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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说《虎錞记》连载28
    第十一章   策  反(2)

    马蹶子、巴允仁和胡岩声三人攀着老红藤,从后山滑到山脚。山脚清泉乱流,溪树掩映。溯溪而上,到了尽头,便见到一个三层楼高的大岩洞,犹如神话传说中的巨蟒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想要把世间的一切都吞噬到它的肚子中去一样。后山的泉水就是从洞中流出来的。
    马蹶子随手扯了一些茅草枯枝,扎成火把,用火镰打火点燃,领着巴允仁、胡岩声钻进洞内。洞口本来就不算窄,走进百十步才晓得里面更加宽大,火把的光亮照得不很远,凭眼睛根本不知道洞有多大多深,只觉得空洞洞的。胡岩声朝洞内“喂喂——”大喊了两声,好久才从远处传来回声。
    洞里除了没有阳光,什么都跟洞外差不多,有山坡,有溪涧,有沙滩,有岸有路还有宽大的岩厅石楼。溪涧里有成群的糯米虾、蚕豆蟹和瞎子鱼,在透明见底清幽幽的水中梭来梭去。沙滩上还有两三只已经朽烂了的小船,不知是哪朝哪代赛龙舟的遗物。路边随处可见锈迹斑斑的刀剑和弓弩,不小心有时还会踢到骷髅和兽骨。三人在洞里行走,如同夜间在洞外依山傍水的山道上跋涉,一路雄关险隘高峡平川飞瀑悬崖变幻无穷。翻过两座山梁,出现一座天然石桥,最窄的地方只有巴掌宽,人称断魂桥。桥下谷深流急,形成一个小瀑布,暗河水倾泻直下,轰轰地响,声音才叫骇人。康熙七年,这里发生过一场激战,弹尽粮绝的南明沅州抗清义勇军二十名将士,抱着前来围剿的清军官兵跳下暗河同归于尽。跨过断魂桥,到了一座山坡,名叫渔鼓山。这座山坡内部是空的,走在上面,就像擂鼓似的咚咚响。沿石阶而下,到了一座大岩厅,看不到顶也看不到边,根本不晓得它有多大,只听得阴风飒飒,成千上万只蝙蝠扑腾着翅膀叽叽叫。大岩厅里,还铺得有稻草芦席,散落得有鼎罐碗筷之类,看来近年还有人在洞里面住过。
    “岩声,这是龙船洞里最大的岩厅,档头有个大石台,中央有个大石坪,可以容纳五六千人在此习武操练,曾经是南明沅州抗清义勇军的校场和山堂。” 巴允仁用石头敲击了一下洞壁,其声如雷,久久不息,“你听听这岩厅有好大!”
    胡岩声:“岳丈,马世叔,我看此地用来做秘密兵工厂,生产枪支弹药刀矛弓箭最好不过了。”
    巴允仁:“我曾经仔细踏勘过,此洞还与花山与西晃山之间的一个巨大天坑相通,这个天坑名叫羲皇井。羲皇井四周悬崖壁立,只有一条马车路可以进出,易守难攻。如果在这大天坑里屯满粮草和輜重,足够五六千人马吃用三五年的。沿山溪而上,可直达西晃山黑虎砀。即使丢了花山寨,还可以拖人马上黑虎砀。上了黑虎砀,就是天兵听天将也奈何不得了。”
    胡岩声心中不晓得几多高兴:“啊呀,花山真是再好不过的天然演兵场和屯军大本营哟。”
    马蹶子急了,催两人快快往外面走:“大哥,四把火把都要烧光了,我们赶快出去吧。”

    胡岩声昨夜在巴家迎月楼歇息。早晨,巴州土家寨在鸟啼声中醒来。巴巧玲来到楼下叫:“岩声,老爸喊你吃早点咧!”

    巴家饭堂的饭桌上摆好了鸡蛋煮甜酒和油条,巴允仁、巴巧玲,谢玉娥和仆人们围坐在桌子旁等胡岩声一道来过早(吃早点)。打发人喊了好几趟,胡岩声才到饭厅中来,手中还拿了一卷纸。
    巴允仁:“日头晒屁股了才起床,昨天累恼火了吧?”
    胡岩声:“不咧,昨晚我画了一夜图纸呢。”
    巴允仁:“画的什么图纸?”
    “画的是战船。” 胡岩声摊开自己绘制的图纸,“岳丈,我们还需要准备战船咧。”
    巴允仁:“为什么?”
    胡岩声:“第一水陆并进攻取沅州府和怀化巡司更有把握,第二自己有了战船就不怕清廷水营的进犯了。”
    巴允仁:“岩声,我自己就办了个造船厂,在白龙溪里头。不过,造的净是货船。替我管理船厂的督造叫周世才,是我的一个结拜弟兄,才叫精明能干。”
    胡岩声:“好,可以作为我们的战船基地。只要按照我设计的这张图纸,把船的外形和舱体结构改进改进,就可以用来杀仗。您看,船头要像梭子,船舱要宽而平,船尾要秃,船身和舱板都要用上等木料,杀起仗来才会又快又稳。”
    巴允仁给周世才写了封便函,交把胡岩声:“要得,就按你的设计来造。巧巧,过了早之后,你带岩声去船厂,早去好早打转身。”

