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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19
    第七章   重  赏(2)
    偏偏今天的日头比哪天都毒,晒得人淌汗流油,三个家伙浑身透湿,油汗咬得胯间那创口钻心地痛。茑珩方因为受刑最重,疼得最厉害,不敢走快,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前移。梁捕快、毛捕快伤得较轻,渐渐地痛木纳了,走快些也不碍事,因为怨忿没处发泄,也不管了上下尊卑,两人俯在马上只顾前行,把个哼哼唧唧的茑珩方甩在老后头。
    日子又长,马匹又慢,捕快毛来富、梁幸予为了排遣胯间的疼痛和心中的怨狠,边走边嚼起顶头上司的下巴骨来。
    梁幸予的黑麻子气得通红:“娘卖,下辈子讨米要饭,告子告孙莫做衙役。发财困女人没得我们的份,挨骂受活罪我们哪回躲得脱?这一回真算托了他茑珩方的‘福’了,连二老头也被人家割了!”
    提起顶头上司,毛来富恨不得咬茑珩方一口:“妈那个巴子,你伙计还有个丫头片子,二天还有子孙可告。我呢,连婆娘都没讨,今生今世注定要断子绝孙了啊!”
    梁幸予:“娘卖,他茑县丞六十几岁的人了,这辈子恶事做绝了,割了他的二老头,算老天长了眼。这可害惨了你我伙计俩,羊肉没得吃,惹得一身骚哟!”
    毛来富:“妈那个巴子,他要不是认了个好干爸爸,多时就该剁脑壳挨洋枪炮子了,阉割还算是便宜他咧!”
     梁幸予:“毛老弟,他茑县丞溜滑的,就是抓到了胡乱党,皇上拉御屎——哪有你我的份(粪)?银子还不是进了他娘的个人腰包!”
    毛来富:“是哟是哟,梁兄,你我大肚子不屙崽——净背虚名,连困个野女人也是他茑县丞玩腻了的咧!”
    梁幸予:“毛老弟,这年头哪样没得假?连总督、巡抚都有假的,保不准姓茑的这个八品县丞也是李鬼一个咧!你还记得我俩上年清明节跟随他去榆树湾捉人,街上突然蹿出个广东张姓老儿,拖住他不放手么?”
    毛来富的癞疠头点个不停:“记得记得,那张姓老儿还口口声声喊他做外甥、叫他劳处生咧!”

    去年清明节,榆树湾街上,细雨霏霏,茑珩方拱着屁股,昂着脑壳,领着手持哨棍的梁幸予和毛来富招摇过市,百姓们纷纷避让。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悲喜交加地拦住了茑珩方:“劳处生,劳处生,老天爷发了慈悲啊,终于找着你啦!”
    茑珩方一反常态没发官威,却装着不认得的样子:“诶,你这老头,谁是劳处生?本大人堂堂正正一个芷江县茑县丞也!”
    白发老头:“甥儿啊甥儿,你睁眼看看我,我是你的小舅爷呀。你拿了我做生意的银子,一出走就是四十多年,你娘想你都把双眼哭瞎了。受你娘的嘱托,我天南海北找了你四十年啊!你娘都八十几岁了,活不得几天了,你在异乡做了官,快快回河源府看看你老娘啊!”
    茑珩方翻着白眼:“老伙计,你怕莫有病吧?我姓茑,怎么会是你的外甥呀?”
    白发老头扯着他的八品官服,扳看他的后颈窝:“没错,是你,阿处甥儿,看你颈窝里这胎记、大鹰勾鼻子、撮下巴、瘪嘴巴,七拼八凑的脑袋瓜,哪会有错呀?”
    茑县丞拂开白发老头的双手:“张老儿,讲你认错人了就认错人了,再不滚开,我就叫手下把你这刁民枷了!”
    白发老头声泪俱下:“阿处啊阿处,你是个读书做官的人哟,怎么能够忘记事亲行孝是做人的根本啊!”
    茑县丞见摆脱不了,便从衣兜里取出了十两银子交把白发老头:“老伙计,我也是广东人,念那老太太孤苦无助,这十两银子请你转送给那老太太,叫她从今往后莫再纠缠我了,好不好?”
    白发老头把那银子扔进街边的粪坑里,气得口吐鲜血:“劳处生,你,你,你……”
    站在一旁的梁捕快和毛捕快狐疑起来,窃窃私语。要是往日,茑县丞不下令打死这老头儿才怪咧!

    日到中天,官道两旁榛莽丛生,坟头连着坟头,山里的老鸹长一声短一声地嘎嘎叫着,两个部下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茑珩方不禁毛骨悚然,忍着痛一声高过一声地大叫:“梁捕快、毛捕快,二位慢走些,等等本大人!”
    梁捕快、毛捕快相互使了下眼色,觉得这正是出口鸟气的好时机,也便放慢了脚步。
    毛来富戏谑地:“茑县丞茑大人,上回我们去怀化捉人,怎么有个广东老儿口口声声喊您做外甥、叫您劳处生呀?”
    扯白不用打草稿的茑珩方,支支吾吾起来:“嘿嘿,那、那老伙计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竹筒子无心桎木棒有意,诡精诡诈的梁幸予,把那天茑县丞反常的举动都记在心上了:“茑老爷,您那天怎么大发起善心来,给了那狗日的张老儿十两银子呢?”
    茑珩方装腔做派地:“他狗日的是广东人,我也是广东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娘卖,谁叫我茑某人是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呢?”
    迷信轮回报应的毛来富有点痛定思痛:“是吗?茑老爷您真是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吗?那我们怎地会遭此天谴呢?往后还是少作些孽好啊!”
    梁幸予哭笑不得:“人家胡乱党的毳毛都没捉得一根,我们倒成了骟人,老鼠啃五经——蚀(食)了老本咧,回去怎么跟婆娘交代哟!”
    茑珩方身子硬不起来,嘴皮子一点也不软:“哎呀,你两个狗日的榆木脑袋,你以为好人就有好报?寇准好不好?岳飞好不好?他们有什么好下场?我们昨天只是运气不佳,小坏蛋栽倒在大坏蛋手中罢了!”

