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休日,沅芷校经堂“集贤堂”(教习备课和休息的场所),看起来经过了一番精心布置,空中挂着花草和中国结,墙壁上贴着“沅芷校经堂员工茶话会”几个大字,教习们的书案都移到了房子中央拼凑成了“长龙桌”。长龙桌上放满了花生瓜子糖果茶水之类,上至府学教授、山长和教习下至厨师校工都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了长龙桌的四周。
朱菽彝立起身来,按照沅州人的习惯向诸位员工深深地作了个罗圈揖:“先向诸位报告一个好消息,我们王老夫子给新任巡抚陈宝箴上了个帖子,建议开采平江金矿、水口山铅锌矿,振兴湖南经济,深得宪台大人赏识,专折保举做了湖南矿务局会办,过几天就要起程了。今日举行这个茶话会,就是为王老夫子饯行的。”
王仲浩站起身来,抱拳向各位施礼:“诸位同道,老夫不才,蒙陈抚院抬爱,调去省城当差。分别在即,确有几多不舍啊!”
坐在王仲浩斜对面的毛村麓还了一个礼,忧喜参半:“恭喜老哥高升了。王老夫子,你走你就走,还要挖走段教习做你的长随。我们一下子走了两员大将。唉,虽然割舍不得,为国家输送人才嘛,忍痛也得挨这一刀啊!”
美术教习潘大任玩笑道:“啊呀呀,您王老夫子,还有您段教习,嘴巴都瞒得铁紧嘛,沅芷较经堂的同事到省城做新政大员,襄理洋务,大家伙面子都光彩,高兴都来不及,还怕我们拖后腿不成?”
武术教习宋诗盈接着打趣说:“王老夫子挑自己底实的朋友常伴左右,这我理解。多少有本事的封疆大吏最终为长随所害,远的不说,前任湖南巡抚沈煦就是被自己的长随揭发落得个发配伊犁的。不理解的是,我这个老朋友,你们都不透一点点口风?”
别的教习也都七嘴八舌开起玩笑来。
坐在角落里的段邦贵脸部窘得通红:“兄弟不敢隐瞒,只是,只是……”
“这事着实怪不得王老夫子和邦贵兄弟,我这个做知府的,也是昨晚才收到驿站送来的六百里加急马封喜帖,今早才通报他们两位咧。” 朱菽彝赶忙起身打圆场,停了停,神情沉重地说,“我在这里还要说一件事情,本府奉旨调往永州府,今天也向诸位告个辞。”
这个沉重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众皆哗然。
史地教习沈让溪张大着嘴巴,瞪圆了眼睛,书呆子气十足地望着朱菽彝:“朱太守,您做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府学教授胡谦无奈地摇了摇头:“君命难违啊,朱太守能不走么?”
毛村麓长叹一声:“唉——都是茑衙内那家伙害的!”
朱菽彝有些哭笑不得:“哈哈,他干爸爸那折子上纲上线,告我拉帮结伙,自立山头;还告我卵翼激进青年,包藏祸心。幸得太后老佛爷圣明,没有深究,只是把我换换地方而已。”
泪水在庶务兼司钟范二佬眼眶里打转转:“朱太守,您这一走,沅芷校经堂还办得成办不成呐?”
“办得成办得成,还有胡学台、还有你们嘛。我走了,由毛主讲继任山长,汪教习做总教习,不管怎么样,都要把沅芷校经堂继续办下去。我人走了,心不会走,还会把沅芷校经堂的事情当成自家的事情办!”
“今年开学的时候,茑衙内那杂种敲诈咱们班廪膳生,我就要收拾他的,都是毛主讲阻止了我。反正要走了,老子饶不了那小子!”段邦贵按捺不住了,倏地站了起来,猛地推开房门往外走。
王仲浩着急了:“段教习,你到哪里去?”
朱菽彝用命令的口吻:“段教习,回来!回来!”
段邦贵回头望了望王老夫子,又看了看朱菽彝,伫立在大门口不动了。
朱菽彝:“段教习,不能莽撞。你走了,我走了,茑衙内和茑道台还不是要报复沅芷校经堂么?这不是给毛山长、汪主讲制造麻烦么?”
胡谦把段邦贵拉回到坐位上:“是啊,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哟,跟他们硬斗,只会吃亏啊。到了长沙,你们再帮我们惩治那帮坏蛋不迟嘛!”