    白龙溪,巴巧玲领着胡岩声沿着溪岸而上。走进山沟,两岸不再修建堤坝,恢复了它的自然状貌,溪边长满了齐人高的巴茅草。巴茅正在扬花吐絮,远远望去,满沟满垅白茫茫的,活灵活现一条大白龙。
    胡岩声有些犯疑:“船厂造多大的船?”
    巴巧玲替胡岩声拍去满头的白絮:“造跑下江的双桅大货船,比吊脚楼还高还大咧”
    “这样的小溪沟沟能走大船?”
    “枯水天造好,泊到溪沟沟里。等到发大水再放到大河里去。这条溪每年要发两抛大水,一抛端午水,一抛秋汛水。所以我们船厂一年造两批大船。”
    大约在巴茅草里钻了十几里路,他们听见了咚咚咚哐哐哐闷雷似的斧凿之声。再前行三四里,前面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大垅,巴茅草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大片鹅卵石铺成的溪滩。十来艘快要造好的大船像咆头鲤鱼一样肚子朝天搁在溪滩上,娃娃鱼似的黑溜溜赤裸裸的工匠们,正在用斧头凿子咚咚咚哐哐哐地把光油葛根石灰腻子扎进船板的缝隙里去,溪滩上散满了刨木花和屑木片。再刮上三四遍光油,晒上十几个大日头,这一批货船等秋汛一来就可以下水了。
    巴巧玲瞟见那些赤身裸体的工匠们,忙把脑壳偏到一边:“看,那个穿着衣服面皮白白净净的就是周督造周世才。你去找他吧,我在这里等你。”

    造船工地,胡岩声施礼之后把岳丈的便函递把周世才:“周世叔,小侄有礼了!”
    周世才赶紧把胡岩声迎进工棚里,沏了茶,双手递把胡岩声:“啊呦,稀客呀稀客,胡教授胡大人的哲嗣,巧巧的高配,怠慢,怠慢。”
    胡岩声喝了口茶:“周世叔,造七八艘战船,可以吗?”
    周世才有些狐疑:“贤侄婿,你看我们这样的烂场伙,能够造战船?一条溪沟沟,舞得开手脚?”
    “可以,不比造下江的大货船难,场地也够用了,你们只要按照我的图纸做就行。” 胡岩声把图纸交把周世才,详细地解释了这种小河中专用战船的结构和制造方法。
    周世才犯了难:“贤侄婿,我们的工匠呆滞的很,看不懂图纸。”
    “一泡尿憋不死人的。周世叔,这下江大货船开初是哪样做出来的呢?”
    “请下江的打船师傅用箬竹(一种细小实心的竹子,叶子很大,常用来包粽粑)做了个模型,有模型就难不住他们。”
    “要得,我回去也用箬竹做个模型,明天就送来。”

    胡岩声下午回到巴家迎月楼阁楼,就翻箱倒柜找来箬竹和钢锯之类工具,对照图纸扎制战船模型,约莫个把时辰,一架漂亮的箬竹“战船”出现在了书桌上。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巴巧玲的叫声:“岩声,老爸喊你吃夜饭咧!”

    胡岩声手拿战船模型来到饭堂,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饭食,巴允仁、巴巧玲,谢玉娥和仆人们都围坐在了桌子旁。
    巴允仁接过战船模型,赞不绝口:“岩声,做得几多漂亮,你没白留学东洋啊!”
    胡岩声:“岳丈,我明天就送到船厂去。”
    巴允仁:“不,明天我另有安排,巧巧带你去考察五郎溪和黑虎砀。我已经上书镇竿镇田总兵和辰沅永靖兵备道庄道员,通禀在芷江南乡和怀化设立招兵站正式招募新兵建立怀化营,我们得尽快选好驻军和练兵的廊场。”
    胡岩声:“岳丈,我们要赶在秋汛到来之前制造好七八艘战船,也得抓紧啊!”
    “这事也误不了。”巴允仁瞟了瞟谢玉娥,“玉娥儿,麻烦你明天把这个模型送给周督造,那山里好玩得很,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船厂玩一天,夜里也可以在那儿住。”
    巴允仁早就知道周世才对谢玉娥有了那种意思,只是碍着脸面不好讲出来,便想给他们一个单独接触的机会。

    天刚刚亮,白龙溪船厂的工棚里,周世才还在困懒觉,正梦到跟一个大美人儿打“豆腐”,忽然听到砰砰的敲门声,他以为是哪个工匠来找他拿工钱,嘴里骂骂咧咧道:“牛卵日的,这么早,就来打吵老子的好梦!”打开工棚门一看,眼珠子差点惊打落了。梦里那个大美人儿真真实实地立在门外,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身,体态丰盈,皮肤白皙,乌黑的长发,黑亮的大眼睛,牙齿犹如藏在两片红叶间的白芷糯米,咧着嘴朝他妩媚地笑咧!
    “呦,玉娥,哪阵风把你吹到船厂来的呀?”
    “给你送战船模型呀,不欢迎呐。”
    “玉娥,你莫多心,我这人才叫笨,只觉得有点怪。大哥那样喜欢你,怎么舍得放你来我这个破廊场啊?” 周世才心中不免一动:张三不来,李四不来,大哥偏偏叫玉娥来送战船模型,莫不是有意让我那个……
    “周叔叔,这有什么奇怪的?干爸爸还说紧奴家玩,要是喜欢在这里过夜都可以咧!”
    周世才对大哥的安排心领神会:“是吗?那我就好好陪你玩一天!”
    自从见到谢玉娥之后,他就魂不守舍了,直想一口吃了这块羊脂玉似的白豆腐,但是都没有下手的机会。桑蚕不落茧——夜长思(丝)越长,想她想得发了疯。今天,她自己送上了门,一定得把这块白白嫩嫩光光生生的小豆腐吞到肚子里去。
    谢玉娥也有心事。她原本是受假吴协统蛰伏之命,假假地送给巴允仁做干女儿的,为了报答假吴协统夫妇的恩情,她曾使尽浑身解数企图从干爸爸的口中打探到五音黑虎錞的下落。哪知道假吴协统事发全家被屠戮,她也就假戏真做死心塌地地跟定了巴允仁。她并不甘心做巴允仁的干女儿,一心想做他的继室,可是巴允仁老是装聋作哑,叫她伤心极了。干爸爸叫她今日来给周世才送战船模型,正好出来散散心。