    毛来富、梁幸予的诘问,触到了茑珩方的痛处,勾起了他一生的记忆。
    茑珩方本来姓劳名处生,是广东河源府劳家厝的一个烂仔。十七八岁时骗了舅父一笔银钱,跑到广州闯世界。不巧广州爆发瘟疫,封了城。一个夏天就死了好几万人。因为找不到一个足够大的地方埋葬死尸,广州知府便在城西远郊找到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沟壑,强制外地流民成立了一个几千人的收尸队,把倒毙在街头的无主尸体拖到沟壑中去。
    银钱用完了,又出不了城,回不了家,大灾难的广州光凭两张嘴皮子很难诓吃诓喝诓银子了,没得法子,劳处生便报名加入收尸队混口饭吃。在收尸队结识了伍长邓珩方,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白天两人同去收尸,夜里两人胝足相眠,共叙衷肠。劳处生很快得知了邓珩方的离奇经历。
    邓珩方,十六岁,阳山县秀才,是来广州参加乡试的。谁知当年的乡试因瘟疫临时取消了,得幸结识了茑金凯,不然就会流落街头。茑金凯也是一名秀才,十七岁,湖南沅州府知府茑本立的公子,因为太平天国刚刚平定不久,湖北湖南的乡试还没有恢复,他便跨省来广州参加秋闱。他们是在广州文庙祭孔时相识的,都是被时人称为“神童”的少年才子,广州戒严后,茑金凯把邓珩方接到湖湘会馆暂避。不幸的是,茑金凯也染病不起。忠实的邓珩方始终陪伴在侧,延医熬药烧饭端水洗澡洗衣,直到后来端屎抽尿。同为涸泽之鱼,相濡以沫。茑金凯自知回生无望,在咽气之前,给父亲写了封信,说自己来到广州后如何受困,如何染病,患难中师弟邓珩方如何如何照料自己,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托邓珩方在广州戒严解除之后,连同遗物送交乃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劳处生顿生奇思妙策。第二天,他托言肚子痛不去收尸,却跑到府台衙门举报邓珩方私结会党,图谋造反。可怜邓珩方亡里亡魂就在自己收尸的乱葬坑边被砍了脑壳,到死也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罪。
    广州解除戒严后,劳处生携带着邓珩方的文凭庚帖,收拾了茑金凯的绝笔书信和遗物(其三百两余银则据为己有),日夜兼程来到沅州府衙门,以邓珩方之名叩见知府茑本立,于是抱上了茑太守的大腿,更名改姓成了茑珩方,从鄙里无赖摇身一变成了高贵的茑衙内!

    夜幕沉沉,山雨霏霏,白水滩杨云夔家的饭堂里,饭桌上已经备好了满满一桌酒食,正中是个火锅,火锅里咕噜咕噜炖着什么,香气四溢。这时节的夜晚,城里暑气未消,而在白水滩却早有深秋似的凉意了。旁边的火炉塘已经生了火,陈雨庭、杨云夔和胡岩声围坐在火炉塘周边。
    胡岩声:“诶,筷子摆直了,调羹摆弯了,三哥怎么还不来?”
    陈雨庭:“三弟从来都很守时,今天肯定有事耽搁了”。
    陈雨庭话音才落,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随着一团破门而入的湿气,覃飞虎拎着两大捆沉甸甸的油纸包裹走进了饭堂:“来迟了,来迟了,哥兄老弟们久等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酒食正好上桌。”杨云夔扭头朝厨房叫道,“智玲,三弟来了,开饭!开饭!”
    “来了!来了!”女主人应声端了满满一端盆野味进屋来,倒进了火锅,浓浓的肉香随着热腾腾的蒸汽弥漫了整个屋子。
    覃飞虎把两捆油纸包裹撂在地上:“且慢且慢,我劫得不少财宝,先瓜分了再吃饭吧。”
    巴智玲:“什么宝贝,打开来看看?”
    覃飞虎三下五除二把包裹打开,摊开油纸把宝贝码在众人眼前,原来是四大堆小册子,分别是《孙逸仙》、《猛回头》、《警世钟》和《革命军》!
    陈雨庭和杨云夔:“哈哈,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分,快分!”
    胡岩声也有些吃惊:“三哥,这么快就翻印出来了?”
    覃飞虎:“四弟,你交给我的小册子,我先拣了这四种,请人加班加点各印了五百本。每种带来了三百本,你们三人三一三十一平分。”
    陈雨庭:“诶,三弟,每种还有两百本,你一个人贪污了?”
    覃飞虎:“咳,每种我只留了一百本,其余的嘛都被帮忙的那位克扣了咧!”
    陈雨庭:“呵呵,难怪这些小册子漫天飞,官府还以为都是胡乱党散发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哪儿都能够感觉胡乱党的存在,就是抓不到胡乱党的影子,害得衙门里都闹起鬼来,傩师周世勋一下子成了官府的香饽饽,这里请那里拜咧!”
    杨云夔:“三弟,我问你,那位神通广大的朋友是男还是女?”
    覃飞虎很为难的样子:“嘿嘿,嘿嘿……”
    巴智玲赶紧替覃飞虎解围,揭开火锅盖:“你们真有口福哟!听说你们兄弟四人今夜碰头,巧巧小妹今早特意带着白毛佗上山,一箭就射得了这只白面狸。应龙伯伯把它烙了刮了,洗净后砍成了小它它,咬了盐,渍了生姜、花椒、酱油和剁辣椒,涮火锅,麻辣鲜嫩,下酒没得比哟!”
    陈雨庭和覃飞虎问:“诶,巧巧呢?怎么没听到她笑了闹了?自己打来的野味,怎么不来吃一筷子呀?”
    杨云夔:“这个野妹子呀,一个下午没见到人影子了。她要是在啊,你们的耳根就莫想清净了。”
    巴智玲:“你们莫为那鬼妹子的肚子操心,她是吃百家饭的,到哪里也饿不了她的肚子。”
    胡岩声:“她呀,四路里教山民种桑养蚕,忙得忘了晨昏早夜咧!今天中午拿回白面狸就动身去波洲天荒坪了,三四十里路,今夜回不来了。”
    陈雨庭笑眯眯地问。“诶,四弟,巧巧的行踪你这么清楚,这里头有什么讲究不?”