书院大门口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一位学生悄悄溜进屋内,神情紧张地俯在毛村麓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毛村麓眉头皱了起来。
“叔一兄,你跟大伙继续谈,外面乱糟糟的,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毛村麓跟朱菽彝交换了一个眼色,起身跟着学生朝书院大门走去。
尽管门卫和学生们在沅芷校经堂大门口守护成了一堵人墙,也阻挡不了万佳和钱庄萧员外、益同发粮行梁老板、顺和南食坊闵掌柜、大来喜粉坊戚土佬等十几位小股东的攻势,他们头顶脑撞大呼小叫冲开人墙,一齐涌进了书院,呼啦啦直奔山长书斋而去。有人大声叫道:“朱太尊不在!”这群人又呼啦啦往礼殿奔去。礼殿空无一人,这群人就满世界乱窜。当他们窜到荷花池轩廊边,跟从集贤堂走来的毛村麓碰了个正着。
萧员外像见了救星似的,一把拽住毛村麓:“毛主讲,朱太尊要走了,是不是真的?”
毛村麓扫了众人一眼,见府衙同知庄益峻也在其中,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是真的。老伙计,你们的消息蛮灵通嘛。”
众人:“他走人了,沅芷校经堂散伙了,我们的股金不就打了水飘么?”
毛村麓斩钉截铁地:“沅芷校经堂散不了!我已经继任山长,以后你们找我好了!”
萧员外讥讽地:“找你老伙计?你是有几百亩良田,还是有一座金山?”
庄益峻假惺惺地质问:“萧员外,你那点钱算得了哪样?人家巴允仁、温天佑、莫棕树捐的银子还不比你多十倍百倍?人家怎么屁都不放一个?”
闵掌柜眼睛鼓得桐子大:“咦——庄司马,你伙计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腔调?他们家大业大,大船烂了也有三箩筐钉子不是?咱们小门小户的,铜钱眼里翻得起几个跟斗?我还指望这几个铜子养老送终咧!”
萧员外直朝闵掌柜眨巴眼睛,闵掌柜才略有所悟,放了庄益峻的过手。
朱菽彝闻声也从集贤堂走了出来,拱手朝众人作了个罗圈揖:“诸位校董,诸位股东,诸位捐户,我知道你们的钱来得不容易,我也从内心感谢大家的鼎力相助!我朱菽彝浑身是铁也打不出几摞钉子,沅芷校经堂办得还不算丢人,多亏了大家伙帮衬不是?”
众人吼道:“朱太尊,莫把我们当月毛毛哄了,几句漂亮话抵不得银子。您走了,我们的股金找哪个讨要?您拿个准话给我们吧!”
庄益峻扯起嗓门阴不阴阳不阳地叫道:“大家伙莫起哄了,朱太尊不是那种屙屎不擦屁股的人,他就是走了人,也少不了你们那几个铜子儿!” “沅芷校经堂垮不了,我走了,还有毛山长,还有汪主讲,再艰难也会撑下去。我为书院重建垫付的所有俸银,巴允仁、温天佑、莫棕树几家大户入的股,都自愿算做捐银,本息都不要了。你们那些小股,不算多,我用今后三年的养廉连本带息还给你们,足够了。” 朱菽彝从怀中掏出一张股金偿还保证书,“我这里立了个字据,摁了手印,现在交把萧员外。我如果说话不算数,你们可以到大宪衙门去控告我。你们要是还不放心,交卸那日,我把贱内林夫人留在沅州府做抵,三年之后再来赎人。怎么样?”
萧员外拿过朱菽彝的保证书,转身对众人说:“伙计们,走走走!别再为难朱太尊了,有了这张纸,大家伙不用杀猪拣下水——提心吊胆了!”
众人散去,庄益峻也跟着走出了沅芷校经堂。
子夜,月黑风高,一个反手握着雪亮利刃的蒙面黑影傍着东紫巷一溜深院高墙,幽灵般窜到朱菽彝的官邸,飞身越过朱府的院墙,蹑手蹑脚潜到朱菽彝的卧室廊檐下,轻轻地俯在窗台上,用舌头舔烂了窗户纸,偷窥里面的动静。
这黑影从窗纸小孔眼透见:林夫人坐在床头飞针走线,朱菽彝在书案前秉烛书写着什么。林夫人款款走到身后,把一件打了几个补丁的马褂披在丈夫肩上,柔声细语地:“夫君,行李都收拾好了,宽衣歇息吧。” 朱菽彝长叹一声道:“唉——明日就要离开沅州府了,真是割舍不了沅州府的父老乡亲呐,他们的生活刚刚有些起色,还有许多攸关民生的事情没有做啊!我担心继任的叶知府不熟悉本地民情,得赶在天亮前给他写一些行政建议。夫人,你先歇息吧。” 林夫人哪里肯睡,端了一张凳子坐在了朱菽彝身边,深情地望着夫君,没说话。朱菽彝放下手中的毛笔,倾身向前地盯着妻子,也没说话。入乡随俗,林夫人梳一头沅州妇女常见的粑粑鬏,插了一枝侗家女人白芷花型的银簪花,秀丽的面容略带些憔悴,脸颊双泪交流。朱菽彝伸手替妻子拭擦泪水,自己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云婷,你我结发以来,行坐不离,相依为伴,纵有小别,也不过三五天罢了。明日我赴任永州府,为了沅芷校经堂的稳定,我不得不把你留在沅州府,这一别就要到三年之后才来接你,害你受累了啊!” 林夫人掩泪抽泣:“夫君,只要沅州府百姓翘起大拇指夸我丈夫是个贴心父母官,奴家就心满意足了……”
朱菽彝听得窗外传来饮泣之声,惊问:“谁?”
