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兴 学(2)
朱菽彝跟着段秀才挤在人流中,从牛马市场西头入口边看边听,一直逛到牛马市场东头出口,长衫下摆已经粘满了牛屎马粪,便想回火铺换洗换洗。谁知那出口却被一大堆人堵得严严实实,人堆里传出一个女人“呜呜”的啼哭声。朱菽彝顶着脚看见人堆中央的案桌上,一高一矮跪着两母女,破衣烂裙,衣不蔽体,却也干净。那小妹佗不过七八岁,很瘦,头上梳着一对小羊角,羊角儿上扎着草标,手里捧着写有生辰八字的黄纸,就是不落姓名。羊角小妹佗虽然面容憔悴满脸惶恐,但掩盖不去她那天生丽质,又黑又大的眼睛仿佛两泓晶莹清澈的深潭,薄薄的小嘴宛如初绽的樱花瓣儿,连脸颊上的泪水也宛如白水桃上的露珠儿,透着一股黄口女童少有的灵秀之气。见了此情此景,万千感慨从朱菽彝的胸中翻涌出来,说不清是哀怜是悲怆还是愤怒,冲得鼻子酸酸的。
母亲眼泡肿肿的目光艾艾的喉咙哑哑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地哭述道:“眼看天黑了,奴家这妹崽还卖不掉,一家子人怎么活哟!哪位官人行行好,把奴家妹崽买下吧……”
一位衣着华丽的瘦高子责问道:“儿女父母疼,猫狗主人亲。你这做娘的才叫心狠啊,这般水灵的小妹佗,也舍得卖把别人?”
“唉,坐轿哪知抬轿苦,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大官人,女儿是奴家身上掉下的一坨肉啊,我这做娘的心在流血哟。我们那山旮旯就几丘挂壁土望天田,去年先是遭了洪水,后来遇着大旱,颗粒无收。官差来收税,我家实在拿不出,官差一链子就把她老爸捉进衙门去了。不交钱,就不放人。卖我妹崽,是为了救我男人哟。开春了,我家的田还没人犁呢!不把她老爸赎回来,我们娘娘崽崽都活不成了呀!呜呜……”
一位身穿粗布短袄的矮胖汉子长叹短吁:“唉,这年头,富人猫狗贵,穷人子女贱呐。孩子哪有牲口抵钱呀?买牲口可以干活,买孩子还得供饭吃啊……”
另一位单衣薄裤的长脸青年直摇脑壳:“咳,苛政猛于虎啊。鬻儿卖女的哪天没有?今早这里两吊铜钱就卖了个伢崽家,不是亲眼见,我也不得信哟!”
一些眼泪浅的围观者眼睛都红了。
一位身着蓝长衫腰别罗汉竹烟袋的单瘦中年人走拢村妇:“您这小妹佗我买了,您要多少钱?”
母亲磕头如捣蒜:“先生,乡里丫头抵得几个钱呀,您老随便打发几吊青蚨(铜钱),能把她老爸赎回来就行了哟!”
“小嫂子,一字两头平,买卖不亏人。” 靛蓝长衫把母女俩扶下案桌,从背囊里摸出一锭银子,“我一百两银子把你闺女儿买下,我身上没得那么多现银,这点银子先送把你救急。我再给您打张一百两欠条,日后到北正街王家大宅来取。要得啵?”
“穷人家的贱丫头哪抵得这么多银子呀?奴家不敢,不敢……”那村妇乍见到白花花的一锭银钱,骇得心子咚咚跳,双手只打哆嗦,骨头差点儿散了架,“这锭银子都可以买头耕牛了,那欠条不用打了!”
“小嫂子,你闺女儿抵得这么多银子!” 靛蓝长衫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欠条塞进那村妇手中,“拿好了,莫打落了哟!”
“啧呦,一百两银子买这小丫头片子,怕莫吃错药了吧?”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哟。你不见蓝长衫虽然瘦,却瘦得扎实,身子骨好似钢筋扎的,几多劲健,精神足得很咧!”
“蓝长衫怕莫雄蚕蛾海狗肾吃多了,敌不住了啊!……”旁观者们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朱菽彝也觉得奇怪,便挤进人群,撇着沅州腔调试探靛蓝长衫:“这位先生,我出二百两银子,把这小妹佗转手卖把我,要得啵?”
靛蓝长衫怒形于色:“你这位客官怎么这般不通皮?你的银子白些不成?这位小妹佗我已经先买下了,即使以拱璧来换,我也不干呢!”
才出了个中年癫子,又蹦出个年轻大傻瓜,这世道,有钱人一个比一个拽!围观者们个个傻了眼,连牛栏马棚中的牲口也都扯长了脖子,嫉妒地瞪着那羊角小妹佗。
段秀才反问道:“这位先生,您横直要买下这样嫩生的小妹佗做什么呀?”