    不晓得是火太烤人了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胡岩声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覃飞虎作古正经打和声:“这还用问,准是卓文君相中了司马相如呗。四弟,你是不是也欠巧巧了?”
    杨云夔一头雾水:“没这么快吧?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呀?四弟,你背着我打闪电战呐?”
    “没得这回事,我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哪敢想这码子事哟。”胡岩声这个天才外交家,提到儿女私情就供桌上长草——慌了神,窘得脸更红了,活像戏台上的关云长。巧巧纯朴得如一块水晶,肝肺肠肚都见得着。她对自己的那份情爱,自然肚子点灯心里明。他在心里承认,自己也爱上了巧巧,只不过因为自己从事着危险的革命事业,怕连累了天真无邪的她,而故意跟巧巧保持一些距离。
    “嘿,还别说,巧巧什么事情都只跟岩声讲。要想晓得这个野妹子到哪里去了,连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得咨询岩声呢。”巴智玲眨了眨眼睛,好像从胡岩声的眼神里头读到了什么秘密,不忍揭穿,“我不打吵你们了,好让你们把八年的话来个竹筒倒豆子!”
    陈雨庭:“咦,弟妹,怎么不添双筷子一起来吃呀?”
    “不了,我得去陪应龙伯伯喝一杯呢。”巴智玲挂念着老人,便转身上楼去了。
    杨云夔在火炉塘中加足了黄栗树蔸脑和枞树块子柴:“好,上桌上桌!”
    火炉塘里,火烘烘地燃烧着噗噗地跳跃着,火光红得像日头落山时候的晚霞,把黑虎四兄弟满身满脸镀抹了一层明明灭灭的金红,仿佛四尊古铜色的金刚。
    “秋风秋雨沐秋山,兄弟重逢喜无前。最是火塘抒胸臆,鸢飞鱼跃白水滩!”杨云夔此刻也是一团燃得正旺的火,他先吟了一首古体诗,然后往四个大海碗一一酾满了白芷香米酒,“四弟离开家乡八年来,我们兄弟四人第一次会餐,山里没有什么美味佳肴,都是些山菜野蔬,各位请举起碗来,为四弟的平安回乡,一口干了!”
    陈雨庭立起身来:“二弟吟了诗,高兴,我也来一首,学古人以诗下酒:虎錞结义四弟兄,一别关山万千重。八年分离今聚首,举杯笑谈捣黄龙!我提议为我们的共和大业一口干!”
    “好,一口干!” 四弟兄都立起身来,一一碰了碰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各位兄长,八年别泪知多少,不道相逢泪更多。我不仅不能侍奉双亲,尽南陔之孝,反累高堂受投杼之苦。八年来,都是兄长们代行孝道。前年,先母卧榻十月,兄长们扇枕温席,端汤送药。先母去世后,又是各位兄长送终入殓,扶灵上山。”胡岩声泪水盈眶,为各位兄长从新酾满米酒,“这碗酒,算是我谢各位兄长的!”
    覃飞虎有些胀气了:“四弟,讲哪样话?你的父母不就是我们的父母吗?你以身许国,替我们尽了忠,就不兴我们帮你尽孝么?今夜里哪个再讲客套话就罚哪个,要得不?”
    杨云夔:“我举双手赞成,谁再讲一个谢字,就罚他独喝三大碗!”
    陈雨庭:“咳,今夜里我们喝的是喜酒,不谈罚字。风雨之夜,抵掌共话,对于我们四兄弟实在不容易啊。我们多谈点快活事情,好不好?”
    覃飞虎表示赞成:“好的好的,我收回罚酒的建议。平日里,我们是腌菜坛子——憋足了酸气,今天怎么也该扬眉吐气了!”
    陈雨庭拉了拉杨云夔的衣袖,脸上写满了惊讶:“二弟,我问你,让茑珩方到小关拦卡子,是那位出的招?”
    胡岩声诡谲地眨了眨眼睛:“大哥,想不到吧,是咱二哥给那老狗戴的笼子,连卖扁担糕的游麻子也是二哥的眼线咧!”
    陈雨庭捂着嘴巴,忍不住笑出声来:“罪过,罪过。二弟,想不到你这大种人,也灶台长竹子——损(笋)到了家。人家茑珩方大小也是个戴头识脸的八品官嘛,不让人家捞到半滴油水,反被孙老太爷割去了二老头喂狗,叫人家怎么在地方上做人嘛?哈哈哈……”
    覃飞虎接过杨云夔手中的酒坛子,往自己的海碗里哗哗倒酒:“咳,茑珩方忍着痛把假情报面禀给了叶太尊,假到真时真亦假,这几天叶太尊敦请吴协统派了八百绿营,在府城里头排家排户掘地三尺搜查四弟,连老鼠洞也搜遍了。他们忙着抓乱党,乱党忙着喝米酒,出味不出味?”
    杨云夔双肘撑在膝盖上,手里捏着酒碗:“还有出味的咧,茑珩方一肚子火没发处,叫人挑了花鼻子的脚腕筋。花鼻子躲在家里不敢出世,笑胖爷去看他,他后悔不迭,一个劲抽打自己的耳刮子,说千不该万不该不听笑胖爷的劝告!笑胖爷呢,就着活生生的教材编了首《劝世歌》,逢人便宣讲,笑落了几多乡党的牙齿!”
    陈雨庭乐呵呵地夹了一筷子山鸡腿压在杨云夔碗里:“锄一恶可以长十善,二弟功劳大大的,借花献佛,以资嘉奖。”
    杨云夔,歪脸咧嘴地笑了笑:“阿弥陀佛,不敢专美,不敢专美,这一招实在是我跟四弟合计好的咧。不信,你们要四弟自己讲句公道话。”
    “呵呵,二哥不用分辩我也晓得,这种判官上门——诡(鬼)到家的计谋,只有四弟这鬼崽崽想得出来。” 覃飞虎伸手在胡岩声的脑门上刮了一指头,开怀大笑起来,差点把肚子里的酒水喷了出来,“茑珩方泥菩萨洗脸——最怕失(湿)了面子,偏偏田总兵的孙老丈人不依不饶,一觉醒来觉得不宰了那畜生难平心头之忿。前日坐轿子进了府城,找到茑道台、叶太尊大吵大闹,要严办茑珩方,弄得沅州府州州县县没人不晓得茑珩方是骟人一个咧!”