    吃过早饭,周世才把战船模型交把工匠头头,回头就往工棚走,步子放得轻轻的。谢玉娥倚着窗口望山,周世才悄悄走到她的身后,猛然“昂——”地长嚎一声。
    谢玉娥以为是猫公来了,骇得脑壳都麻了,顺手拖了门杠转身劈了下来。周世才伸手接住了门杠,呵呵大笑起来。
    谢玉娥连连拍着胸脯:“呸,呸,周叔叔,你好孽哟,差点把奴家的魂魄都骇打落了!”
    “唉呦,万一把玉娥骇坏了,大哥不要了我小命才怪咧!”
    “周叔叔,哪里最好玩呐?”
    “当然是山上最好玩啦。有鸡爪子血藤子八月瓜救兵粮牛奶子羊奶子(都是野生水果)野菊花山茉莉采,还有野雀雀捉咧!”

    上午,锦陵县高村镇,沅州新军新六十六标大营议事厅。统带陈雨庭正在召集队官以上官佐开会,讨论如何解决粮饷问题。守营亲兵来报:“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员庄大人来访。”
    陈雨庭吩咐诸部属暂时退下,亲自到辕门把庄峻益迎进议事厅:“道台大人有何见教,派个差役来通报一声,卑职就赴凤凰厅觐见,何劳观察大人亲临兵营视察?”
    “哪里,哪里,本观察此行是对所辖各府州县例行巡视,并非专程拜访足下。锦陵县乃本观察巡察的第一站,路过贵营,雨亭兄荣升统带,下官理当登门恭贺呀。” 庄峻益一面拱手作贺,一面示意随从抬上五捆用帆布包裹的东西和五个木箱,“本观察备了几件薄礼,请足下笑纳。”
    随从把帆布包一一解开,露出五十杆乌黑乌亮的德国步枪。打开木箱,是满满五箱黄灿灿的子弹。
    陈雨庭笑逐言开:“观察大人,卑职正想遵照太后懿旨扩充编制,短缺的就是枪支弹药,您真是雪里送炭呐。”
    “唉呀呀,今之绿营,久怠训练,骄惰畏战,嫖赌逍遥,积习难改,多已成为双枪(烟枪加火枪)老爷兵了。只有足下的新军为一邑柱石,能够担负起保境安民的重任了啊。我不倚重足下,倚重谁呀?只是时事多艰,财政窘困,无策以补。杯水车薪,表示表示一点心意罢了!”
    说到绿营,陈雨庭有些愤愤不平:“观察大人,皇上不是下旨改各省绿营为巡警么?怎么还让他们占着茅坑不拉屎呢?”
    “唉,别处的绿营精英或许可以编练成巡警,本土的绿营哪里做得巡警?欺负老百姓可以,抓贼拿强盗哪行哟!”
    “朝廷养着他们,岁费银两数千万,打仗打不得,捉贼也捉不得,何不裁汰个干干净净呢?”
    “唉呀呀,裁也裁不得哟,这帮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了饭碗,不去做土匪才怪,还不如养着咧!”
    “观察大人,我部扩编以来,兵员已经翻番,但是粮饷不仅不增加,地方连原来的饷额还时常拖欠我的。兵不能一日无粮,还望大人鼎力相助,帮助卑职解此燃眉之急啊!”
    “贵部所欠粮饷,本观察一定敦促叶府台责成各州县包征包解,月内足额补送,足下放心好了。时下同盟会与地方会党阴相勾结,造谣惑众,图谋不轨,本邑的太平就仰仗雨廷兄了啊。”
    “观察大人对卑职这般信任,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啊。”
    “下官对足下是十分放心的,但也有一些官吏对足下颇有微言。” 庄峻益把一封密信交把陈雨庭,“上月二十九日,芷江县县丞茑珩方投书寓中,禀以沅州府管狱官覃飞虎窝藏乱党分子胡岩声。并口头告称足下亦与覃司狱过从甚密,恐与胡乱党有染。我当然不信,足下祖上世代为朝廷命官,沐浴大清厚恩,家风可范,绝不会做出此类不忠不孝之举来的,是吗?”
    “哈哈,空穴来风,何足信哉?卑职反躬自思,今生无愧于朝廷栽培也,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此人本观察亦略知一二,他原本是一个鸡鸣狗盗之徒,只因为认了前辰沅永靖道道台茑本立做干爸爸,才混进官场做了个八品小吏。小人捕风捉影之言,下官自然不会轻信哟!”