只听得倏地一声,一个反手握着雪亮利刃的蒙面黑影飘落到了地板上。林夫人吓得花容失色,以为大祸临头,连忙护住朱菽彝。不料那黑影扑通一声跪在二人面前,朱菽彝揭开他的面罩一看,惊讶地叫道:“啊,武大全!”
武大全匍匐在地,使劲抽自己的耳光:“我武大全不是人,我武大全不是人,听凭太守大人发落!”
朱菽彝大惑不解:“起来吧,武大全。为哪样半夜三更潜入本官府邸?”
武大全泣不成声:“小人武大全,对不起太守大人,险些……”
朱菽彝把武大全扶到凳子上坐了下来:“武大全,堂堂男子汉,哭哪样?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跟本府说嘛。”
武大全对朱菽彝做了砍头的架势:“太守大人,在下是专做这号生意的。茑衙内花了一大笔银子,把我安插到您的帐下,叫我伺机取您性命。他怕我不肯卖力,还将我的老母亲扣做了人质。”
朱菽彝:“嘿,好个武大全,相处这么久,我真的还没有看出来,你是个职业杀手咧?当年项王垓下战败,宝马赠渔夫,头颅送故人。好吧,今日本府这颗头颅也送把你去请赏吧!”
“太守大人,我观察您半年多了,您是个少有的清官,我哪里下得了手呀!” 武大全沉思片刻,“您看这样好不好?”
“哦,什么好法子?你说吧。”
“您明日就要起程赴任了,假装被我刺死,躺到棺材里头,送出沅州府。您脱了身,我的老母亲也得救了,怎么样?”
“哈哈,明日本府走,就要正大光明地走,装死狗子离开沅州府,岂不贻笑大方?”
“太守大人,害了您这样的好官,岂不伤天害理?在下只有一死换回老母亲的性命啦!” 武大全拔出腰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朱菽彝眼疾手快,一把夺过腰刀:“武壮士,用不着,用不着,我倒有一个两全之策,你不用砍脑壳,我也可以体体面面地离开沅州府。”
“什么好办法?”
“按你的法子,你、我掉换一下角色,你装作被我的护弁杀死,发丧回籍。出了沅州府,你就偕令慈大人径直奔省城长沙去吧。”
“太守大人,叫在下去长沙做哪样?”
“武大全,我看你是一条忠勇汉子,把你推荐给刚刚上任的湖南矿务局会办王仲浩,他的幕府正需要你这样能文能武的义士。小伙子,好好干,为振兴我们湖南建功立业吧!”
“谢太守大人给在下指出一条光明大道,为国家效力,我武某人甘愿肝脑涂地!”
