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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6
    第一章.      归魂(2)
    无论官道还是小路,山岔路口都树有指路石碑,遇水必有跳岩风雨桥或者不用交钱的渡船。四里五里必有一座泉井,井旁备有竹筒葫瓜做的舀水瓢。十里八里必有一座气气派派三挂六扇的凉亭,凉亭里不仅长凳短椅一应俱全,还会放上一些草鞋拐棍斗笠之类与人方便;凉亭当头的柱子上挂着一扎一扎的当地最好的金堂烟叶,岩坎上搁着一大缸泡好了的新鲜茶水,无偿供行路人歇气解渴避雨躲日头。这些公益设施都是近旁村寨乡民献料出力兴建的,他们宁可自己住茅棚草屋,也要先用上好的青瓦衫木石料把凉亭盖好把泉井挖好把指路碑打好。
    路边的凉亭同时也兼作远近各族乡民互通有无的无人商店,一大早杀猪宰羊捕鱼打豆腐买小菜的人家,就把猪肉羊肉鲫鱼团鱼泥鳅黄鳝豆腐青菜等等剁成块块分成堆堆用桐树叶粽粑叶包好,扎上草标(从草标的打结方式和稻草的长短大体可以看出是谁家的货物价值多少)放到凉亭的栏杆上,再在栏杆下放上一个竹筒,然后只管回家去做你的农活。需要买肉买菜的乡亲或者过路客,只管到凉亭里去取你需要的东西,然后在相应的竹筒里投入等价的铜钱钞票毫子,或者在相应位置放上等价的物品,如夏布丝帕肥皂洋线之类,然后只管回你的家赶你的路。到了日头落坡的时候,卖货人家就到凉亭里来取回自家的报酬,很少有短少欺诈的纠纷。
    芷江人才叫好客,有人路过家门,不管认得认不得,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喂,伙计,进屋向下火抽袋烟再走路吧!”特别是落雨下雪天气,主人会连拖带拽地把客人拉进屋,忙不迭地递茶上烟送瓜果。遇上好日子,还会端上热气腾腾的红蛋冲甜酒或者甜酒煮糍粑,不吃了你就别想出门去。碰到远路客问路,会邀请到家里来好茶好烟好酒好肉招待一番,再往你的行囊里塞满水果腊肉叶子烟一类扎包,然后派细伢崽远远地送你一程。

    妈妈是个文化人,她特别看重芷江的地方传统文化。她常说,别以为芷江地处老山旮旯,环境封闭,就是个没有文化的荒蛮之地,那可大错特错了。她还说,芷江的历史悠久,而且长期为州、府甚至行省治所,文化积淀才叫深厚。芷江的文化好比本地出产的油板栗,是一种带刺的有壳的外硬内酥的文化,是一种受西方文化影响较小的地域民族文化,保存了许许多多古文化的活化石。剥开了刺球和硬壳,才能欣赏到她独特的美。这看似是不幸的,其实是一种大幸。因为文化这东西,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
    这地界底蕴深厚的地域文化,就是得益于特异的盆地风水。几多民族的宗教,几多民族的文学(包括文字的口头的),几多民族的音乐、绘画、建筑艺术,洋洋洒洒几千年,融汇成了一条文化的长河,犹如妩水一样古朴、绮丽、壮美。这一条大河不知涌现过几多千古流芳的骚人、墨客、艺术大师,就那文曲仙官庙里文曲菩萨的大肚子里,就收藏了出自本地历代有名有姓文人之手的珍贵诗歌文稿画作三十余万卷;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无名氏诗作绘画木雕石刻更是浩如繁星。这一带有习画练武的传统,随便拈一个牧童村姑,都能剪几样窗花画几幅中堂;乱点一位大嫂小伢也能舞几路水火棍打几回形意拳。
    芷江还是戏曲之乡,哪里有人居住,哪里就有傩堂戏楼。要是哪个村寨没有傩堂戏楼,心灵无以白,亲邻无以乐,神鬼无以奉,年轻男女没有约会的场所,将是村人莫大的耻辱,连说话都没得底气。逢年过节,村村寨寨都要大唱傩堂戏板凳戏木脑壳戏怀化阳戏辰河高腔,比试谁的戏唱得火唱得久唱得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捧场流眼泪。唱的也净是本乡本土男女情爱事开心事不平事,常常唱消了邻里的隔阂婆媳的芥蒂仇家的恩怨。