靛蓝长衫:“两位客官可把老夫低看了,我看这小妹佗兰心蕙质,有一双会讲话的慧眼,一定有蔡文姬、薛涛之才,放在穷人家窝窳了,迟早也会被别家买去糟蹋了啊。老夫不是将她买去做妾,做奴婢,而是要拿她当女儿,当吾业传人来培养啊!”
朱菽彝肃然起敬:“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鄙人姓王名仲浩,字光宗,号明山野老,是来此写生画牛马的。不巧遇见这等人间悲剧。能够援手就援手一下吧。”
朱菽彝向王仲浩深深鞠了一个躬:“啊呀,王老夫子阁下,幸会,幸会,请受晚生一拜!”
这位王仲浩,名气可大啦!不仅精通经史书画,而且谙熟阵图地理,是位国学巨擘,备受世人推崇。其实年纪并不老,只是样子老气横秋,言必诗云子曰,便得了个王老夫子的名号。
王仲浩摘下长长的罗汉竹烟袋,装了烟,用火镰打燃纸煤再烧着烟丝,掸灭纸煤,把烟袋嘴衔到口中:“先生,您是……”
朱菽彝:“噢,我姓朱,长途贩运为生,本来想倾囊买了小妹佗送还村妇。见阁下您如此深明大义,不胜感佩啊!”
天色渐晚,王仲浩拱手向朱菽彝和段秀才告辞,带着羊角小妹佗回家去了。
段秀才要拉朱菽彝:“走,朱先生,回屋头吃夜饭。”
朱菽彝谢绝道:“不了,我夜里要谈桩大买卖,得早些回火铺咧。”两人过了龙津大桥,一个朝北,一个朝南分头走了。
朱菽彝从南门口拐向三里坪,觉察身后有人尾随而来,扭头一看,是在牛马市场见到的那个单衣薄裤的长脸青年。朱菽彝停下脚步,那人也停下脚步。朱菽彝开步走,那人也开步走。朱菽彝犯了疑,财不露百,今日真的遇上了抢犯?
朱菽彝身高力大,个对个来武的,那叫做大海碗喝酒——不在乎(壶)。他索性转身走到长脸汉子跟前,礼礼信信地拱手问道:“这位小伙计,横直跟着鄙人,有何见教呀?”
那长脸青年有些嗫嚅:“朱老板,在下看您是、是个爽快的主,我、我家有个大宝贝,不知您要不要?”
“什么大宝贝?” 朱菽彝见那长脸青年一脸憨厚窘迫的样子,不像个歹人,也便认真起来。
“在下姓唐名白螺,住在黄龙溪。前年开荒时挖到一口怪模怪样的大钟,有一人多高,戽桶般大,上面刻有杀仗的人物和蝌蚪文字,我认不得。”
沅州乃先秦黔中故地,历代散落民间的文物不少,朱菽彝分外高兴:“好,白螺兄弟,请带我到府上去看看那怪钟!”
朱菽彝随着唐白螺来到黄龙溪畔的白螺家,天已断黑。白螺跨进房门,就大声叫道:“黑螺,快打灯笼来,来贵客了!”
唐黑螺举着灯笼来到跟前,模样酷似唐白螺,只是显黑一些。
“朱老板,这是我老弟黑螺。父母都不在了,就我兄弟俩相依为命。”白螺略作介绍,转头招呼弟弟,“走,菜园子去!”
黑螺举着灯笼在前,朱菽彝打二,白螺带了锄头断后,三人来到屋后的菜园子里。
白螺掀开菜园角落的茅草,举起锄头便挖;“朱老板,那口怪钟就埋在这畲底脚。”
“白螺兄弟,我就不解,开荒挖了出来,怎么又把它埋到畲底脚去呢?”
“朱老板,埋在地下是宝物,放在家里是祸害哟。”
“此话怎讲?”