朱菽彝离开沅郡那日,万人空巷,学校师生戴镫留鞭,府城市民高擎着万民伞,揽辔攀辕,依依不舍,挥泪送行。出得南门,四乡农人听说朱太尊要走了,扶老携幼,卧辙于道,哭哭啼啼拦住朱菽彝的车马,硬要挽留这位给他们带来三年太平日子的父母官。这日一大早,湘黔官道上怕莫涌来了六七万民众。如同溪流汇入妩河一样,沿途还不断有成群结队的村民挤进送行的队伍。巴允仁在前面开路,甑扬在后疏导,好说歹说劝桑梓父老让路。沅州百姓十有三四入了广仁堂,平日里巴允仁的话语当得圣旨,今日里不怎么起作用了,劝开了张三,又涌上了李四;拉起了王毛佗,又卧下了赵妹佗,用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慢慢移到七里桥磨溪口。巴允仁无计可施了,便发起虎威大声吼道:“诸位乡亲,你们爱不爱朱太尊?”“爱!”“疼不疼朱太尊?”“疼!”“我告诉大家,不是朱太尊要离开沅州府,是朝廷的安排,君命不可违啊!朱太尊赴永州任上是有期限的,如果误了时日,是要治罪的,轻者革职,重者流放!你们不想害太守大人吧?”“不想!”“好,你们赶快闪开一条路来!”百姓们终于闪到了官道两侧。
朱菽彝并不急着赶路,而是下了车,走到妩河岸边,面北朝沅州府城拜了三拜,放眼眺望,但见清亮清亮的妩河水从明山脚下缓缓流来,青山绿树巍巍府城蓝天白云倒映在河面上,如同青的绿的红的蓝的白的猫眼石熔融在靛蓝色的琥珀里。水上渔舟如叶,木排成行,在青山绿树巍巍府城蓝天白云的倒影上划出黛绿色的皱纹……廉泉让水,风土淳厚。多么壮美的山河,多么朴实的民众啊!朱太守俯下身子鞠了一捧河水昂头咕噜咕噜吞进了肚子里。接着采摘了一瓣白芷轻轻抛入了蓝莹莹清幽幽的河水之中。朱菽彝心潮起伏,觉得自己前世就与沅洲有缘,与妩河有缘,与妩河沿岸的百姓有缘,与馨香高洁的白芷有缘。虽然调离沅州府,他还会与沅州府的各族民众同呼吸共命运,始终像白芷那样予馨香以边民,留清白在人间。朱菽彝在心里祈祷:“沅州府的各族百姓啊,愿你们早日脱离苦难,走向安康和幸福!”这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瓣被清风拂入河心的白芷,又像随波逐浪的一尾小鱼,随着清澈见底的河水从浅浅深深的卵石河床上淌过,依依不舍地向远方漂流而去……
朱菽彝回到官道上,跟巴允仁跟甑扬跟沅芷校经堂的先生们跟年迈的乡亲们一一拥抱话别后,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朝所有送行的民众拱了拱手,正待扬鞭南去。忽见茑珩方身着八品文官服骑了一匹快马从东侧的小路蹿上了官道。
朱菽彝好生诧异,呵斥道:“刁民茑珩方,你胆敢冒充八品官员阻挡本府行程?!”
“嘿嘿,朱大人有所不知,我干爸爸不仅知照沅州府新任知府叶祖桐让我重新做了沅芷校经堂学监,还禀报李制军李翰章大人给我加了一个沅州府八品府学训导衔。你我已经同朝为官,特地赶来为大人送行哟!”
朱菽彝怒不可遏:“无耻之尤,闪开!”
茑珩方拿班做派地赖在官道中央:“嘿嘿,朱大人,我叫你不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你就是不听,怎么样?今日你得乖乖地离开沅州府了不是?咳,我干爸爸命下官传话给你朱大人,官场险恶,凡事不要做绝哟!嘿嘿……”
巴允仁伸出指头扬了扬:“茑珩方,好狗不挡大马路,好汉不跟恶棍斗,你狗穴痒了,想要老夫点你一指头是不是?”
茑珩方晓得巴堂主金针一指功的厉害,猪肝脸顿时骇得刷白,急忙闪到一旁。朱菽彝的车队呼啸而过,茑珩方躲闪不及,连马带人一块儿翻进了磨溪的鱼梁中。众百姓乐得哈哈大笑,简直笑得天摇地动……
凤凰厅,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员茑本立府邸书房,茑本立端坐在藤椅上读书,一位容貌娇好的年轻女人在帮他捶背。
一只枯瘦的手掀开门帘,钻进一个形状猥琐的人来。茑本立扭头一看,来人正是自己的干儿子茑珩方。
“老爸……”茑珩方两粒绿豆眼骨碌一转,瞥见干爸爸身后的女人,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茑本立把手中的书本合上:“珩方我儿,有什么话就说嘛。她是我给你新讨的小妈,不是外人。”
茑珩方扑通一声匍匐在地,抱着茑本立的双脚声泪俱下:“老爸,你得为我做主啊……”
“起来,都四十几的人了,哭哪样?” 茑本立示意小妾暂时回避,“谁人敢欺负我儿,但说无妨。”
茑珩方站了起来:“老爸,咱们撵走了朱菽彝,新任知府叶祖桐又他娘的鼓吹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天天摇拂着一把老旧的草书纨扇,不是往见张三就是约访李四,什么张参将、顾同知、庄同知、严通判、童通判、龙司狱、何知县,连他妈的盐检所八品大使甑扬他都拜访了,就是不把您儿子放在眼里咧!”