    陈雨庭把脑壳凑到覃飞虎的面前,目光咄咄逼人:“三弟三弟,洪洞县里无好人,你肚子里的‘坏水’不比四弟少。听人家说,当年检举茑珩方贪污捐银、鸡奸学童的帖子就是你写把叶太尊的,害得别人不但补不了七品教授,连八品训导也给削了。你讲有没有这号事儿?”
    “有的有的,我可以作证。”杨云夔对三弟的斗争手腕从来就佩服得五体投地,立马添油加醋,“三弟走棋一眼看得见五步。你们离开书院那年,湖南提学司下文在沅州府兴办新式学堂,茑珩方以为发洋财的机会来了,大肆勒捐,自各却不会记账,三弟便找了一个同学帮他记账,收入好多支出好多装进私囊又是好多,铁证如山,赖也赖不脱。那茑珩方不清白是三弟打了他这一闷棍,还为三弟吹喇叭抬轿子,保举三弟做了班头咧!”
    覃飞虎一碗接一碗地敬酒:“两位老兄,莫扯远了,喝酒喝酒!”
    轮到胡岩声揶揄三哥了,他把空碗伸到覃飞虎面前:“啊呀,三哥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给小弟也酾碗酒喝,要得啵?”
    覃飞虎努努嘴,嘿嘿地傻笑:“四弟,我有什么法子呢?谁叫我的小辫子拿捏在两位老兄手中呢?我本来想煽风点火烧你的猴子毛,却烧了我自己的疤屁股。我不献点殷勤,两位老兄哪肯嘴下留情?”
    杨云夔又往火炉塘里加了些块子柴:“也便也便,饶了三弟。四弟,你把总部的决定给大哥、三弟说说吧。”
    胡岩声神情庄重地:“同盟会一建立,就把武装推翻满清王朝作为首要任务,孙、黄两位先生派遣好几批同盟会骨干潜回祖国各地,运动军队,重振会党,促进国内革命。我和刘道一、谭人凤、蔡绍南、彭邦栋、成邦杰等分批潜回湖南,聚首长沙,发动丙午湘赣起义……”

    胡岩声从日本回到长沙的那个夏夜,天上只有星星,没有月亮,江流滚滚,长沙水陆洲头,停泊着一艘渔船,船影在星光里晃荡。摇曳的烛光下,挤着三十几个革命党人,其中有刚刚回国的刘道一、蔡绍南、谭人凤、彭邦栋、成邦杰、覃振和胡岩声,也有省垣革命志士蒋翊武、焦达峰、龚春台、刘重、伍森等。坐在中间的是一老一少两位丙午湘赣起义的负责人,年约二十出头的是刘道一,身材矮小但很结实,另一位四十挂零的是谭人凤,他是这中间年纪最长的。
    刘道一:“诸位,黄兴将军制定了两套起义方案:一、运动军队,联合会党同时并举,这是上策。二、如果同时并举有困难,就以会党首先发难,军队反戈响应为次策。我们的部署是率先占据萍、浏、醴和湘西重镇,然后攻取省垣,光复全省,再迅猛扩展到全国去。明日我们的同志就分头去各地做准备工作,必须在十二月之前把会党部署就绪、军队运动成熟,等到年底清吏封印时,各地同时举事。”
    谭人凤:“下面由我来宣布这次起义的分工。蔡绍南和彭邦栋分别去萍乡、湘潭组织哥老会党徒伺机发难;胡岩声回沅州府争取广仁堂参加起义;谭人凤去桑植联络宝善门响应起义;蒋翊武、覃振等负责运动长沙新军,龚春台、成邦杰等联络防营;焦达峰、刘重和伍森负责为各地购买输送枪支弹药;刘道一留驻长沙掌握全局,并负责跟同盟会东京本部及国内各方面的联络。”
    刘道一:“湘潭、萍乡、浏阳、醴陵哥老会党徒近十万之众,多次举义都被朝廷残酷镇压,邓海山、马福益等领袖和逾万党徒惨遭杀害,会众报仇心切,是这一次起义的主要力量。沅州府广仁堂在边民中间有雄厚的基础,相传古巴子国的镇国之宝五音黑虎錞传承到了堂主巴允仁手中,这件神器在少数民族百姓中有强大的号召力,我们要千方百计把他争取过来,为革命所用。”
    谭人凤:“我知道,广仁堂巴堂主人称当代孟尝,既得民心,又跟地方官吏相处密切,是革命党和朝廷都在争夺的中间力量。把他拉过来,得花大气力啊!胡岩声同志,有信心吗?”
    胡岩声:“谭先生,困难肯定是有的,我一定努力去克服。不过,我也有一个便利条件。”
    谭人凤:“什么便利条件?”
    胡岩声:“我的结拜二哥做了巴堂主乘龙快婿。”
    刘道一:“重申一下纪律,各地必须听从总部的统一号令,在年关同时举事,不得擅自行动!”

    陈雨庭:“沅州府新军兵精械良,官佐多半是学生出身,有头脑有见识,多数跟革命党人互通声气,运动他们不难。巡防营守备营很多都是广仁堂的会众,如果说服了堂主巴允仁,也不难叫他们归顺革命党。现在的关键就是策反二弟的老丈人巴堂主了。”
    杨云夔:“沅州府百姓虽然饱受官府欺凌压榨,却精神麻木,安于现状,不敢也不愿跟朝廷作对。就是加入了广仁堂的老百姓,也多把革命看成是犯上作乱的事情。不过,他们内部比较团结,重义气,好打抱不平,绝对服从堂主的调摆。在广仁堂会众眼里,我老丈人就是皇帝,而且是一位尧舜投胎的好皇帝。如果堂主发布举事命令,他们肯定会积极响应的。”
    覃飞虎:“说来道去,二哥的老丈人是我们沅州府能不能成事的关键。我已经得到可靠情报,慈禧也在紧锣密鼓布置各级党羽拉拢巴堂主搜寻黑虎錞咧。我就不解,慈禧老妖婆为什么不把沅芷校经堂那口錞钟扛了去,非得把五音黑虎錞弄到手不可呢?”