“客官有所不知,十个梅子九个酸,十个官吏九个贪。我们沅州的官府可比强盗还厉害啊。” 白螺搓了搓手板,抹了抹汗水,“我父母原来在黄龙溪开了家油坊,给父母办丧事,我把油坊抵押把了族长,我想卖了这宝物,把我家的油坊赎回来。怕被官府晓得了,只得把它们埋到地下哟。”
因为土质疏松,两三刻钟也就把那怪钟挖了出来。白螺叫弟弟提了两桶水来,把那怪钟冲洗得干干净净。朱菽彝一眼就认准这是殷商末年巴族首领廪君铸造的军乐器——虎钮錞于,心中大喜。
硕大无朋的青铜虎钮錞于,比街上的消防桶还大。形如倒叩着的大酒盅,顶部镌有虎钮;上部刻有北斗七星,环绕北斗镌着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二十八宿;腰部镌有“兵避太岁”四个脸盆大小的大篆,刀法遒劲,魅力飞扬;下部刻有由战神、歌巫和武士组成的花边,造型生动,意态传神。
朱菽彝为了治理好中国的盲肠——沅州府,上任之前读了大量关于沅州府的史料。无论正史、稗史都有记载:土家族始祖廪君追随周武王讨伐商纣时,一次就铸造了五百零一尊虎钮錞于,造型和铭文雕饰都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一,大的八百余斤,一般的五六十斤,最小的四五斤。其中五百尊虎錞都是用青铜制成,只有最小的一尊用黑金制成,叫做五音黑虎錞。眼前就是最大的那尊青铜虎钮錞于。
朱菽彝解开兜肚,把十两定金交把白螺:“白螺兄弟,这钟我三百两银子买下了。今天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先把你十两定金。后天我叫人来交割,再给足余下的二百九十两。”
白螺腿肚子有些打颤:“朱老板,您赶快运出沅州府,万一让衙役们晓得了,就脱不了和(音:hǘ)啊!”
朱菽彝捡起一粒彩色石子,在虎钮錞于上写下自己的名号:“白螺兄弟,莫怕莫怕,这钟也不用再埋了,有衙役问起来,你只说这钟是我朱菽彝放在这里的,谅他们不敢动您一根汗毛!”
打柴上山,摸鱼下水。不入民间,哪知民情?朱菽彝接印后的第二天,即身着乡绅服装,带了随从朱军走访所辖州县,深入了解沅州府的士习民生。
朱菽彝主仆二人首先私访沅州府城西北部的明山书院,刚从北正街拐进书院路,就听得书院内高调凌云,低腔绕梁,京腔、弋腔、秦腔此起彼伏,好生奇怪,拽着朱军三步并做两步跨进了书院。但见曲栏长廊,宏梁巨础,想见当年盛况,顿起敬畏之意。双目细细梭巡,又见楼宇门墙斑驳,庭院蒿莱齐肩,酸楚之情油然而生。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读荷轩里,七八个生员走着台步扭着腰肢正在演唱《西厢记》。唱着唱着忽然争吵起来,原来瘦张生要唱传统南曲,胖红娘要唱时髦京剧,老夫人却要唱怀化阳戏,互不相让。
主仆二人绕过读荷轩,走近桃李园,但见园内一群生徒围做一圈,大呼小叫。
朱菽彝挤进人堆里,才看清这群生徒在斗鸡。一白一黑两只叫鸡,梗着脖子,瞪着眼睛,噗噗噗正斗得起劲,从这兜树脚斗到那兜树脚,你一嘴我一嘴啄得满园子羽毛乱飞。生徒们挥舞双拳声嘶力竭地喊叫:“白羽白羽,啄瞎它的眼睛!”“乌云乌云,啄掉它的尾巴!”
主仆二人想不到这所宋明两朝闻名遐迩的著名学府如今堕落到了这步田地,欲哭无泪,相视摇头苦笑,继续不动声色地往书院里头走。
讲堂里头聚了一群童生,环肥燕瘦,酒苦糟香,争得脸红脖子粗。一个矮个子拍着胸脯吼道:“你向高子讲老子曹矮子读书不行那还差不多,讲老子喝酒不如你,就是不服。走!我俩这就到天魁酒家去一决雌雄!” 向高子嘴角不屑地一笑:“走就走,老子就不信你小矮子的酒肚子比老子高长子的酒肚子还装得多些!”说罢两人手挽着手往大门外走去。
礼殿孔子牌位前一大堆生徒围成一圈喝五吆六。朱菽彝挤了进去,但见圈子中央有五六个秀才打扮的学生席地而坐,在玩一种叫做猜拳码的赌博。外号猴精的瘦庄家从木碗里摸了一枚竹码握拳问:“几点?”闲家答的答“双喜临门”,答的答“五子登科”。猴精张开手掌唱道:“十全十美!各位,拿银子来!”众闲家纷纷掏出铜子给瘦庄家。只有一个胖闲家此时已经抠不出半个毫子来了。猴精起身剥了胖闲家的长衫:“屈四,你他妈的小赌小输,大赌大输,滚滚滚!”光着上身的屈四求道:“猴哥,让我再赌一盘,一起算帐,好么?” 猴精道:“娘的,先前欠的都还不了,再输了,拿什么还?” 屈四道:“先欠着你的,老子屈四站起是条汉子,倒下也是条汉子。明天老子跟茑衙内跑趟官差,捞草打兔子大刮一番地皮,回来还你猴精双倍的老鬼头(洋元)!” 猴精道:“空口无凭,立个字据来!” 围观者中立即有人递了纸和笔,屈四接过纸笔,牛气冲天地写了字据。
朱菽彝按捺住心头的怒火,问道:“你们山长呢?”