“哈哈,此人我知根知底,完全是一个依赖靠山爬起来的平庸之辈。莫看他现在蹦达得厉害,新开茅厕三天香,过两日就没劲了的。”
“我看未必,他不仅不理我这个八品训导兼沅芷校经堂学监,还下令关闭我的下江商民保护会,这不是打您这位顶头上司的脸么?”
茑本立从鼻孔里哼出轻微的笑声:“哼哼,叶祖桐这小子年轻时候曾经受到过左宗棠的奚落,立志要与左季高(左宗棠的字)比个高低,也要做个青史留名的股肱名臣。刚刚做了个从四品知府,又自以为有制军李翰章的撑腰,便想大显身手一回,全然不知官场的山高水险,幼稚,幼稚啊!”
茑珩方代替小妈给茑本立捶起背来:“嘿嘿,儿子也不信,我老爸堂堂道台老爷,就镇不住他一个初来乍到的知府!”
“哈哈,难道我茑本立是吃豆腐的?我儿不用担心,过不了几天,他就得乖乖地登门拜见你,还得处处看你的眼色行事。”
“老爸,您真有这么大的神通?”
“呵呵,我哪有什么神通呀,这小子官运亨通,完全是招摇撞骗来的。别人识不破,却被我识破了。”
“怎么回事?”
“想知道?”
茑珩方兴趣倍增:“嗯,想知道!”
“好,你好生帮我捶捶背,我给你摆摆这伙计的龙门阵。”
叶祖桐年轻时科举失意,屡试不中,然而又醉心仕途。好在其父善于经商,攒得家财百万,而且喜交游,大清中兴名臣,十识八九,跟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权贵都有交谊。通过父亲的打点,初入湖南巡抚李明樨幕府,做了一名挂号师爷,后来又捐纳得到一个湖广候补知县的头衔。只因口舌不敏、文墨平平,一直没有引起湖广总督李翰章的注意,赋闲多年未能得到一个实差。于是他这个空头七品官也花钱请了一个名叫谭天恩的同年做自己的师爷,替自己出主意写文案。
这谭天恩也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但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各不是做官的料,便一心钻研诉讼及钻营之术,操练做幕友的本事。满清时候,各级官府衙门都是靠幕僚支撑的,史有无幕不成衙之说,因为从督抚藩司到道府州县,不是科甲八股文出身,就是行伍打仗起家,再不就是跟叶祖桐一样靠纳捐买来的顶子,对案件审理、钱粮收支乃至一般的文书撰写几乎一窍不通。幕僚分为刑名师爷,钱谷师爷,挂号师爷等等,衙门里的公务,实质上都是他们处理的。后来的事实证明,谭天恩是一个难得的精明能干的好师爷。
一日,叶祖桐从《京报》头版读到,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左宗棠平定新疆阿古柏之乱,授军机大臣,兼值译署的消息,告之谭天恩。谭天恩大喜,怂恿叶祖桐赴京谒见左宗棠,谓左中堂念旧,谒之必有所获。于是叶祖桐在谭天恩的陪伴下,携档赴京,晋见左宗棠。
叶祖桐只身造访左府。左公一眼就认出了他,握着他的手说:“啊呀,你不就是叶老三的大公子桐伢子么?”
“左世伯,在下正是,在下正是。” 叶祖桐必恭必敬地回答道。
“世侄,十年不见,长高了,长大了,跟当年的叶老三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哟!”左公命奴婢为叶祖桐斟了君山毛尖,抚摩着叶祖桐的脑袋促膝交谈起来,“老夫当年招募乡勇,组建楚军时,令尊是帮了大忙的啊!”
“可惜呀,父亲当年要是跟随左世伯征讨长毛、西捻,或许今天也能做个巡抚、总督了。”
“世侄,此话差矣。鸡有鸡头,牛有牛首。令尊是个天才的商人,带兵打仗未必就有现在这样大的成就啊。”左公觉察到客人另有所图,“世侄,来京找本部堂有什么事吧?”
叶祖桐把来意照实说了。
“世侄,你这是烙饼包手指头——自己咬自己哟。在家有书不好好读,有店不好好经营,有田不好好耕作,偏偏羡慕做什么官啊。你以为做官松活是不是?贤侄啊,条条蛇都咬人,本部堂现在想做布衣而不得哟,我其实非常羡慕你们父子无拘无束的生活呢!”左公面带愠色,“世侄,假如你愿意舍弃候补知县回乡经商务农,本部堂愿赠白银千两割良田四十亩给你。你看如何?”