    沅州府多山,山与山之间必然隔着小河和小溪。这山人跟那山人隔岸谈情说爱话家常,光靠讲话难听真着,往往要借助山歌和手势传情达意,于是沅州人就与山歌和舞蹈有了不解之缘。“飞歌问路,曼舞寻人”,自古以来,山里人就是借助山歌和舞蹈来相互沟通心灵的。可以说沅州人的生活就是歌就是舞,沅州人的生命就是歌就是舞,人的一生都是用歌和舞作成的。从娘肚子钻出来父母长亲们要唱三朝歌跳采生舞,男人找婆娘要对定情歌跳抢亲舞,女人出嫁要唱哭嫁歌跳拦轿舞,得了病要请师公唱堂歌跳傩舞,死后子子孙孙要绕着棺材唱孝歌跳上山舞,招待客人要唱敬酒歌跳摆手舞,逢年过节要唱团年歌跳财神舞,就连犯人牵去砍脑壳也要手舞之足蹈之扯开喉咙吼几声壮行歌!旷古绵绵,无论苦也好愁也好哀也好乐也好,沅州人横直沉醉在原生态的歌舞里。怪就怪在只有当地人才能唱出沅州山歌的乐感,跳出五溪傩舞的韵味,大都市的歌星名腕想模仿也模仿不出来。
    妈妈尽管不是地道的芷江人,但她入乡随俗也爱上了芷江的山歌和民间戏曲。她说芷江山歌和民间戏曲不是人编出来的,是从这方水土自自然然生长出来的,就像妩河沿岸的白芷草、明山盖上的白梅花一样。他还清楚地记得,节假天妈妈老是带着他走村串寨收集山歌和民间戏曲。就是最后几天的告别游览,也随身带着她的记录本,只要一听到山歌声,就飞快地把歌词和唱腔都记了下来。妈妈把这些资料都带到了台湾,花了三四年时间整理出版了《沅州山歌集》和《沅州民间戏曲集》。
    沅州人碗里可以没有腊肉,但话语中不能没有比喻。这地方的人虽然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也分不清什么大是大非,却有搞笑和夸张的天才,生活因此有了味道,就像光头米粉里拌进了油盐酱醋葱花姜末一样。农闲时节,人们整天价聚首在酒桌边,不厌其繁地叨念着“筷子摆直了调羹摆弯了”一类款待客人的谑语,讲到一百遍一千遍都跟第一遍一样新鲜,都会赢得哄堂大笑。或者三五成群田鸡一样蹲在火炉塘周围,一边呷太婆茶、喝包谷酒,一边摆老辈子讲了几千年的龙门阵。再深奥的道理再难表白的意思,在沅州人嘴里总是能用浅近生动的俗语说出来,就连认不得字的老太婆毛伢崽民谚熟语也是一套一套的。叫人笑痛肚子的锦言妙语俯拾皆是,有心人若去街头巷脑田间地头收集收集,包你能够写出一部《妙语大全》来。说话幽默,妙趣横生,大概是沅州人的天性呗。那些多读了些书的人,语言天赋慢慢地磨光了棱角,说起话儿就没那种幽默劲头了。

    人们或许会以为越偏僻的地方习俗越封建越古板,这也大错特错了。在芷江民间,“男尊女卑”、“男女授受不亲”一类封建礼教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市场。男人有的权利女人同样能够享受,比如芷江男女都有在河流、池塘里天体裸泳的习惯。城外的妩水从上至下就约定俗成地划分出了几个男女分开的天体裸浴区域。男人在男人浴区赤身裸体无拘无束地游泳,女人也可以在女人浴区一身光胴胴自由自在地洗浴。当然也有男女混浴的区域,在这个浴区无论男女都会自觉地穿着内衣内裤,以示对不同性别的尊重。
    芷江青年男女婚姻虽然也兴明媒正娶,但是恋爱却很自由开化。年轻男女大多通过对情歌、跳摆手舞相识相恋,再互赠自做的信物如绣花荷包带帕手钏镰刀卡普(土家花布)竹笛之类私订终身,然后由男方请媒人上门说亲讨八字送聘礼,选好良辰吉日用花轿把新娘抬回婆家合卺,或者干脆由新郎打着花伞把新媳妇背回家中。三日之后,新郎携新娘再回门拜见泰山岳母。这样的结合过程,实际上是几千年来少数民族自由恋爱跟汉民族封建礼仪的一种自然糅合。不过,这种自由婚姻也只是平民百姓的“专利”,为官宦大户人家所不齿。

    临去台湾的那天早上,妈妈带他来到龙津桥上。因为头天下过雨,北望明山,雾浓如海,只见一撮山顶漂浮在云涛雾浪之上。蓝幽幽清亮亮的妩河水从浓雾里钻出来,又蒸腾着薄明薄亮的雾气绕城南去……那蓝色的妩河在他心里更加云雾般神秘了,他急于知道久久萦绕心中的谜底,他问妈妈那蓝色的妩河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了。妈妈告诉他那蓝色的妩河从远远的贵州瓮安县来,一路又加入了许许多多小河小溪,然后流入沅江、洞庭湖和长江,最后向东汇入了大海。妈妈还讲,如果把河流比喻成大地的血管,那么妩水只是中国一条极细极细的毛细血管。然而,妩河两岸的树啊草啊花啊庄稼啊牛啊马啊人啊包括爸爸妈妈和他,都是这条细小的毛细血管滋养大的!