屈四立起身来,慵倦地伸了个懒腰:“嘿,哪里见得着山长的影子儿?我们山长不住院,一个月来打一次转身,拿了干脩就走人咧!”
朱菽彝又问:“难道也没一个先生?让生员放羊,无人看管,随便你们有草吃也好无草吃也好?”
一位旁观的生徒答道:“有先生啊,十六七个咧,早上来批校完了头日的卷子,各给我们命了一道诗文题目都回家去了,月底的脩脯少不了他们的啊!”
另一位旁观的生徒接着说道:“唉,先头倒是有位王老夫子管得我们很严,早几日因为斥责山长拿《三国演义》当正史演讲,误人子弟,被山长辞退了咧!”
朱菽彝皱起了眉头,心头有说不出的悲哀和忧虑:“学生们不是唱戏喝酒,就是赌钱打牌,今年又逢大比,你们如何应付得了县试乡试?”
猴精白了一眼朱菽彝,言语颇有几分得意:“嘿,客官阁下何必替我等操空心,我等自有应试法宝咧!”
朱菽彝问:“什么好宝贝,拿出来看看!”
众生徒不约而同从袖筒子里扣出一两本极为精致的袖珍小册子,净是《万斛珠玑》、《多宝船》、《大题文府》、《小题文府》、《行文语类》、《文科触机》一类作弊教材,把个微服私访的新任太守惊诧得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朱太守跑遍了沅州府的大小书院学馆,发现山长都是由权贵或者退隐高官挂名,对生徒的学业不闻不问。先生教的全是试帖时文律赋之类,除了应科举考试之外别无一用。先生糊弄学生,学生也蒙哄先生,不是聚在一起数白论黄,猜拳行令;就是聚在一起跑狗斗鸡,吹拉弹唱。这般书院官学培养的读书人自各日子过得都很艰难,还会有什么大志向吗?怎么能够忧国忧民自强图存呢?
深山,日高三竿,山谷飘荡着蒙蒙白雾,一座座峰峦漂浮在云雾上,山腰间隐约可见层层叠叠酿满水的梯田,每丘月牙形的水田里都闪耀着一轮亮晃晃的小太阳,山峦顶上都生长着苍郁的帽子林。盘山小路,树老岩荒,路边时常可见流民搭建的窝棚土灶,衣不蔽体的山民在烧荒种包谷。朱菽彝和朱军骑着马在山间绕行。田垅里传来一阵阵粗犷悲怆的山歌声:
“喔嗬嗳嗳哟嗬——
冷浸田水彻骨凉,
五黄六月打禾秧。
丰年捧个空空碗,
娘叫崽来崽叫娘!”
“喔嗬嗳嗳哟嗬——
五黄六月日子长,
哪有官府爪牙长?
只要衙役过一路,
猪皮鸡毛都刨光!”
……
山歌里饱浸着农人的辛酸和忧怨,朱菽彝四处打望,看见对门垅里有一位瘦小老汉扯起喉咙吼着山歌,赶着一头滚壮的黄牯在验田(精细地耙田),搅起一垅熏熏的草木腐气。朱菽彝把马匹拴在路旁的板栗树上,与朱军走上了田塍。一不小心,两人的脚杆都被火鸡婆(火麻)蛰了好几个大包,又红又舯,疼痛难忍,连路也走不得了,两人你扶我,我掺你艰难移步。
瘦小老汉喝住了牛,放下耙子,在田坎边拔了一大把叶叶,朝二人走来:“哈哈,两位客官,哪里不好玩,要到田坎上来玩这咬人的草?”
朱菽彝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老人家,我们见您老在垅里耙田,想过来找您聊天扯白,想不到你们田坎上的草也会咬人呢。我俩连路也走不得了,如何了得呀?”
老汉走拢来,把手中的叶叶丢进口里头嚼碎,再吐出来敷在两人脚杆上:“船老板喝水——不要紧(井),粑(贴)了我这草草,立马猫弹狗跳!”
半刻工夫两人的脚杆就消了肿,一点儿也不痛了。朱菽彝主仆俩齐声叫绝:“神了,神了,树老肚内空,人老百事通。您老真是百事通啊,我们向您讨教一点农村的事情要得不?”
“要得要得,我耙了一上午田了,也正想抽袋烟,到我田边坐坐。”
“啊呀,这田耙得镜子似的,你老的阳春真是做到家了哟!” 朱菽彝走到田头一看,田畦一坦平,泥巴溶成了浆,硬是照得见人影子。
“做阳春不敌你们做文章,没有什么学问,做久了,自然做得好。”
“哎,哪里话,三年得中文武举,十年难考田秀才呀。田做到您老这份上,不容易啊!”
“百艺农为本嘛,不做好田,哪来饭吃呀?”