左宗棠的回答无异于当头给叶祖桐泼了盆冷水,叶祖桐怏怏退出左府,商之于谭天恩。谭天恩说:“他左宗棠不也只是师爷出生么,碰到了好运气,如今不也做到了一品大员授军机大臣么?你叶祖桐时来运转时,未必就爬不到他那位置咧!你是他老友的儿子,不仅不提携,反而小看你,挖苦你,太不够意思了。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帮你爬个高位给他看看!别闷闷不乐了,走,到琉璃厂散散心去!”
琉璃厂满街店铺林立,陈列着古今中外林林总总的钱币陶器瓷器字画。叶祖桐自己虽然不谙书画,但却喜欢欣赏古今书法绘画作品。他边走边看来到“岚庭书画苑”门口,眼前突然一亮,发现一堆轴册条幅之中,有一幅笔力遒劲的草书扇面。俯身一看,原来是一幅书法高手临摹左宗棠的作品,书写的是左公青年时期创作的《七绝•感事》诗:“王土孰容营狡窟,岩疆何意失雄台。痴儿盍亦看蛙怒,愚鬼翻甘导虎来!”上面还有惟妙惟肖的“湘阴左宗棠”的落款。马帮跨在盐包上——奇(骑)货也!谭天恩心头一震,便怂恿叶祖桐以重金购下这把扇子。原来店主章岚庭就是这一赝品的作俑者,即以左公草书风格添了“书赠祖桐爱侄”六字。
两人回乡途中,谭天恩特意怂恿叶祖桐去武昌总督府参见总督李翰章,并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了一番。时已深秋,李翰章在询谈中,老见叶祖桐拂扇不止,觉得很奇怪,便问:“叶大人,是不是觉得武昌很热呀?”
“不是的,不是的。制军大人,此乃左中堂手书的扇面。我是爱不释手啊!” 叶祖桐双手把扇子捧到总督面前。
“然也,然也。当今只有季高(左宗棠字)兄的书法有此拔山举鼎的气概也!”李翰章青眼相向,“季高兄虽然擅长书道,却极少以书示人。不知叶大人怎么得到此墨宝的?”
“我刚从北京回来。左中堂与下官的父亲是世交,屡辱接见,并以此扇相赠。” 叶祖桐又摇拂起那扇子来。
总督李翰章送走叶祖桐,并且默默地记下了他的名字。几天后,李翰章把这件事情说给钱粮师爷陶兼国听。陶说,左公一生是从来不为亲属友人写推荐信的,送这幅扇面给叶祖桐也许就有推荐他的意思,只是不便明说罢了。总督深以为然。
回到湘阴老家的叶祖桐,不几天就收到了总督李翰章的亲笔信,要他立即走马上任补善化知县之缺。第二年春,总督李翰章又以“才具可用”奏保叶祖桐先署理后补缺出任沅州府知府。
茑本立绘声绘色地说:“他想顺顺当当做这沅州府郡守,还得过我这一关不是?哈哈,我嘛就抓住时机跟他做了一笔交易,把你安了个正八品府学训导。”
“嘿嘿,真看不出,他娘的叶祖桐还是个招摇撞骗的高手嘛!”
茑本立讲完故事,运了运丹田之气,起身从箱笼里取出一把精巧的扇子来:“嘿嘿,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叶祖桐这小子万万没想到,我也是个好古之人,我做翰林时常去琉璃厂溜达,一来二去那店主章岚庭跟我成了书友,早十来年就送了我一把同样的左草书纨扇咧!拿去,这把扇子送给你。”
茑珩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把那扇子看了又看,玩了又玩:“他娘的,谁人能想到,叶祖桐就靠这小小草书纨扇,当了从四品知府咧?”
茑本立拍拍茑珩方的肩膀:“我儿放万心,你回到沅州府去,只要在他面前亮亮这扇子,他这个代理郡守还想做下去,就的尊你为‘二知府’!”
茑珩方告别干爸爸,上了马,扬鞭回沅州府去,边走边亲吻那把草书纨扇:“嘿嘿,二知府,二知府,老子茑珩方要做二知府喽!”
一心想做中兴名臣的叶祖桐身着四品文官服端坐在沅州府衙政事堂,尽情地摇拂着那摇了足足三年的草书纨扇,跟众僚属热热闹闹讨论如何振兴沅州府。
西捕厅严通判拱手问道:“叶太守,今日天气几多凉快,您还摇扇不止,想必这扇子大有来头吧。”
叶祖桐淡淡地笑了笑:“哪里,哪里,没什么来头,乃是左文襄公东阁大学士左宗棠大人生前所赠!”