    “观察大人,茑珩方串通妻弟屈四爷盗窃朝廷珍宝,被覃司狱缉拿,本来被郭臬台判了个斩立决。不知怎的,茑本立到行辕打了一转,就乖乖地把茑珩方放了出来。覃司狱跟我是同窗好友不假,但我可以用身家性命担保,他绝不会与乱党沆瀣一气。茑珩方对覃司狱的揭发,纯属假公法以报私仇的构陷之辞,是万万信不得的。”
    庄峻益瞟了陈雨庭一眼:“雨亭兄,那茑珩方大前日又给我寄来一封密信,说他在沅州新军里发现了逆书《猛回头》,有这回事吗?”
    陈雨庭泰然自若:“有,有这回事。”
    庄峻益:“传阅《猛回头》的是何人?查出来了么?”
    “查出来了。是去年才从湖南武备学堂毕业的见习队官刘丹平,书是他从长沙带来的。”
    “雨亭兄作何处置呀?”
    “我已经革除了刘丹平的军籍,移送芷江县衙关押审讯去了。” 刘丹平是个血气方刚的爱国青年军官,陈雨庭相信他是绝不会出卖自己长官的,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
    “此事不可小觑,足下一定要严加查禁,毋使悖逆不轨之书在军中流传,一旦军心动摇,我三百年大清社稷完矣!”
    “观察大人,下官有今日,都是仰仗慈圣老佛爷和皇上的栽培提携。别人为恶,犹可言也,惟我陈雨庭为恶,何以面对君亲社稷呀?我已经严申部下,私藏、传播乱党奸邪之书籍者格杀勿论!”
    庄峻益从袖筒里掏出那封密信,在陈雨庭面前亮了亮,然后掏出一包洋火,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封密信,在空中晃了晃,那信便化成灰烬慢慢飘散开去:“呵呵,可是那茑珩方却讲足下是刘丹平的后台咧。”
    “唉,我就是浑身长满了嘴巴,也讲不清道不明哟。观察大人如若不信,那就等待审讯结果吧。”
    “下官要是不相信足下,怎么会当面将此揭帖焚烧掉了呢?你讲是不是?” 庄峻益诡秘地眨了一下眼睛,“不过,有一人我等不得不防?”
    陈雨庭惊讶地:“何人?”
    “巴允仁!太后老佛爷允准他招募乡勇五百人,他却上书我和田总兵,禀称要招兵一千,不晓得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斗筲之辈何足虑也,土财主都是这样得寸进尺的货色。即使别有用心,他孙猴子还能够翻得出您和田总兵的手板心?”
    “下官不这么看,巴允仁绝非一般土财主,一旦坐大,不好对付啊!新建怀化营归田总兵统管,田总兵行伍出身,刚愎自用,哪里听得进我这个四品文员的忠告?”
    陈雨庭:“您的意思是?”
    庄峻益:“撇开他绿营镇竿镇,串联咱们辖区的新军和地方团练,建立一道与巴允仁抗衡的防线。”
    陈雨庭:“观察大人,是不是过虑了呀?”
    庄峻益:“不不不,传说中他手里有件神器,名叫五音黑虎錞,号令三军如卷席。老佛爷本来想施以恩惠,感召其拿出来为朝廷效力,弄不好翻为乱党利用,那就遗祸无穷了啊!”
    “观察大人,那就更不足虑了,五音黑虎錞只是民间传说而已,即使巴人始祖廪君曾经制造过,三千年来,战火频仍,那东西只怕不在世上了哟。依我看来,八成巴允仁手中并无此物,他不置可否,不过故弄虚悬而已。这样才能吊住世人的胃口,使人人都敬畏他三分。”
    “为官之道,听断,不可先有成见;任事,不可没有成算。陈统带,你须睁大眼睛瞪着他,没有当做有来防。未雨绸缪,方可万无一失!”
    “观察大人,眼下看不出巴允仁有何不良意图。万一有变,唐国栋在他东南,我在他西北,成犄角之势,何愁不一举踏平了他!哈哈……”
    庄峻益捋捋钢杈胡子:“不过,此人秉性耿介,是只顺毛畜生,只可笼络,万万倒不得毛。下官准备专门去怀化营慰问他一回,送他一些军火。”
    陈雨庭故作嫉妒地:“观察大人准备送他一些什么军火啊?”
    庄峻益得意地笑了笑:“足下不用担心,本观察绝不会做蓄山养虎的蠢事情。准备送他一堆前湘军老掉牙打不响的抬枪、劈山炮。”