“收成可好,吃饭没得问题吧?”
“我们沅州的田土肥得很,只要不遭天灾,种一年照理可以吃三年咧。但是我们农民能够半年糠菜半年粮就不错了,弄不好还得卖儿卖女度饥荒啊!”
“怎么会这样呢?”
“唉,岩脑壳腌咸菜——一言(盐)难尽(进)啊。”老汉从腰间取下竹烟袋,装上烟丝,用火镰打着了火,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客官有所不知,官府是把剃头刀,剃了头道剃二道,沅州府的苛捐杂税才叫重啊!”
“噢,怎样个重法?您老举个例子把我听听。”
“嘿,例子多烂世界咧!昨天,沙湾乡只因村人扯皮打架,沅州府就去了七八十个挟刀拿棍的小队子拘拿‘凶犯’,盘踞乡里三四天,把全村的牛羊猪狗鸡鸭统统宰尽吃光了,现在还赖着不走咧。乡亲像躲强盗似的四乡逃散,连孕妇也藏进了山洞洞里,您说惨也不惨!道听无凭,在下嫁到沙湾的满女儿就抱着儿子躲回我家来了咧!”
朱菽彝听了,怒发冲冠,立刻带着朱军,雷急火急骑马朝沙湾乡奔驰而去。
日头偏西。七八十个手提刀矛枪棍的小队子,把沙湾乡民能够吃的都吃光了之后,又把村人值钱一点的物件搜攫殆尽,才押解‘案犯’上路。在村口跟骑马赶来的朱菽彝主仆二人碰了个正着。
“大胆奴才,快把掳掠的民财统统归还给村民!”朱菽彝一声怒吼,拦住了去路。那小队子首领茑衙内,瘦削的肩膀上扛着个地瓜脑壳,上半截大下半截小,拦中半腰长了个芋头大的鹰勾鼻子,嘴巴撮得像只畚箕,三角形眼睛深陷在眼窝之中,眼神特别阴鸷,豆大的小眼眨了眨,差役们心领神会,一涌而上,要枷朱菽彝。朱军抽出腰刀,大喝道:“这位是新任知府朱大人,我看谁敢动粗!”
差役中有个矮胖子是府衙经历司阮经历之子阮豹,认得朱菽彝,在茑衙内耳朵边嘀咕了几句,茑衙内挥了挥手,小队子们都缩了脑壳,乖乖地放了‘案犯’,又把劫来的财物一一送还给了村人。
月上树梢,月色又清又白,黑白木刻似的山峦浅浅深深,重重叠叠,一层高过一层,山道盘绕,走不到尽头……
“呵呵呵……”山道上,朱菽彝骑在马上惨笑不止,样子比哭相还难看。
朱军担心地问:“大人,你笑什么?”
朱菽彝满面戚容:“十羊九牧啊!城狐社鼠,猴头狗冠(古时,百姓对未入流的小吏的蔑称),俯拾皆是,夺百姓口中食,剥黎民御寒衣。虽膏腴之地,边民一年累到头,还得不到温饱,岂不哀哉?”
朱军:“大人,一个小小案子动不动百把役吏,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难怪偏沅匪祸愈演愈烈,举国知名啊!”
朱菽彝仰天长叹道:“可悲啊!沅州儒生所习不外四书文,不及经史;所治不过试帖诗,不及道德。义理未明,气节未立,不仅不能效力于国计民生,反而为虎作伥,弄得民无宁日!再不整顿书院,老百姓还有活路么?”
行至山岔路口,朱军问:“大人,是回沅州府衙门吗?”
“不,走左首,趁着好月亮,我们去巴州土家寨,拜访广仁堂堂主巴允仁!”
天色渐明,朱菽彝和朱军策马来到巴州土家寨西牌楼,这里地势较高,土家寨全景一览无余。寨民聚居于白龙溪两岸,前临妩河,背靠武士坡。白龙溪是发源于本地武士坡的一条小溪流,在巴州口子上汇入妩水河。白龙溪出了山那一段是淘宽淘深了的,涨水天溪流可以顺畅地排进妩河,旱季妩河水又能够倒灌入白龙溪。白龙溪沿岸开挖了数十条沟壕,可通家家户户的小院落。巴氏土家寨水路旱路都四通八达。水壕皆通舟楫,小船可由妩河直达各家大门之外。各家大门均有阴沟阳沟引水流到院落里面,或为池,或为渠,可供主妇洗菜,可供孩儿戏水,享尽鱼水之乐。水壕之堤便是马路,与官道相连,可行车马,也可直达各家大门之外。巴州土家寨是个不设防的寨子,没有围墙,只有四座象征性的寨门——土家牌楼,也没有哨兵把守。
巴允仁的宅院位于巴州土家寨中央,是一座四进五院的“窨子屋”。大门有个青石岩板砌成的码头,下完十来级台阶就到了水壕,壕口停有小船一艘,随时供主人出入水路。不过巴允仁出门总喜欢骑他那匹云南矮马。码头有暗窦引水入院。院内池渠沟连,水环于室,“墙”周于水。水都是山溪流来的活水,清幽幽的,透亮透亮的,纯净极了。走到哪里,都能够听到流水声。“墙”不是砖墙,也不是土墙,是用活生生的紫荆花枝干编织而成的树墙。周围绿竹掩映,显得格外幽静。
迎着冉冉升起的旭日,朱菽彝和朱军在巴宅大门口下了马。朱军上前叩门,老仆人开了门。朱军通名,老仆人入内通报。一会儿工夫,巴允仁打着哈哈拱手迎出大门外来:“哈哈,朱太尊,下车伊始,百废待兴,哪来的空闲屈驾小寨呀?”