同知庄益峻率先伸出手来:“啧啧,叶太守,据说左文襄公是不轻易以书送人的,墨宝墨宝,让属下也饱饱眼福,染染灵气若何!”
叶祖桐感慨万千地把草书纨扇交给庄益峻:“咳,左文襄公就是这样的脾气,身后留下的书作绝少。如此至宝,下官怎敢专美?大家轮流欣赏欣赏吧!”
庄益峻拂了拂草书纨扇,叹谓不止:“啧啧,这大人物手书的扇面就是不同,煽出来的都是仙风爽气咧!”
“哎——庄司马,你怎么不放手了?排队也该轮到我看了不是?”严通判一把夺过草书纨扇,惊羡莫名的样子,“啊呀啊呀,书不赢尺,却大有天地之象,风骚之意,既有颜鲁公的忠烈正气,又有黄山谷的绝俗禅庄,亘古大手笔啊!”
众僚属争相传看草书纨扇。草书纨扇最后传到正七品府学教授胡谦手中,他戴上老花眼镜伸长手臂审视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还到叶祖桐手中:“叶太守,沅芷校经堂创办四年以来,继熊希龄之后,又有朱经农、张学季、朱树藩、张伯良、李永翰、毛延龄登科及第,为国家培养了许多优秀人才,桑梓民生也受益非浅。朱太守走了之后,经费断了来源,别的书院庠序也遇到了严重困难。希望太守周全擘画,每年从岁入之中拨出一成用于教育,好不好?”
没等叶祖桐张口回答,司狱司龙司狱抢白道:“胡学台,朱太守对教育的投入够多的了,怎么没完没了伸手要钱哟?要说缺钱花,莫过于我们司狱司了。朱太守一走,平静了几年的沅州府重新群盗蜂起,原有的监狱远远不够用了啊!”
叶祖桐用草书纨扇示意龙司狱别争了:“教育使士民知善恶,明道德,是治国安邦的根本,万万不可急功近利,是要继续大大投入的。至于监狱嘛,也是要扩建的,不然抓来那么多盗匪往哪儿关呀?”
芷江县知县何百凯感动得热泪夺眶:“叶太守,您的雄心几多大,这也要加强,那也要建设,还说要整顿吏治,就看您震不震得住茑衙内了。”
叶祖桐把草书纨扇一扬:“笑话,我堂堂一个钦命四品知府,难道还怕他区区八品小吏不成?”
沅州协列席会议的武官正四品都司顾尚武有意来了个激将法:“唉,人家干爸爸做道台啊,官大一级压死人哟!朱太守怎么走的?不就是得罪了茑衙内么?”
叶祖桐蹦了起来,用力挥动草书纨扇,轻轻朝书案一拍:“嘿嘿,他小子有茑道台撑腰,本府还有李制军做主咧。整顿吏治,我偏偏就从这小子先开刀!”
东捕厅童通判放低嗓门:“茑珩方一个广东小混混,不晓得怎么跟茑道台搭上勾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把我们沅州府祸害得不浅哟。谁人都拿他没办法,叶太守,这回就看您的手段了!”
叶祖桐用草书纨扇拍着胸口,正气凛然:“童别驾(通判的尊称),你们不要怕,打黑除恶,自有本府做主。茑珩方这小子有些什么恶行,你们都讲出来无妨。”
众人都有顾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翕动着嘴皮子,却不出声。
“我本绿营镇标武官,不该掺合你们地方上的事情;我又是茑道台的表弟,也不该背后讲他坏话。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说!”顾尚武按捺不住了,“茑珩方这家伙夜壶镶金边——就嘴值钱,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样子哪像个世家子弟,天晓得他是冒籍的倡优,还是暗藏的丐户?”
叶祖桐拿草书纨扇往手心一拍:“好,打蛇要打七寸,您说说看,如若他是个冒籍的贱民,就好按律治他了!”
顾尚武:“这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茑道台虽然娶有三妻四妾,却因暗疾,未生一子。三十岁时从叔伯弟兄家抱来一个继子,名叫茑金凯。这茑金凯书读得非常好,十三岁县考夺得头名秀才,十六岁就想考举人。那时平定粤匪不久,湖南还没有恢复科举考试,他便只身去广州参加乡试,不料广州发生瘟疫,茑金凯染病去世。那时茑道台刚到沅州府知府任上,悲痛万分,窝在家中几十天不问政事。一日,我买了条红方斑点狗送到他府上,宽慰他……”
顾尚武的回忆把人们带到了二十几年前茑本立的府邸客堂:
外面通报有客人来访,门子领着一个约莫二十来岁身材瘦小长着特大鹰勾鼻子的年轻人进了客堂。年轻人自报家门:“茑大人,我叫邓珩方,二十一岁,阳山县秀才,也是到广州参加乡试的。我跟令公子在广州文庙祭孔时相识,一见如故。不料广州发生瘟疫,乡试取消,戒了严,城里的人不准出,城外的人不准进。金凯也染病不起。”
茑本立老泪纵横:“不想我儿此去,竟然跟老夫阴阳两隔啊,苦了我儿哟!”