    周世才扳了一枝马尾松枝,随手插在武士坡的路口上(俗称插青),拖着谢玉娥就往山里钻。湘西少数民族的情侣或夫妻有野合的习俗,插青是野合的标记。旁人见了这种标记都很知趣,绝不会上山去打扰作爱的男女。
    谢玉娥明知故问:“诶,周叔叔,你插青做哪样?”
    周世才:“嘿嘿,免得别人来打吵我俩呀?我好陪你玩个够呀!”
    才走进树林子,一条腿把子粗三四尺长的乌梢公(一种大蛇)横在路中央,竖起烙铁似的脑壳,卷动着鲜红的信子,睁着幽亮的小眼珠瞅着谢玉娥。谢玉娥吓得直往周世才的怀里钻。
    “别怕别怕!”周世才顺势搂紧谢玉娥,从怀里掏出管两寸长的小竹筒含在嘴巴里,在前面插了把小箭头,鼓腮帮一吹,那箭头不偏不倚插进了乌梢公的脑壳,当即倒下断了气。
    周世才搂着谢玉娥跨过乌梢公,朝山里走。
    谢玉娥惊魂未定:“周叔叔,这是什么呀?”
    周世才:“这是巴家祖传的吹气药箭,十丈之内百发百中。当初落难的时候,大哥教会我这门猎野物讨吃的手艺,想不到今日派上了大用场了咧!”
    初秋的武士坡,枫树叶子由青变紫变黄了,黄的红的蓝的绿的野菊花开满一山,松针由翠绿变成了深青色,密密扎扎的黄栗树白栗树桎木树黄的黄,绿的绿,青的青,紫的紫,色彩热烈得简直呛人眼睛。山上的树木长得不太粗,但株株都高挑秀气,秋风徐来,宛若无数窈窕的仙女争趁天风翩然起舞。不知名的雀雀在枝头“啾啾”地飞来飞去,拖着大尾巴的小松鼠在树干上滑上滑下,林子里铺满了落叶和枯草,时不时会冒出三五朵小伞似的色彩斑斓的蕈子,仿佛一床床又厚又柔软缀着五色花的大地毯。
    谢玉娥这位在窨子屋高墙之中长大的妹崽家,乍见着深山里这番绚丽而又和谐的景致,胸口上挂钥匙——不晓得有好开心,她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惊吓,快活地在林子里打起滚来。滚累了,便仰面躺在厚厚的落叶上,望着枝头上鸟儿们讲:“雀娘雀崽,你们好幸福啊,我嫉妒你们死了!”
    周世才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一个跟头翻到了谢玉娥的跟前:“玉娥,你知书识礼,琴棋书画样样来得,一点也不像穷人家的妹崽家,怎地会落到强盗窝里去的呀?”
    “周叔叔,奴家是黄连木雕的苦命人啊。” 谢玉娥灿烂的笑脸上一下子堆满了乌云,“是的,我不是穷人家的妹崽家,我家是晃州厅的大户,我的父亲叫做谢幼之。”
    周世才:“啊呀,就是去年因为废科举屈死狱中的那位大名鼎鼎的谢孝廉?”
    谢玉娥:“嗯,正是的。”
    周世才颇有些同病相怜兔死狐悲:“造孽呀,名士风流大半生,到头来落得个如此下场。唉!”
    谢玉娥:“我父亲二十六岁大比就拔得解元头筹。”
    周世才:“读书人都晓得哟,你父亲第二年赴京城参加会试,主考官才叫欣赏他的文章,只因为文章里提到先帝同治爷的名讳时,没有按照当时的规定讳缺最后一笔而名落孙山。”
    谢玉娥:“主考官非常可惜,叮嘱我父亲三年后一定要来京参加春闱。天知道,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这守孝一守就错过了三次考进士的机会。转眼已经四十出头,刺股悬锥,刻苦攻读,金榜提名,志在必得。哪晓得突然废了科举,他一时想不开,就带领沅州府士子上省城长沙请愿。巡抚大人讲他聚众闹事,抓他下了狱。讲是讲他是病死的,天晓得是打死的还是饿死的?”
    周世才:“唉,鼎罐煨黄鳝——死得屈(曲)哟!士子们白首穷经,本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个晓得最后全都当猪卖了!那些日子,读书人发疯跳井上吊投河的不知有若干啊!”
    谢玉娥“呜呜”地哭出声来:“我父亲死了以后,官府还不罢休,明班头带人操了我的家,逼得我老妈下了堂,把奴家卖进了戏班子。一次到沅州府城来卖唱,吴协统夫人见奴家长得光生,又唱得好,便赎了奴家做她的贴身丫鬟。提起奴家的身世,青梅子粑胸口——好心酸呀……”
    周世才一时慌了神,不晓得怎样安慰她才好:“玉娥,都怪我,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对面垅里突然有只野鸡叫了起来,一声,两声,声声那么高亢那么兴奋。
    野鸡给周世才解了围:“玉娥,你听,对门山上野鸡叫。你信不信,是只公野鸡,在呼唤它婆娘咧!”
    谢玉娥破涕为笑了:“在哪里,奴家没看见。”
    周世才:“你想看吗?我把它招到你面前来!”
    谢玉娥:“它肯过来?”
    周世才:“有你这样的大美人在这里,它还不肯过来?”
    周世才撮起嘴巴“咯咯咯”地学了几声母野鸡叫,那公野鸡果然上了当,从对面垅的蓬窝里飞了出来,落在林子外的草地上,紫红色的冠子,红彤彤的脸蛋,亮晶晶的黄眼睛,翠蓝翠蓝的脑袋、脖子和背脊,闪着金属的光泽,后颈披着雪白蓝边的披羽,银白色的翅膀饰以棕黑色边缘,雪白的胸脯画着深棕色的羽纹,长长的红底栗斑的尾巴上,还覆盖着两根三尺多长的白地红缘的长翎,华丽极了。它偏着脑袋,东瞧瞧,西望望,没看见母野鸡,叫得更加响亮更加热烈了。