朱菽彝学着会党的行话长揖道:“巴堂主,本该早就来拜访您的,因为办学来晚了,金盆打水银盆装——请多多原谅!”
巴允仁把两位客人揖入院内:“啊呀,讲左了讲左了,我一介山野草民,有哪样值得太尊大人如此抬爱呀?”
朱菽彝边走边道:“巴堂主,湘西伏莽滔滔,强梁辈出,本府携家带口赴任,要是没有老哥您一路暗地护着,恐怕我一家老小早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咧!”
“呵呵,朱太尊,都是我那连襟毛伯椿打的招呼,他还写信叮嘱我通报湘西各路蟊贼,说你是个好官,微服私访时不要滋扰。太尊大人要谢,就谢谢毛京堂吧。”
“二位老哥照料如此周全,下官不胜感激啊。我这次来一是来向您道谢,二是来诣前讨教的。”
走进大门,到了第一个院落,正北是一座五挂三进的楠木吊脚楼正屋,东西两边各有一座两挂单进的楠木吊脚楼厢房,中间是一个宽大的天井,满地遍植爱尔兰绒草,以妩河黑白卵石为径,种有石榴、白梅和栀子花,建有两口鱼池,池中放养的都是本地的一些特种观赏水族生物,如扁平的褐色巴岩鱼,满身黑底白星的星条鱼,红底黑花的红鲤鱼,通身玲珑剔透闪着磷光的雄溪亮虾,酒杯大的乳白色芷溪花田螺等等。每进一门,每登一阶,主宾都互相长揖礼让。
朱菽彝和巴允仁走进会客厅,北面再拜,互让正座。
客厅并不豪华,但是别有韵致。客厅的墙壁和瓦片都是用竹子镶嵌而成的,整个儿架在鱼池上。四周轩廊围绕,南北轩墙开有圆月形雕花玻璃窗,东西轩墙开有扇形雕花玻璃窗,可以眺望寨子周遭的山水。轩窗之间挂着主人自书自绘的字画。地上架空铺着镂空花木版,低头可见池中悠然穿梭的游鱼。一扇落地雕花隔扇把中堂隔成了南北两厅。北厅为家里人使用的内厅,南厅才是接待外宾的客厅。客厅当中安放着一座特大根雕茶桌,周边搁着多张藤椅。
礼让之后,朱菽彝和朱军坐在根雕茶桌西边;巴允仁坐到茶桌东边,亲自为客人和自己酾了热气腾腾的早茶。宾主用茶,边用茶边聊了起来。
“朱太尊,都讲新官上任三把火,草民真想听听您要烧哪三把火呀?”
“巴堂主,岂止三把火,整饬吏治、赈粮引盐、剿办流寇、劝农奖桑、大兴府学都十万火急哟,下官恨不得连烧五把火六把火咧!”
“愿闻其详?”
“第一,府、州、县的小队子比土匪还凶,万万留用不得,一律取缔!衙门里的冗员也一律裁撤!我想从此往后由各都、乡、村、里预筹招办费若干,遇有讼案,由知府、知州、或知县亲自指派差役两到三人,由公家拨给足够盘费,不准横索乡里,违者严办。不知可行不可行?”
“好是好,只是这帮狗崽子是都是些官家子弟,没有官俸,父母官们准允他们自己抓收入,仗着父母威势放肆搜刮民脂民膏。您断了他们的财路,地方官僚集团必然会处处为难您的。”
“难道这沅州府没一个有良知的官员?”
“朱太尊,我跟他们都很熟,个个只管自己升官发财,没有替百姓作想的。茑本立做知府的时候,频频调换府州县官吏,名为整顿地方,简拔贤良,实为巧开捷径,买官卖官,培植私人,搞得沅州府乌烟瘴气。”
“巴堂主,同知庄益峻这人怎么样?我总觉得他比那些同僚少一些暮气,多一些热血呢?”