年轻人解开一个包袱:“茑大人,这是金凯的绝笔书信和遗物,请您清点清点。”
茑本立展读儿子的绝笔家书,泣不成声:“唉,多亏邓秀才始终陪伴在侧,延医熬药端屎抽尿,才使我儿临终之前少了些痛苦啊。涸泽之鱼,相濡以沫,可敬可佩啊!”
年轻人又从衣袖中取出十两银子双手捧给茑本立,声泪俱下:“我流落广州时,承金凯慷慨借以银子十两。这十两银子,现在只得还把茑大人了。”
茑本立被“邓珩方”的还金之义深深打动:“区区十两银子,何需归还?邓秀才,你真是个诚笃之士,只可惜亡儿没有与君同甘共苦切磋学问的福气啊。”
年轻人一边替茑本立摩胸捶背,一边婉言劝慰:“茑大人,我与令公子情同手足,金凯走了,我邓珩方就是您的儿子。”
茑本立抹了抹泪水:“邓秀才,君若不弃,老夫收你为义子如何?”
年轻人扑通一声匍匐在地连磕三个响头:“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吾儿,请起,请起。”
“邓珩方”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父亲大人,今后您就叫我茑珩方吧。”
茑道台老泪双流:“珩方儿,难得你这片孝心,老夫慰藉之至啊!”
茑道台素有爱心,对茑珩方视同己出,请来名士鸿儒指导他的学业,指望他来日金榜题名,一生富贵荣华。先生换了七八位,最终蚂蚁尿书本——没识(湿)几个大字,当然也就与举人进士无缘了。眼见干儿子年近四十,茑道台急了,靠着银子走门路,把茑珩方保送到了国子监去深造。
晚期的国子监贡生,多为官宦纨绔子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茑珩方跟五六个意气相投的同学,不是在监内摇唇鼓舌数白论黄议论仕途得失名场苦辛,就是到八大胡抱着妓女嬉笑打闹喝酒猜拳。茑珩方在国子监混了三四年,积分无几,始终不能升堂卒业,退学回家。按照朝廷规定,这等徒有虚名的贡生是不能被任用为官吏的。茑珩方便仗着干爸爸的势力,网罗百多个学业无成的官宦子弟成立了小队子,欺压百姓,鱼肉桑梓。
顾尚武讲完旧事,加了一句:“我怀疑,他一个砸开脑壳也灌不进几个大字的角色,那秀才名分必是假冒来的!”
众人附和道:“叶太守,茑珩方这小子来历不明,值得细细追查!”
正巧茑珩方拱着屁股,昂着脑壳,反剪双手握着那把仿左宗棠草书纨扇,远看活像一只翘着尾巴的斗鸡,几冲几冲闯进议事房:“叶太守,开什么会?怎么不知会我茑训导一声?”
众人噤若寒蝉,闹哄哄的大厅一下子鸦雀无声。
“茑珩方,我们正在召开正七品以上官员会议,你怎么也闯了进来?” 叶祖桐摇拂着草书纨扇,“不过来了也好,本府正要问你,下江商民保护会关闭了么?”
茑珩方把草书纨扇举到胸前,学着叶祖桐的模样摇拂不止:“不关闭,你又怎么样?”
“混蛋,你不关闭……” 叶祖桐眉毛一竖,当他窥见到茑珩方草书纨扇上仿左宗棠的草书时,顿时脸色刷白,语气马上变得异常温柔,“你不关闭,就要把它办得红红火火呀,怎么老关着门呢?你这不是混蛋么?”
茑珩方用指头掸了掸草书纨扇,悄声地:“哈哈,叶太尊不想让李制军见到我这把仿左公的草书纨扇吧?娘卖,你真心想让我把下江商民保护会办得红红火火,就得把沅州府盐引批检所给我关了!”
叶祖桐低眉下眼,一脸讪笑:“茑训导,我关,我马上就把盐引批检所关了!”
众僚属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变故,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尴尬的知府大人……
第三章 招 安(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