    杨云夔:“三弟有所不知,巴子国始祖廪君追随武王讨伐商纣时,一次就铸造了五百零一尊虎钮錞于,造型和铭文雕饰都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一。青铜造的虎钮錞于多烂世界,并不稀罕,只有那最小的用黑金制成的五音黑虎錞,才是无价之宝!”
    胡岩声马上接过话茬子:“章太炎先生特意交代过我,巴子国被秦灭亡后,镇国之宝五音黑虎錞流佚到了乌鸡国,历代君主苦苦搜寻,皆无果而终。章太炎先生考证,如今这一稀世国宝可能传承到了二哥的老丈人手中。”
    陈雨庭双眉紧锁:“我父亲也说过五音黑虎錞在正史、稗史中都有记载,说它指挥千军,拱揖若定。雍正六年,偏沅土王巴邵奇用之统率土兵,一举平定了黔东南苗王之乱,此后就在史料中消失了。我想这宝物必在巴堂主手里无疑,我们一定不能让慈禧先把此物攫夺走了!”
    杨云夔不屑地笑了笑:“呵呵,我老丈人不是那么好哄的。慈禧想谋夺五音黑虎錞,做秋梦去吧!那宝物如果真的在我老丈人手里,他只会跟官府虚与委蛇,绝不会拱手交给那腐朽王朝的。我保管,慈禧狗咬庙门——空费(吠)神!”
    覃飞虎眉头一皱:“有了有了!”
    胡岩声:“有了什么?”
    覃飞虎拍了拍脑门:“一个小小计谋,保管叫那贪得无厌的慈禧,不跟我们革命党人争抢巴堂主手里的五音黑虎錞。”
    杨云夔:“三弟,你又有什么高招作弄那老妖婆了?”
    覃飞虎耸耸肩膀:“五百零一尊虎钮錞于,造型和铭文雕饰不是都一模一样么,我们何不请民间艺人用黑铜做材料,依照校经堂的錞钟仿制一个四五斤重的,献把慈禧老妖婆呢?”
    陈雨庭拍案叫绝:“此计妙极了,慈禧不懂古物,却想把天下奇珍异宝都搜攫到她囊中,是最好懵的!”
    胡岩声狡黠地瞟了一眼杨云夔:“五音黑虎錞要是能为革命所用,至少在精神上对清廷是个重重的打击。二哥,打铁要趁热,这就看你的了。”
    杨云夔面有难色:“我岳丈这人一向很有主见,哪怕是皇帝老子的话他也会掂量几分,我这个晚辈子是左右不了他的。”
    陈雨庭阔绰的脑门大放红光,那里头装的全是老谋深算,他用五个指头摸了片刻额头,抓出一个主意来:“二弟,听说你泰山大人很迷信是不是?”
    杨云夔点了点头:“是的,别人的话是很难听进的,但他笃信星命相术,江湖术士、易学高人的话他会言听计从的。”
    “好!好!我请易学大师藤腾给他看看相,说他有帝王之相将相之命,百姓水深火热,正等他去救苦救难,那不就成了么?” 陈雨庭击掌大笑,“只要巴堂主能够率众举事,我就假借戡乱之名,调动新军一举拿下沅州府!如果萍乡、浏阳、醴陵、长沙跟我们一样顺利,湘赣大起义取得胜利,全国传檄可定矣!”

    风停雨住,窗外银蟾高挂,清辉如水。胡岩声多喝了些米酒,慢慢有了些醉意,全身软绵绵的。杨云夔起身把窗户一一打开,陈雨庭和覃飞虎把胡岩声扶到窗前,贪婪地呼吸那扑面而来的雨后湿润气流。突然白毛佗“呜呜”地叫过不停,接着“砰砰砰”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姐姐、姐夫,快开门!岩声哥,快开门!”是巧玲的声音。
    覃飞虎抢先开了门。巴巧玲上下湿透、一身泥浆,冲进屋来:“陈哥、覃哥、岩声哥,你们快藏起来!”
    巴智玲也被惊醒了,推开卧室门:“怎么回事?别急,先讲清楚。”
    巴巧玲:“我在荒天坪蛾美家教养蚕,正要摆桌子吃夜饭。晃州厅七八个捕快打门口经过,其中那个当官的进屋打听白水滩怎么走,还找余老板要了火种点燃了火把。我乘机给他指了条包包路,还问他去白水滩做什么,他回答去抓一个姓胡的乱党大脑壳!你们看,他们追来了!”
    陈雨庭、杨云夔和覃飞虎顺着巴巧玲手指着的方向一看,斜对面的山坳里,有几点荧火虫似的火把,朝杨云夔家飞过来……白毛佗“汪汪汪”直叫唤。
    对岸的“萤火虫”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已经看清八个捕快擎着七只熊熊燃烧的火把,飞快地朝杨云夔家狂奔而来,很快拢到了跟前。白毛佗箭一般地冲向捕快们。
    杨云夔镇定地吩咐:“满屋子杯盘狼藉,四弟又醉得走不动了,不管是躲是藏,现在都来不及了。索性把火烧大些,在堂屋里点起蜡烛燃起油灯,桌子放它一桌麻将牌,咱兄弟继续在火塘边喝我们的酒,再见机行事。”
    陈雨庭:“智玲、巧玲你们姐妹俩进屋去睡觉,由我们男人来对付!”
    巴智玲和巴巧玲:“双拳难敌四手,我们留在这里,到时候也好搭个帮手。”
    覃飞虎将一大把筷子塞进袖筒之中:“不用,二嫂,巧玲妹快进屋去,谅他们八个绝不是我们兄弟的下饭菜,我这八根筷子就要了那八个捕快的命,放心去困大觉好了!”
    “好,就按二弟讲的办。” 陈雨庭提起酒坛子,从新把四只大海碗都酾得满满的。
     
    “开门!开门!”
    “你他妈的小狗崽子敢摸老虎的屁股——找死啊!”
    “狗日的,给我打,打死它好吃一顿饱狗肉!”