    桥下上游的不远处有一个白色卵石小洲,妈妈指着洲上的一团黑东西问:“黑虎崽,你看那是什么?”
    “是一头大黑牛,怎么它一动不动啊?”
    “那是一头两吨多重的铁犀牛。它是古人用来镇水护桥的宝物,传说河里头涨水犀牛就会长高,河里头退水犀牛就会变矮,洪水从来没有漫过犀牛背。天长日久,铁犀牛吸足了日月精气,有了灵魂。”妈妈挽着他转移到大桥南面的栏杆边,指着下游小山上的一座庙宇说,“那是景星寺,寺内挂有一口巨大的錞钟,原来是沅芷校经堂的课钟,民国初年移到了景星寺。那錞钟是3000多年前土家族先祖廪君铸造的,也是成了精的神物。清末民初,铁犀牛与錞钟争雄斗狠,打得不可开交。抗战一爆发,它俩就不再争斗了。敌机一来,錞钟长鸣,为全城百姓报警。铁犀牛更神,昼伏夜出,为抗日将士助阵,雪峰决战硬是用它的独角挑翻了日寇九九八十一门大炮。你要是不信呐,可以去看看它那独角还被撬断一截呢!”
    妈妈真的带他走到天后宫门口,雇了只小船,渡到那小洲上,妈妈和他一起摸了摸那铁犀牛的身子、脑袋和鼻子上的断角。摸到那断角处,妈妈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铁犀牛背上:“孩子,这些年来我老梦见这铁犀牛跟那錞钟打架,都打得遍体鳞伤,不晓得哪天他们兄弟俩才能够和好哟!”妈妈说这话时泪水涟涟、伤心之极的神情,五十六年来,在他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
    长大以后,他晓得那錞钟报警、铁犀牛独角挑大炮只是神化了的传说。但是,在民族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国共两党弃绝前嫌,团结对敌,带动全国民众,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一齐冒着敌人的炮火作拼死的斗争,则是千真万确的历史事实!就拿芷江来说吧,一个不足二十万人的小县,走上抗日前线的有各族子弟四万六千余人,占到当时青壮年人口的百分之七八十,为国捐躯的有三万八千人!这些请缨上前线的抗日义士中,有职业军人有公职人员有工人有农民有商人有学生还有土匪和盗贼,威名远播的抗日劲旅黑虎大队,就是一支跟民国政府作对了十多年的土匪武装。为了拯救祖国,他们离妻别子摈弃世仇并肩战斗抛头颅洒热血陈尸异乡!芷江人民可歌可泣英勇抗日的故事太多太多,好比明山上的树木、妩水里的鹅卵石,哪里数得清,道得尽?!