“朱太尊,您看左了啊,这人虽然年轻,却是个行贿谋权、买官卖官的老手,人称亮虾司马(司马,同知的别称),您还不晓得吧?”
“哦,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外号?”
“嘿,他本是富甲一方的布商,三十岁捐得一个龙标县知县。上任当日,县主簿送了他一玻璃缸亮虾,玲珑剔透,荧光闪烁。庄益峻立马发现了这亮虾的商业价值,专门成立了一个打捞队下河打捞,一旦捞到亮虾便储养在玻璃水缸里,派遣马弁星夜飞驰分送给各级上官,督抚藩司无不称赞他是通省能吏,几年就升迁到了正五品同知,同僚们便送了他这个外号。”
朱菽彝又还气又好笑:“名副其实!名副其实!”
“朱太尊,一人遇事没帮手,众人拖着泰山走。沅州府的老班低都靠不住,您得有自己的一班人马啊!”
“巴堂主,不瞒您说,我也想物色助手。眼下青黄不接,边远山区很多农家吃树皮挖野菜,弄不好会大批饿死人啊!天大地大都没有百姓吃饭的事情大哟,我打算保举您老哥做个五品同知,专掌粮盐,抓赈济,怎么样?”
“朱太尊,官我是不做的,赈粮的事情我来做。”
“巴堂主,您有赈济灾民的好办法?”
“朱太尊,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就是水帮水,船帮船呗。动员有钱人、没有遭灾的人,节衣缩食拉灾民一把。”
“哈哈,下官正是想借重广仁堂的力量,在各州、县设立仁义仓,号召家境宽裕的民众自愿捐赠谷子若干石,积少成多,贮存于仁义仓之中,饥谨年月借贷给缺粮的农户,冬月取息一分收还(每石加一斗)。如遇凶年不计利息,一石还一石。巴堂主,这就看您的了!” “我有打会的经验,这事就放心交把我好了。常言道,一只手抓不住两条鱼。从长远来看,复兴沅州府的根本在于革新教育,提高边民素质,您就专心抓好兴学大计吧!广仁堂先拿出两千石谷米救急,我再发动各州、县创办义仓。老夫给您立个军令状,绝不饿死一口人!”
“巴堂主,一言为定,必要时您可以打着我朱菽彝的牌子,骇唬那些一毛不拔的有钱人!”
春雨霏霏,府城孔庙西侧的府衙后花园荷花轩,如今挂上了“沅郡招贤馆”的红地金字招牌,同知庄益峻、经历司阮经历等人正在园子里忙前忙后考核前来投效的各州、县士子。有的士子在笔试,有的士子在表演武艺。
这时候,一位三十来岁中等个子清清瘦瘦身着长袍马褂的年轻人顶着雨走进园子来,庄益峻笑容满面地问:“相公,是来报考的么?”
来人拱手施礼:“司马阁下,我是来拜会朱太守的,烦请代为引见。”
庄益峻脸上的笑容立刻朦胧起来,好像晴空突然布满阴云:“喔,凡来投效的士子都得经过本司马的初试,不然是见不到朱太尊的。”
阮经历顶起脚跟俯在庄益峻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庄益峻两块脸颊立刻云开雾散,重新笑容灿烂起来:“噢,毛先生,失敬失敬,朱太尊在内轩阅卷,内轩请!”
荷花轩的最里间,朱菽彝坐在书案前凝神屏息地批阅一份份考卷,时而凝思,时而满意地点头。
庄益峻挽着毛村麓的手跨进房门:“朱大人,毛京堂的大公子毛村麓先生求见。”
朱菽彝快步上前握住毛村麓的双手:“啊呀,来得正是时候!来得正是时候!”
“朱太尊,毛先生,外面还要人张罗,下官少陪了!”庄益峻拱手退出了房门。
朱菽彝沏了杯普洱茶端给毛村麓:“村麓兄,请坐,你不是在李中堂幕府襄理津门学政么?怎么回沅州府来了呢?”
“太守阁下,天子脚下哪有我一介布衣的容身之地啊,无路可走了,投奔麾下,收不收留我呀?”
“说哪里话嘛?你这样的洋进士,打着灯笼到哪儿去找啊?”
“太守大人,我学的这些洋知识,在大臣鸿儒眼里可是洪水猛兽啊!”
“哈哈,村麓兄,东方不亮西方亮,回到湘西你的学问就有大有用场了啊!”
“谢谢太守大人!”
“别太守太守的了,虽然你我初次见面,但是我跟令尊是忘年至交,不必拘谨,我们以兄弟相称好不好?”
“好,叔一兄,沅州府远处边地,僻壤穷乡,您怎么要主动调到此地来呢?”