     门外传来乒乒乓乓的捶门声和白毛佗“汪汪汪”的扑咬声。高大扎实的柴门在月光下摇晃。
    杨云夔慢条斯理走到院子里:“哪来的‘好汉’打本老爷的狗啊,这不明摆着是欺主吗?”
    “老子,晃州厅的快班明班头!”
    杨云夔不紧不慢起打开院子门:“猪的老子狗的爹,难道没有听说过你杨爷爷的大名?”
     “哗”地涌进一群捕快,为首的尖嘴猴腮,左额上有块两寸长的刀疤。
    刀疤径直闯进堂屋里,扫视了一圈,掂了掂桌子上的麻将牌:“啊哈,半夜三更还打麻将,看来王八遇乌龟——跟老爷我是一路货。哈哈……人呢?”
    杨云夔:“老鸹莫笑母猪黑,本老爷就是便水巡捡司杨巡捡,都是吃皇粮当公差的。公爷们深夜造访寒舍,有何公干呀?”
    刀疤眼露凶光:“妈那个巴子,捉拿乱党的大脑壳!”
    杨云夔:“乱党姓甚名谁?请道来,兴许在下能够助公爷一臂之力呢!”
    刀疤:“狗日的姓胡名连生。”
    “那里人氏?”
    刀疤:“晃州大树湾人氏。”
    一场虚惊,杨云夔绷紧了的心口终于松了弦,心想,胡连生五天前搭救了四弟一回,这次理应帮他一把:“喔,此人在下认识。要拿他,只怕花椒掉进大米里——麻烦(麻饭)呐,弄不好,你明班头屎壳螂拖牛粪——越拖越重啊!”
    刀疤睁圆了眼睛:“你讲讲,那狗日的胡连生母猪拉象屎——到底好大一啪粪?”
    杨云夔来了个缓兵之计:“公爷,我家打牌的伙计正在饭堂消夜咧,您先搜查了在下的屋子,看看有没有胡乱党,我再说不妨。”
    刀疤一伙奔走了一天一夜,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计,已经饿得个头昏眼花,闻到饭堂酒菜的气味,馋得喉咙都伸出手来了。饿狗见不得人翘屁股,听主人这么一说,一窝蜂涌进了饭堂。
    覃飞虎起身朝刀疤拱了拱手:“明永成明班头,您老伙计怎地跑到白水滩来了?”
    刀疤也拱手回了个礼:“啊呀,狗日的覃飞虎覃班头,老弟你怎地也跑到白水滩来了?”
    杨云夔惊诧地问:“你们俩认得?”
    覃飞虎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岂止认得,明班头跟我老爸学过武戏,戏没唱成,却做了晃州厅的公爷。”
    刀疤用下巴指了指随从:“我明班头公鸡脑壳上顶它肉——大小是个官(冠)吧,手下管着这狗日的六七条杀威棍咧!”
    杨云夔拽着刀疤挨个审视了陈雨庭和胡岩声:“真个是大水冲进龙王庙,自家人搜起自家人来了!明班头,您仔细瞅瞅,有没有您要捉的胡乱党啊?”
    刀疤此时心里只惦挂桌子上的酒菜:“没有,没有。娘卖,我眼睛又没粑豆腐渣,不用这样仔细看了。”
    杨云夔指着陈雨庭和胡岩声:“这是本地财主黄老爷,这是张郎中张少爷。”
    刀疤连连打躬作揖:“冒犯了,冒犯了,请各位老爷少爷海涵。”
    杨云夔把刀疤筑到上把位:“不要紧,不要紧。各位弟兄,莫做客,闷(音:mēn喝的意思)一口,等天光了再去捉人不迟。”
    陈雨庭、覃飞虎扶着胡岩声坐到火炉塘边头去了:“前客让后客,各位公爷请上。”
    “嘿嘿,酒杯虽小淹死人,筷子不粗打断腰。娘卖,我明永成就是好这一口,你老弟真个善解人意呀!” 刀疤咕噜咕噜直吞涎口水,扭头招呼众捕快,“上,上,你们狗日的跟着我,真是驴嘴伸进了马槽子——口福不浅呐!”。
    “好,上,上,上!我酒糟鼻子不喝够酒,不是枉担了醉名?”一个红鼻子捕快跟刀疤一起坐了上席,众捕快分坐左右和下手。
    杨云夔给每个捕快都预备了一个大海碗,一一酾满了酒,还到厨房添了几大钵子野猪肉。捕快们毫不客气,一个个狼吞虎咽起来。
    覃飞虎:“明班头,您老伙计从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半夜三更来到此地,想必是做笔大买卖噜?”
    刀疤边啃野猪骨头边说:“不瞒覃老弟,我们晃州乱党大脑壳胡连生从国外潜回晃州一个多月了,晃州厅悬赏大洋五百捉拿他,至今还没抓着那狗日的呢。昨天早上得到密报,说他到了白水滩咧!”
    杨云夔:“他可是保皇党的骨干啊,这次回国他是来为慈禧太后的宪政做吹鼓手的,你们怎么要捉他嘛?”
    刀疤:“管他妈的保皇党、革命党,咱们晃州厅捞进篮子都是菜,赏银摆在那里,怎么能放他狗日的过手呢?”
    覃飞虎凑近刀疤的耳朵:“老伙计,您老扛起猪头找错了庙门,胡连生去了便水孙文谦家。要想捉他,只怕比啃这野猪骨头还磕牙齿呢!”
    刀疤把野猪骨头丢进火落塘,用手另外抓了它野鸡腿:“怎地都这么讲?”
    陈雨庭拍了拍刀疤的瘦肩膀:“那胡连生是孙文谦的外甥崽。孙文谦是什么人?田总兵的老丈人,张飞卖刺猪——人强货扎手,沅辰一带哪个敢倒他的毛?老兄,到孙家去捉人,你长了三头六臂差不多!”
    覃飞虎伸了伸舌头:“想必您老伙计也曾听讲了,那沅辰永靖道道台茑本立的干儿子茑珩方,误闯孙宅,就被孙老头割去了二老头。孙老头还不罢休,口口声声还要茑珩方的狗命。这不,我就是专程来便水替那茑县丞求情的咧!”
    杨云夔瞟了一眼众捕快:“我们这些小小当差的,谁人多长了两个脑壳?差使是朝廷的,小命是自各的,犯不着拿我们的鸡蛋脑壳去碰石头脑壳哟。弟兄们,你们讲是不是?”