    1949年4月24日下午2点半,妈妈一手提着饰有蓝黑色虎纹图案的家机葛布大包袱,一手牵着他上了从重庆飞来停靠在芷江机场的军用飞机,飞机上已经坐满了穿金戴银的国军高官们的家眷,一个个都像死了爷娘一样哭丧着脸。
    飞机很快就起飞了,机舱里的太太小姐和公子哥们都很关心党国的命运,不知是哪一位拧开了收音机。收音机正在播报叫全机舱所有乘客心惊肉跳的消息:“新华社长江前线1949年4月24日15时电:国民党22年反革命中心南京,已于23日午夜为人民解放军解放。国民党反动统治宣告灭亡。人民解放军入城后,受到学生和市民的热烈欢迎,男女学生们纷纷向解放军献花致敬。人民解放军已布告安民,城内秩序安定,商店照常开门营业。在发起渡江作战后三天时间内,人民解放军就攻占了这一全中国第一大城,这说明解放军威力的强大,国民党匪军一触即溃,已经无法进行有组织的抵抗……”
    大陆国民党政权轰然坍塌了,机舱里曾经显贵一时的太太小姐和公子哥们一下子成了丧家之犬,这次旅行意味着他们跟留在内地的亲人将是一次生离死别,一个个抱头嚎啕大哭起来。这架飞机在一片悲恸的哭叫声中,载着茫然不知所措的黑虎崽飞向那完全陌生的台湾……

    夜色渐渐褪去,天空飘起毛毛雨来,这山间盆地的气候跟别处还是那样不同。透过毛毛雨,可以清晰地看见公路的右手边连绵的丘陵长满了葱绿的帽子林,公路的左手边哗哗流淌的妩水河蒸腾起来白茫茫湿漉漉的雾气。路更直了更宽了,枣红色桑塔纳出租车依山傍水平稳地朝前飞奔。
    桑塔纳越过一座小桥,前面豁然开朗,抬眼望去,瓦灰色的云天下,平铺着一片绿野,没有尽头,远远有座城市的轮廓,再远些是一带淡淡的金字塔似的山影。“小伙计,到了,请停车!”大包头喊住了小的哥,他拿出芷江县旅游地图,“这里应该就是七里桥磨溪口了,芷江受降公园应该就在这里!”他下车一打望,右前方出现了一带别致的建筑群,牌坊上“抗日战争胜利芷江受降公园”赫然入目。小的哥一脸矛盾的表情,他既想快些跑到芷江,又怕马上就到芷江,因为他被芷江的故事迷住了,他想听大包头永无休止地讲下去。
    从国内亲友寄给他的资料中,大包头得知抗日战争芷江受降纪念坊,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完全平毁。1986年,芷江县人民政府在原址上按原貌修复了被誉为“中国凯旋门”的“血”字型受降坊,并且逐步扩充修建成了一座抗日战争芷江受降公园。进入21世纪之后,芷江县政府又在公园内修建了芷江县抗日受降纪念馆,这是一座颇为气派的抗日文物收藏、陈列和展览大楼。无论寒冬酷暑,慕名前来受降公园瞻仰观光的国内外游人络绎不绝。为了实现母亲的遗愿,五十六前的黑虎崽终于在先父60年忌日这一天,来到了抗日战争芷江受降公园。
    “小伙计,对不住,我要下车了。往前七里地就是芷江城,你不妨进城去逛逛。”
    “嘿,老伙计,我发现您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还想听您摆龙门阵咧!”
    大包头给了包车费,谢了小的哥,戏谑地说:“哈哈,芷江少数民族妹子比我还可爱,还要会摆龙门阵咧。”
    小的哥傻笑起来,脸上的青春痘灿烂得更加触目惊心:“上天保佑奇迹真的发生,我就在芷江落地生根算了,那就‘舒肤佳’了。”
    大包头咯咯地笑了起来:“喂——小伙计,芷江可是个万花筒,莫看花了眼,额头上没有刘海儿的地雷,千万踩不得,当心芷江蛮伢子找你拼命哟!”
    “老伙计,放万心吧。说归说,做归做,我没那么‘红牛’,饱饱眼福就够了,哪敢真的踩地雷呀?祝您天天‘娃哈哈’,月月‘百事乐’,年年‘高乐高’,永远‘金利来’!”小的哥扮了个鬼脸,当真发动汽车往城里开去……

    大包头提着那个饰有蓝黑色虎纹图案的家机葛布大包袱,去敲受降公园传达室的门。
    传达室老宋伸出头来,他以为来人是一名侗族武师:“唉,老先生,有事啵?”
    大包头把旅行护照递给老宋看:“我是从美国回来的芷江佬!”