    武士坡路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从山下走来。女人看见路口插了一枝马尾松枝,拉住男人:“傻瓜,你没长眼睛?这里插了青,你还往上走哪样?”
    男人扫兴地:“娘卖,迟来了一脚,好地盘就被哪对骚男女占了?”
    “算了,没了这边山,还有那边山。”女人抬腿走到另一条山路上,也在路口插了一枝马尾松枝,“快过来,要不,好地方又被别人占了!”
    男人不甘心,从路边的桐子树上摘了一个金红色的桐子,用力向山头扔去,嘻嘻哈哈跑到女人身边,扛起那女子钻进了那边山。

    周世才又撮起嘴巴“咯咯咯”地学了几声母野鸡叫。那公野鸡便拍打着翅膀寻着声音钻进了林子里。谢玉娥高兴得不得了,轻手轻脚地靠近那公野鸡,想去亲近它。突然“哗”地一声一个金红色的桐子落在了林子里,公野鸡 “啪啪啪”扇着翅膀飞出林子去了……
    谢玉娥撅起小嘴巴走出林子:“唉,它太漂亮了,看不起奴家,飞走了。”
    周世才拾起桐子,脚跟脚地出了林子:“玉娥,生哪样气嘛,不是公野鸡不欣赏你,都是这鬼桐子捣的鬼呢?”
    谢玉娥想起巴允仁只肯认她做干女儿,不肯纳她做继室心里就不快活:“男人也不喜欢奴家,我这个女人是大年初一的砧板——没人要。”
    “呦,玉娥,喜欢你的男人多烂世界咧。”
    “奴家怎么看不出来?”
    他们沿着一条山泉往山上走。走着走着,前边岗子上出现了一蔸黑黝黝、光溜溜的大树,千手观音似的向四周伸出无数绛红色的树枝。叶子很少,稀稀落落的,像散乱的铜钱,枝头却挂满了一串串黄澄澄的鸡爪样的果实。周世才撒开两腿飞快地朝那大树奔去,骇得沿路蓬窝里觅食的山麻雀“扑扑扑”飞了开去。周世才三下两下猴儿一样蹿上树冠,摘下大把大把的鸡爪样的果实朝谢玉娥扔去:“接住,可以吃,沁甜的!”
    “嗯,好吃,好吃,这是什么东西?”
    “鸡爪糖!好吃,紧您吃,当饭吃吧。”
    周世才下得树来,把一大把鸡爪子递把谢玉娥,她没有接,眼睛落在他结实的膀子上。
    谢玉娥惊讶地:“哎呀,哪样搞的嘛?膀子流血了!”
    “只顾帮你摘鸡爪子,被树茬儿划了道小口子。”
    “痛啵?找点药草草粑上啵?”
    “嗳,男子汉,这点小伤算什么,不用粑药草草,等下子就会结痂的。”周世才笑嘻嘻地把鸡爪子递把谢玉娥,顺势抓住她柔软的小手不放,他瞄见她那莲藕一样白嫩的手臂上点着一颗鲜红的“守宫砂(处女标志)” 。
    他的手好有劲,她往回抽,挣不脱:“周叔叔,你松手嘛。”
    “呦,玉娥,你的手好嫩生啊。”
    “周叔叔,你再不松手,奴家不吃你摘的鸡爪子了。”
    周世才只好松了手。
    树老山荒,风吹得树叶子呜呜响,除了他们俩,没有别的人。周世才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边往山谷深处走,边讲熊娘外婆的故事:“从前呀,这山里有个熊娘外婆,穿着百折裙,裹着黑头巾,专门拐骗妹崽家到她洞里去做客,把别人灌醉了,就咬住颈根喝人血……”
    谢玉娥脑壳根根都麻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周叔叔,您这故事好骇人哟!”
    周世才乘机搂住谢玉娥:“哎呀,熊娘外婆是讲不得的,一讲它就来了。玉娥,你看,在那岩洞口!”
    谢玉娥眼睛都不敢睁,只往周世才的怀里钻:“周叔叔,我怕,我怕。”
    周世才紧紧地搂着谢玉娥,三四十岁的人了,才第一次闻到了异性肉体氤氲的香味儿,全身的血管一下子都膨胀起来,但是他控制住了洪水般爆发的情欲,他想给她一个好印象,只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谢玉娥大气不敢出:“周叔叔,奴家怕熊娘外婆,我们赶快下山去好吧?”
    “傻丫头,哪里有什么熊娘外婆,是我逗你的。”
    “周叔叔,你好差火(坏)哟,骇出奴家一身虚汗,求求你再莫讲这种故事了。”
    周世才依然紧紧地搂着谢玉娥:“好,好,莫讲就莫讲。”
    “周叔叔,你松开手好不好?”
    “玉娥,我有句要紧话问你,你回答了,我就松手。”
    “好,您讲吧。”
    “玉娥,你可怜周叔叔么?”
    “周叔叔,你有什么可怜的嘛?”
    “玉娥,周叔叔得了相思病,想死一个人了。”
    “您想哪个呀?”
    “玉娥,我想的就是你哟,你把给我做老婆要得啵?”
    “做不得,做不得。屋檐下种白菜——你我没有缘(园),奴家已经有人了。”
    “你哄我,方才你还讲没得男人喜欢你。”
    “没哄您,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
    “是哪个?是我大哥?”
    谢玉娥不做声,眼眶里噙着泪花。
    “唉,我这病没得药解了,怨只怨我前世没修得阴功啊!”周世才长叹一声,松了手。
    周世才带着谢玉娥在山林里钻了大半天,中饭也不回船厂去吃,两人鸡爪子血藤子八月瓜救兵粮牛奶子羊奶子填满了一肚子。
    谢玉娥心里惦挂着干爸爸,武士坡再好玩,她也没得心思了,转背要朝山下走:“周叔叔,天色不早了,奴家还想回巴州去。我们下山吧?”
    “玉娥,别忙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讲呢?”
    “呦,讲了一天,还讲不完?”
    “讲不完,还憋了一肚子咧。”
    “二天讲做不得?”
    “二天讲会把我憋死的。玉娥,你就那样狠心,看着你周叔叔憋死不成?”
    “那就边走边讲吧。”
    “大哥不是放了口,叫你住下来么?今夜里大哥有女儿女婿陪,你霸蛮要回去做哪样嘛?”
    “巧巧陪胡岩声去黑虎砀了,今夜里肯定回不来。干爸爸一个人,奴家放心不下。”

