实没有看出其它的“好看煞”来，而一句“可卿救我”，更是给宝玉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此后，宝玉更是少于“情”的实践，倾向于“情”的玩味，或许已经渐渐领会到那“意淫”的妙处吧。
藕官和菂官，还有后来补上的蕊官，倒更显示出“情”字，也能给异恋者以怀抱了。以至于宝玉听了，“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女孩儿之间的情性，和“断袖”、“分桃”的故事相比，或许会更为干净更为有趣。虽然很多时候我宁愿把这种同性之间的情爱看作是一种惺惺相惜，有时也不妨笼统归之为DNA的恶作剧或是成长环境的影响，而历史上这样的前例也足够多，现实中的例子也不少，好在《红楼梦》里还有一些这样的文字，也算是给普天下的所有看官，显现出不同一般的襟怀和识见来。
四】
“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这话一蹦出来，更像是中国的简爱版，芳官的可爱似乎就在这里。耶律雄奴，有人是深挖过了的；温都里纳，有人是细掘了的，虽然只是个名字，就像加长林肯和拖拉机一样，确实是一眼能让人看出许多的不同来，但奴才乃至于人的含义，的确是一样的。
前些年，有人似乎还欣羡过珍大爷的派头，也有人似乎讴歌过王夫人的德政，还有人声讨过赵姨娘的内鬼，企盼芸、红二人的侠心……很不凑巧的是，即使是左一个“我又要哭”右一个“我又要恼”，宝玉照旧是“把山河大地一担装，四海皆空相”，这“跌出三界外”的一跤，也确实有些让人意外。
因为还有那么多“新妇”、“旧妇”、“再醮之妇”们的不满足，以及“老物”、“朽物”辈的“痛杀”！一部《红楼梦》之所以不能真正完结，于此怕不也有很多关系罢。而到最后，一块自称为“曹雪芹墓石”的隆重出土，作者若是泉下有知，似乎也会莫名惊诧起来，但这样一来，“倒不若信口开嚼，消受得好风好雨；大庙活俑，净赚些红子红孙”。有时一想到这些，“只可怜花香铜臭，早掩却春闺宝镜；朝报实录，空留下断纹焦琴”。怕不和“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有所偏离和违背罢。
人与人的不相通，读者和作者的不相通，老年和少年的不相通，喜声名者与怀孤寂者的不相通……凡此种种，也就组成了红外形形色色的怪现状：有些人把理想看得比生命重要，也有些人把金麒麟看得比一切重要；老人们说，冲动是魔鬼，出走不能解决一切，年轻人则说，不需要解决，只要能终结一切就够了。好个宝玉，要想“悬崖撒手”，看来还不是一般的难呵！
这样看来，《红楼梦》的后半截之争，更像是关心他究竟娶了多少个老婆，或是该娶谁不该娶谁之类的。这种看起来比贾母和王夫人更为霸道的笔墨，似乎究竟有了一种什么破绽似的。因为“玉公”，的确是不会在梦中出现的缘故。
更何况，天上不会再掉下一个林妹妹来。有时才子佳人的遇合，也并不意味着幸福。反而是才子命运多骞，佳人红颜薄命，更凸显出美的凄怆和永恒来。我有时读《红楼梦》，更多的时候从顽石在红尘中的那一番摸爬滚打中，感觉到的是宝玉的心路历程。抑或这块顽石，整天贴在宝玉心窝子的缘故罢，所以才那么的真实。和中国其它古典说部相比，丰富的心理描写，可以说是该书的一大特色。
那种感觉象一堆火，燃过的只是烬灭，所有的惆怅和快意均来自于某种虚空。这时还会想起芳官细细所唱那一支《赏花时》来，“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青春对于整个人生的定义自是如此，通常停留在人生某个最美的时候。在那个春天浓浓地带过一笔后，我们蓦然才发觉，“没有人会感觉到青春正在消逝，但任何人都会感觉到青春已经消逝。”
五】
还是回到十八回的文字上：“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然后又跟紧一句“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确实惊心。
“红楼十二官”中，菂官早就死了；龄官、宝官、玉官三人不愿留下，出去了；尔后，“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余子不录。
《红楼梦》的最后，宝玉站在悬崖上说，“我终于可以飞了，管它是怎么样地飞过。”
未来，河之彼岸，太虚幻境……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不会知道的事情——诸如全部，诸如未知，诸如作者，诸如梦。
除了青埂峰下的顽石，坚硬冷寂，历历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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