“村麓兄,京都首善之地,高官腐儒成堆,不好做事情啊。僻壤穷乡有僻壤穷乡的好处,天高皇帝远,有些京城权贵们容不得的事物,比如你所倡导的新学,或许在此地弄得成器哩。”
朱菽彝与毛村麓当时都只是三十出头的年轻人,风华正茂,血性方刚,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亲热得像亲兄弟似的。
“叔一兄,我是土生土长的沅州人,我知道,沅州府这个烂摊子也不好收拾啊!”
“唉——沅州府人民苦得不能再苦了,本府感同身受,决心彻底整顿沅州府。村麓兄,您看先从哪儿开刀好呢?”
“叔一兄,沅州府吏治腐败、百姓穷困,根源在于教育不振,民智未开。要刷新吏治,消除民困,培植人才最为重要;要培植人才,兴革沅州学政首当其冲啊!”
“上月本府岁科考试,我亲自校阅了五大书院生员的试卷,大多数是从《多宝船》、《万斛珠玑》一类的小册子上摘抄来的文句,文不类文,诗不像诗,文气不通,油腔滑调。这样的学生,不睹世界之潮流,不知吾国之时艰,不悉民生之疾苦,不做寄生虫不做地痞恶棍才怪呢!”
“叔一兄,科举走到八股取士这一步,着实该进棺材了。八股培养出来的所谓人才,既不能齐家,也不能治国,更不能平天下,只能够玩诗词歌赋一类文字游戏而已。人家的坚船利炮打进宅院里来了,士大夫们还以为国人享受的是世界上最最完美的教育咧!”
“村麓兄,下官正想从明山书院开刀,对所有沅州府的书院庠序痛做一次外科手术。你跟我一道在这地方先把新学的实验做起来。怎么样?”
“叔一兄,关闭旧的书院,重建新的学校容易,但是改变沅州府的士习文风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啊,要动手术就从办学方针上来一次大手术,效法欧美学堂!”
“好的,村麓兄,您讲这办学方针怎么定?”
“我意为八个字:中西并重,务实求真。好尽快培养出军政工商农艺各方面的人才。”
朱菽彝想了想:“村麓兄,务实求真我同意,但不赞成中西并重。我看还是提‘中体西用’好些。”
“叔一兄,依愚弟之见,‘中体’的概念实在产生在‘西用’之后。我国学人在没有接触 ‘西学’之前,本无所谓‘中学’,也不存在 ‘体用’之说。提‘中体西用’的口号,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村麓兄,您急,其实我比您还急,我还希望全盘照搬西方的学堂呢。这完全是无奈、被迫之举啊。连一代文宗魏源也提出过‘西学源出中国’的理论,难道他不晓得西学之源为古希腊古埃及古巴比伦吗?不是的,不过是为了投合吾国士人好古之心罢了。我们之所以要提‘中体西用’,也是引进西方文明的一种策略啊。”
毛村麓轻轻地叹了口气:“叔一兄说的也是,不这样,不能获得众多中国人的认同,六月天戴皮帽子——没得法(发)哟!”
“村麓兄,心急吃不上热豆腐。您想想,全中国的书院、庠序,无不尊孔读经,学做八股文,突然在偏僻的沅州府冒出个重点学习‘狄夷之技’的学堂,不群起而攻之才怪呢?我看三天不要,就得关门大吉噜!”。
“国情如此,难为太守大人的一片苦心啊!”
“做事必先审其害,再计其利。下官以为办学的宗旨,还是我俩各取四字为好,叫做‘务实求真,中体西用’好。”
“我们沅州人有句土话:‘牵牛要牵牛鼻子,莫牵牛尾巴。’叔一兄此举正牵中了牛鼻子啊!” “村麓兄,为了脱胎换骨,彻底跟过去的老路子告别,我想把改造后的明山书院叫做沅芷校经堂,意下如何呀?”
“好哇好哇,取屈子‘沅有芷兮醴有兰’的诗意,以激励生员学习白芷圣洁高贵的品质,再好不过了啊!”
“村麓兄,我打算自己来兼任山长,还差一个重要伴当——总教习,足下以为谁能够担当此任呐?”
“毛遂自荐,朱太守,您看我能行吗?”
朱菽彝久久握住毛村麓的双手不放:“老天有眼,赐我沅州府一个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拯救普罗米修斯的英雄)啊!”
“不是老天赐的,是我父亲送来的。” 毛村麓拿出父亲的亲笔信递给朱菽彝,“让我们一起把新式教育的神火烧遍沅州府,烧遍神州赤县吧!”
“唉,村麓兄,令尊这封信怎么不早些拿给我一阅呀?”
“啊呀,我是怕府台大人碍着家严的面子,就是个脓包也不得不安插一个位置啊!”
“村麓兄,您错看我了,不是金刚钻,我是不会用足下来揽瓷器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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