    大山中,巴巧玲挽着胡岩声走到了一条小溪边。这就是五郎溪。溪边停着几挂竹划子,是本寨人特意为外乡人进山准备的。巴巧玲跳上一挂竹划子,拣一支竹篙撑拢岸边,招呼胡岩声到划子当头坐稳,自己叉开两腿站在划子尾巴上,一篙一篙撑着,溯水而上。水不深,但是很急,逆行的竹划子激起的波浪,一层泛过一层,满溪流翻。浪花飞溅到胡岩声脸上颈梗上,凉飕飕的。胡岩声望着巴巧玲那股子蛮劲,心头不免也涛飞浪卷起来……
    五郎溪宛如一条大青蛇,在西晃山与明山之间的大峡谷里蜿蜒爬行。两岸峭壁林立、竹木蓊郁,好像五郎溪这条大青蛇钻进了绿森森的高墙深院之中。悬崖峭壁之上,红枫翠竹之间,依稀可见悬挂着的吊脚木楼,真叫城里长大的胡岩声叹为观之。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些盖房子的木料、砖头和瓦片是怎样运到那悬崖峭壁上去的?小船斗折蛇行了两三个时辰,到了五郎溪的源头西晃山南麓的最高峰老寨界。西晃山与明山之间有三条著名的溪流都滥觞于这老寨界,除了五郎溪,另外两条叫做芷溪和地婆溪。它们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溪的两岸都长满了白芷,远远望去就像铺满了白雪,名副其实的白芷王国。黑虎砀就在这白芷王国的西晃山一侧。
    黑虎砀虽然名为寨子,却见不到一栋房屋,只是两大山系夹缝里的一个大溶洞,里头可容纳万把人。大溶洞又跟西晃山与明山中的几百上千个小溶洞相连,四通八达,古来民间就有千洞之国的别号。太平年月,此地没有人烟。只有兵荒马乱的时候,方圆几十里地的土著山民才到洞中来避难。
    胡岩声和巴巧玲厮挨着走进大溶洞,开始还能够看清高高的洞厅和森林般的钟乳石柱,还能够看清洞中的山峦、溪流、小路和蜂窝般的通往明山、贵州、四川的小洞口,走着走着,就像从午时突然走进傍晚和黑夜,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巴巧玲突然甩开胡岩声,撒腿朝黑暗中隐去:“岩声哥,快来抓我!”
    胡岩声循着声音追了过去,伸手想抱着巴巧玲,却扑了个空,他生怕在这迷宫似的洞子里把自己的爱人走丢了:“巧巧,你在哪里?莫开玩笑啦!”
    “嘿嘿,岩声哥,我就在你的面前,快来抓我呀!”
    胡岩声听得未婚妻银铃般的笑声就在耳边,却怎么也摸不到她,声音急了,气也粗了:“巧巧,这千洞之国,不是闹着玩的,迷了路,我们就得在这里头转一辈子啦!”
     “岩声哥,你这个呆子,你老婆丢不了。好,你站着不动,我来抓你!” 巴巧玲噗嗤一笑,轻轻悄悄扑了过来,猛地把胡岩声紧紧抱住,在他嘴上狠狠地打了一个叫啵。胡岩声也紧紧地搂着巴巧玲狠狠地回了一个叫啵。两个啵声交织在一起,在千洞之国里蹿响,久久不息。
    两人不敢久留,手牵着手走出了溶洞,上了溪坎。胡岩声回头望了望洞口,说:“巧巧,这黑虎砀天生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这次举事万一失败了,我们就把队伍拖到这里来。”
    巴巧玲天真地笑,笑得很媚,两只凤眼成了弯弯的盈盈的月牙儿:“嘿嘿,不然,老爸做哪样催促我们来看看这地方呢?”
    胡岩声见她笑得那么起劲,想到把这样一个天真的妹崽家也拖进生死搏杀之中来了,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只是,只是……。”
    “岩声哥,你又怎么了?做哪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巧巧,染苍则苍,染黄则黄。你找了我这个乱党做老公,这辈子可遭难了哟!”
    “嗨,岩声哥,你讲哪样话?革命难道只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能够跟着你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驼背佬压磨盘——死也值(直)了。”