    捕快们直点头。
    刀疤因为酒灌得太冲,几海碗热酒下肚,舌头早有些打摞了:“那、那狗日的赏银五百,不,不就打、打水飘了么?我明、明班头就、就是铜毫子做、做眼睛——只、只认得钱!”
    覃飞虎故意骇唬刀疤:“要得,明早小弟送老伙计到孙老头家去捉人好了。”
    “不敢,不敢,狗日的我、我只长了一个脑壳,还、还是收、收兵回营算了!”刀疤运了运神,又耍起赖来,“我、我不是借、借着酒醉讲疯话,我们来到贵地捉拿乱党,你、你们狗日的也、也该尽点地主之谊吧?不把五百两赏、赏银,给我、我凑齐了,我刀、刀疤这尊神就、就好请难送咧!”
    杨云夔陪着笑脸:“明大爷,这点规矩我们清楚,只是我等小小当差的,一时半伙哪里凑得齐五百两呀?”
    红鼻子捕快干脆躺倒在了火炉塘边的长板凳上:“杨老爷,我们做捕快的在外边东奔西走,到哪里不是见鸡捉鸡,见鸭捉鸭,习惯成自然了!”
    杨云夔:“明大爷,我给您老十两,给您老这些伴当每位五两,要得啵?”
    刀疤饱嗝打个不停:“老弟,你、你狗日的上庙不烧香——眼、眼里没得我这尊神是、是吧?你、你当我等是、是叫花子,几、几两银子打、打发得走的吗?”
    陈雨庭抹了抹八字胡:“明大爷,不就是五百两银子么?我给您老出个好主意,就是一千两也松松和和拿得来。”
    刀疤两粒死鱼眼珠放起光来,饱嗝也停了,舌头也不打摞了:“狗日的哪来这等便宜捡,快快告诉大爷我。”
    陈雨庭拍着胸脯:“天一亮,您老就去便水拜访孙老头,先吹捧吹捧胡连生是国家应该倚重的立宪志士,再告诉他晃州厅悬赏一千两银子捉拿他,您不忍看到无知地方官吏戕害栋梁之才,于是专程来报信,叫他暂时避一避。孙老头见您这般爱护他外甥,必定要重重地谢您。您老万一拿不回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我黄某人照赔!”
    刀疤大喜:“狗日的,高,高,这一票我干定了!”

    巡抚岑纯茗在沅州府的临时行馆,一钩沁凉沁凉的月牙儿已经爬上了屋顶。岑纯茗把沅州府知府叶祖桐送出花厅,反复叮嘱:“胡乱党是瞄准巴允仁和五音黑虎錞来的,本部院也是瞄准巴允仁和五音黑虎錞来的。叶太守,你的当务之急,一是实力缉拿胡乱党,二是务必说服巴允仁,把那宝物上缴朝廷。五音黑虎錞留在民间,终是一祸,为害非小。”
    叶祖桐下了台阶,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卑职责无旁贷,定当竭尽全力。宪台大人,请留步。”
    岑纯茗拱手答揖。
    叶祖桐恭敬地退出大门,上了早就候在门楼外的四抬镀金银螭官轿。
    岑纯茗转身吩咐跟随左右的戈什哈:“把向师爷给我叫来!”
    “喳!” 戈什哈退下。

    如弓的月牙儿挂在天空,月光如水一样在沅州府城的街巷里流淌。随从们鸣锣开道、前呼后拥着四抬镀金银螭官轿招摇过市。路过人声喧嚷的东校场,叶祖桐掀开轿帘朝校场望去。
    宽阔的东校场,阅台顶棚上挂着一盏汽灯,台子上本地昆腔覃家班正在上演独角板凳戏《宇宙锋》,声腔高亢表演滑稽音乐喧阗,台子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表演的只有班主覃叔凯一人,他一时装做不可一世的秦二世,一时装做残忍狡诈的赵高,一时装做忠心报国的匡洪,一时又装做风流倜傥的匡扶,一时又装做美丽善良的赵艳蓉,演谁像谁,惟妙惟肖。
    观众男女老少都有,坐在自带的凳子、蒲团或者砖头上,老头们边看戏边吧嗒吧嗒吸着水烟,老太们边看戏边嗑着瓜子花生,年轻婆娘们有的奶着孩子,有的纳着鞋底,喝彩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叶祖桐叫轿夫落轿,带着众随从走进校场。看样子他不像是来看戏,而是在找什么人,他的目光在观众中梭巡,扫到台前西北角终于停了下来。
    台前西北角,一位年约十七八岁长得千娇百媚、宛妙多姿的女孩子,身着男儿装,留长辨,冠瓜皮小帽,服长袍马褂,蹬厚底撒鞋,对照着台上覃班主的表演,学那匡扶的唱腔台步,简直微妙微俏。
    叶祖桐走近那女孩子:“秋璋,你这疯丫头,我晓得您准在这儿,一个正当笄年的大小姐,成天跟着戏班子跑做什么?”
    原来那女孩子是叶祖桐的女儿,名叫叶秋璋,听到父亲的叫唤,方步阔行,虎虎生风,朝叶祖桐走来:“老爸,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人家在学戏,被你打断了,讨厌!”
    叶祖桐嗔道:“学戏,学戏,跟你哥哥一样不听话。来,到边上来,老爸跟你说句话。”
    叶秋璋站着不动了:“老爸,有话就在这里说。”
    叶祖桐:“秋璋,你不是拜了巴堂主做干爸爸么?你也把他的女儿巴巧玲请到家里来,我要认她做个干女儿。”
    叶秋璋:“诶——老爸,这下子你怎么不问门第了?我干爸爸可没有一官半职哟!”
    叶祖桐:“你这疯丫头,我什么时候嫌弃人家的出身了?再说巴堂主总算也是个武举人嘛。”
    “好,等巧弟从波州实习回来,我就把他请到家里去!”叶秋璋说罢,又跑回到前台西北角去了。
    叶祖桐摇头苦笑:“这疯丫头跟她老妈一样任性,奈之何?奈之何?”