    武士坡林子里,周世才指着厚厚软软床垫子似的落叶:“下山还早咧,坐下来讲吧。”
    他不想伤害她,挖空心思用语言征服她的心,但是都没有成器。八月半的板栗球——不砸吃不成,看来光来软的不行,他打算来蛮的了。
    谢玉娥一屁股坐了下来。
    周世才挨近谢玉娥坐下:“玉娥,你晓得大哥做哪样叫你来送战船模型吧?”
    “呦,奴家哪里晓得你们男人的事情罗?”
    周世才猛地把谢玉娥压在身下:“他是有意成全我们俩,知道不知道?”
    她想挣脱,但是哪里挣得脱?周世才强健得像头公牛,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想叫,但这荒山野林里,哪个听得见?一切都是徒劳。她惊骇得出气不匀,心好凉好凉,浑身直抖,上牙巴嗑着下牙巴。
    周世才一只手使劲地箍紧谢玉娥柔软的身子,一只手扒光了她的衣裤,嘴巴一面狂吻着她的嘴她的颈窝她的奶子她的肚脐,一面含糊不清地说:“玉娥,我的心肝,我的心肝……”
    谢玉娥不再反抗,摊开手脚,眼角滚出了泪珠。她不恨周世才,心里好怨好怨干爸爸巴允仁:“周世才,奴家认命了,你轻点好不好……”
    谢玉娥那女神才有的柔曼优雅的天体,仰卧在厚厚软软床垫子似的落叶上,平展得宛如一匹绸缎。周世才压着她,却像在爬一座摩天大山,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喜悦交织着痛苦,渴望交织着绝望,疲惫交织着松快,艰难地爬着,爬了几千年几万年,终于爬到了金顶,涌起一股征服一切的快感!他领略到了女人颠峰的无限风光,心旌激荡得不可言语。他想把自己撕扯成碎片统统饲喂到她的精血里去,他又想一口一口把她的精血吮吸到自己的器脏中来!
    周世才不是一个粗鲁的人,见谢玉娥终于屈服了,也便百般温存千般体贴起来。他伸出柔软温润的舌头把她眼角的泪珠吮吸得干干净净,硬硬的牙齿轻轻地咬着她的嘴唇她的肩膀她的奶头,茸茸的胡须摩擦着她的鼻头她的下颔她的酥胸她的细腰她的下腹,他丰满的大手揉遍了她所有的隐秘部位……一个强壮男人的温热如电流一样浸入了她的肌体,迅速地蔓延扩散到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奶子倏地隆胀突起,软绵绵的肉体立刻变得富有了弹性,她面部红润潮热起来,鼻尖沁出了毛毛汗,眼睛亮得像两汪深潭,出神地望着骑在她胯上的虎背熊腰的男人,显得更加生动更加美丽,冰心融化了,春情复活了,她全身颤栗起来,仓皇地用她细嫩的双臂箍紧他的脖子,用她胀鼓鼓的大奶子皴擦着他壮硕的胸膛,用她红叶似的小舌头寻找他那厚实的嘴唇,舌头放在自己的嘴里从来没有感觉到什么,一旦伸进男人的嘴里,立刻就有了酸甜麻胀全身通电的味道,就有了化蛹为蝶春蕾吐艳的冲动,她终于像一朵白莲花在秋水里怒放开来,迎风摇曳,散发出初乳一样鲜嫩氤氲的体香……
    女人的体香像火一样点燃了他的血液,浑身肌肉因暴热胀得鼓鼓的,他一口含住她滑润的舌尖忘情地饕餮着,双手不由自主地托起她浑圆的臀部,左右摆动她那柳条般娇柔的肢体,他徐徐地滑到潮湿的花蒂边缘……她闭上双眼,呻吟起来,口渴到了极点,咽部简直冒出烟来,呱呱地吞咽着口水,焦躁地扭动着,渴望着暴风骤雨的到来……他猛地挺进那怒放的花心,一直挺入秋波荡漾的池水里,那池水忽然变成了无底的血色深渊,永远永远也挺不到头,拍岸惊涛吞噬了他的肌体,淹没了他的魂灵,他感觉自己被卷进了汹涌的旋涡,野兽般地挣扎着抽动着,狼奔豕突,横冲直撞,但是无济于事,他在不断地下沉,下沉……她原本只是一道冰川,突然从天外掉进一块燃烧的陨石,猛然熔融成一口滚开的湖泊,她沸腾起来晃荡起来,全身的水分就要蒸发个精干!她突然感悟到孕妇的快乐母亲的伟大,她想将他像毛毛一样安顿在自己的子宫里头,让他吮着自己的精血在自己的肚子里长成一座大山!她咬着他的胸肌咬着他的肩膀,急促地喘息着,不停地扭动着,竭力地叫喊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轰然一声巨响,山崩了,地裂了,树木花草溪流落叶石头连同他们的躯体都炸成了漫天的电光和星子,从天上飘飘忽忽地散落下来,她化做了一滩水,他瘫做了一地泥,处子的血浸红了落叶,灿若丹霞……
    “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他们紧紧地搂做一团死去,幽魂已经散作烟霞飘走了,落叶上只剩下他们那落叶般的躯壳。山风轻轻地抚弄着他们躯壳上的乱发,一片片金黄的血红的白栗叶枫树叶,悠悠晃晃地飘落在他们赤裸的躯壳上。不知过了好久好久,一对幽魂重新回到了落叶般的躯壳里,他们又紧紧地搂做一团活了过来。泉水丁丁冬冬地流着,山风簌簌瑟瑟地吹着,日头已经落山,一弯冷月孤悬在天边。他们恍若隔世,彼此出神地阅读着对方一丝不挂的躯体,如同欣赏天国陌生的风景,许久许久才又回忆起来“前世”那惊心动魄的一刻——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一生最隆重的盛典。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又是那么自然而然。
    谢玉娥看看自己的手臂,那颗鲜红的守宫痣已经无影无踪:“世才,你这只公野鸡太凶火了!”
    周世才反复抚摩她那豆腐般白嫩的手臂:“呦,玉娥,你是雪水打的冰豆腐——煮得越久越有味!”
    “世才,奴家从今日起就是你的人了,奴家要你煮一辈子!”
    周世才仰望着被树叶分割成无数碎块的蓝天:“皇天在上,玉娥,二天我若煮了野豆腐,雷打火烧!”
    她慌忙用嘴堵住他的嘴:“不准你这么讲,你想叫我打单身?”
    “玉娥,有了你,我就心满意足了,格格、公主我全看不上咧。”
    “哼,我不信,男人的嘴皮子都会哄人,比雀鸟叫得还好听。”
    “玉娥,我起誓,生生世世爱你一辈子,下辈子还要讨你做婆娘!”
    “世才,奴家想为你生两个有出息的伢崽。我算过命,大崽做文臣,小崽当武将。真的!”
    周世才使劲箍紧谢玉娥,又把她压在厚厚的软软的树叶做的床垫子上:“玉娥,我信,我信。我好快活,你想要那轮月亮粑粑吗?我上天去摘把你!”
    谢玉娥终身有了依靠,大山一样稳定的归宿,她幸福极了,红潮满脸,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轻点,饿豺狗,又没有人跟你抢,气都被你憋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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