    深夜,岑纯茗临时行馆内厅,岑纯茗凭窗仰望天上的月亮。向师爷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
    向师爷名叫向阼贵,也是沅州府人,本是富家子弟,小时侯才叫聪明伶俐,但是不爱读书,专好斗鸡跑狗,十来岁时,他跟崴嘴子一起被一个下江汉子拐带出山去了大口岸,从此在大都市打流三十余年,成了神州大户人家谈虎色变的江洋大盗。
    向阼贵一生以牢为家。传说他会泥鳅水,脚镣手铐地关在号子里,找狱卒讨口水喝,就能够像泥鳅一样地卸脱脚镣手铐出去看戏逛窑子抽大烟喝酒,子时初刻准时回到号子中睡大觉。第二天牢头查过监点了名又出去“上班”,两个时辰准会满载而归,一煞黑,照例又拿着白天“挣”来的年银钱珠宝去喝酒抽大烟看戏逛窑子。年轻时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把各地的大牢都当成了自己的宾馆招待所。
    三十八岁那年,向阼贵把“宾馆”转移到了天府之国。有一天出去“上班”,一头钻进了四川盐法道道台衙门,本来打算捞些金条银锭,却见到一仓库茅台杏花村,抵不住浓浓的酒香,喝得烂醉如泥,竟然抱着酒坛子呼呼睡着了,被库大使逮了个正着。库大使押着他去见道台岑纯茗。岑不仅不杀他,还接纳他为幕友。向阼贵感恩不尽,从此成了岑纯茗的铁哥们。不过,他以牢为家惯了,要求白天当差,晚上仍然住在牢房,岑纯茗也依了他。
    岑纯茗感觉到了身后的空气流动,仍然背着身子:“向师爷,休息得如何?”
    向阼贵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宪台大人,美不美,乡中水,沅州府大牢困觉比金銮殿还要舒服咧!”
    岑纯茗转过身来:“呵呵,你这人才怪咧,府衙有上好的宾馆不住,偏偏要困大牢。”
    向阼贵嬉皮笑脸地:“嘿嘿,几十年以牢为家,习惯了啊!”
    岑纯茗郑重其事地:“好,到了老家,吃也得吃了,困也得困了,戏也看饱了,女人也玩够了,今日你得做正事了!”
    “宪台大人,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向师爷,做贼光不光彩?”
    “不光彩,不光彩。回到家乡我得隐姓埋名,生怕桑梓父老认出我来咧!”
    “当太守做道台荣耀不荣耀?”
    “荣耀,荣耀。小的做梦都想荣登天子堂,衣锦还乡咧!”
    “本部院念你鞍前马后多年,帮我做了许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现在给你一个当太守做道台的机会,你干不干?”
    “谢谢宪台大人栽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向师爷,我再问你,你晓得不晓得巴允仁这个人?”
    “晓得晓得,大名鼎鼎的巴允仁,湘楚地界,三岁毛伢崽都晓得,我做哪样不晓得?”
    “为人怎样?”
    “那伙计是个有名的直把头,心里哪样想嘴里哪样讲,痛快得叫人打颠倒。喜欢做善事,热让人风头,冷让人火炉,沅州府人都把他奉作活菩萨。”
    “人缘若何?”
    “那伙计极为豪爽,朋友有难,指囤相赠;见人就打哈哈,跟官方和平民都相处得蛮好,人称当代孟尝。只要他一句话,肯为他舍死的人恐怕不少!”
    “武功若何?”
    “那伙计自幼研医习武,刀圭针砭药石无所不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力能举鼎,最了得的是他的金针一指功。我做伢崽的时候就听说,巴允仁十一岁在明山书院读书时,被一群恶少欺侮。只见这乡下孩子用指头朝为首的恶少刘痞子额头远远一指,刘痞子立即倒地不醒人事,其他恶少骇得四散而逃。刘痞子三天三夜没有睁眼。刘痞子父母到明山书院向巴允仁求情,巴允仁来到刘家用指头在刘痞子的人中点一下,刘痞子就苏醒过来了。从此巴允仁的武功就名扬湘西了。”
    “你的功夫跟他相比,若何?”
    “寸木岑楼怎么比得嘛,小的那点邪门歪道,哪是他巴堂主的下饭菜呀?不过,探囊取物之功他肯定不如小的哟!”
    月光映在岑纯茗的眼睛里,亮晶晶地反光:“好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依我看,你俩一个北骑一个南帆,各有所长啊。”
    向阼贵背脊出了毛毛汗:“宪台大人,您是叫小的宰了巴堂主?”
    岑纯茗拍了拍向阼贵的肩胛骨,那满脸笑纹充满了信任和关怀:“不不不,据说他家中有件祖传宝物,叫做五音黑虎錞。慈圣老佛爷想把那宝物收归朝廷,若是你能够把那宝物窃来献把老佛爷,我保定举荐你做个道台。如何?”
    “宪台大人,小的试试看吧。”
    “不是试试看,你必须正儿八经实心实意地做。你要明白,本部院纯粹是为你的前程着想,我个人绝无任何私心掺杂其间!”
    巡抚大人笑眯眯的目光就像从酒壶流出来的烧酒,向阼贵有些晕晕呼呼了:“是的是的,小的心里明白!小的心里明白!”
    向阼贵正要退出行馆,岑纯茗又把他叫住了:“向师爷,为了万无一失,叶太守亲手帮你画了一张巴州土家寨地图,你过来仔细看看,把它默记在心。”
    向阼贵摊开地图一看,那地图的确绘制得特别细致,连树木花草都一一标注出来了。他打心底里感激恩重如山的岑中丞的这份抬举,如果自己不全力以赴去完成这个任务,怎么对得起巡抚大人的这片良苦用心呢?
    岑纯茗在一边指指点点:“这里是巴州的祖宗堂,土家寨公祭祖先的场所,巴允仁不会那样蠢,把那宝物放到这地方的。这是他的宅院,宝物最有可能放到这里头。”
    “宪台大人讲死火了,那宝物一定藏在这宅院里无疑!” 向阼贵不住地点头,在巴允仁宅院的位置尤其聚精会神,一边看,一边思考五音黑虎錞最有可能藏在哪个地方,如何潜入宅院又不留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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