    天空飘着毛毛雨,老宋热心地拉开传达室的房门:“啊,旅美台胞,社会学家杨岚卿先生,您不用买票了,进来坐一下吧,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咧,呆会儿展馆大门开了,直接进去好了。”
    杨岚卿的块头太大,见传达室的门又矮又窄,懒得弯腰,依然站在毛毛雨中:“不,我不是来看展览的,我想见一见你们领导,捐献一件文物!”
    “嘿,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江馆长来了。”老宋望着远远一个骑自行车朝纪念馆驶来的汉子放声叫,“喂,江馆长,有客人找!”
    江馆长把单车停在车棚里,急急忙忙走过来:“啊,我是江泊镛,老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是杨继烈的儿子杨岚卿。” 杨岚卿伸出厚实的右手,“我专程从美国赶来捐献先父的一件遗物!”
    “谢谢!谢谢!” 听说是杨继烈的儿子,江泊镛更热情了,双手紧紧握住杨先生的右手不放。杨继烈的大名,在湘黔川鄂边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他虽然去世整整六十年了,他的传奇故事人人耳熟能详,甚至越传越玄乎。
    江泊镛是一位很有眼力的文物鉴赏家,赶紧把杨老先生请进办公室,又是让座,又是倒茶端水:“老先生,您捐的一定是一件极不平常的宝物吧,就您包文物的这块印花布也是前清的手工织品,够得上二级文物噜!”
    杨岚卿把印花葛布包袱庄重地放在办公桌上,解开一层又一层印花葛布,里面露出来一个油光水亮的楠木生漆匣子。打开楠木匣子,里面露出来一个素帛包裹,解开一层又一层素帛,里面露出了一个乌黑乌亮、熠熠生辉的远古巴子国的军乐器——黑金虎钮錞于,做工精巧无比,形如倒樽,上圜下虚。顶部镌有虎钮。上部刻有北斗七星,环绕北斗镌有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二十八宿。腰部镌有“兵避太岁”四个大篆,刀法遒劲,魅力飞扬。下部刻有由战神、歌巫和武士组成的花边,造型生动,意态传神。那黑色虎钮尤其生动,像用什么魔法把一只真的大虫缩小了一千倍定身在錞圜上一般。旁边还放着一个亮铮铮的可以折叠的青铜支架和一对同样亮铮铮的青铜錞槌。
    “这是先父当年指挥黑虎大队同日寇作战的五音黑虎錞。也是三千多年前,巴王廪君指挥巴军,追随周武王讨伐商纣的那尊五音黑虎錞!” 杨岚卿扳开青铜支架端端正正地放在办公桌中央,捧起五音黑虎錞庄庄重重挂在支架的梁勾上。
    见到五音黑虎錞,好似张飞碰见了岳飞,叫江泊镛吃惊不小,两眼鼓得铜铃大,嘴巴张得碗口大。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又屈起食指轻轻扣了扣錞顶,顿时发出又高又闷的金属声,余音绕梁,久久不散,犹如天边惊雷在厚厚的乌云里滚响;再轻轻扣了扣虎錞上部鼓凸之处,顿时发出低沉如擂牛皮大鼓的声音,但比鼓声洪亮得多,激越得多,不仅震得屋宇共鸣,连室外山川河流也发出隆隆回声;又在錞腰轻轻一扣,其声又高又亮,撼人心魄,宛如利剑出鞘,寒光颤悠;再往下轻轻扣去,越到底部音调越低越亮,仿佛穿行于天籁的盛典之中,风声水声兽啸鸟鸣林涛滚滚,越往下扣合鸣之声越宽广越响亮……不假,这就是廪君五音黑虎錞,确实是用冶炼技术早已失传的黑铜(史称黑金)制成的,敲击不同部位,能够发出音色、音高、音量各不相同又脆又亮的乐声。鉴定文物30年,江泊镛已经炼就一双火眼金睛,他的判断绝不会走火,他狐疑了:“古代留下来的錞于虽然不少,不过廪君五音黑虎錞世上绝对只有一尊,据说已被戴笠私吞,1946年3月戴笠乘飞机失事之后没了下落,怎么又落到了您的手里了呢?”
    “戴笠私吞的只是一件我母亲预制的赝品,真正的五音黑虎錞被先母带到了台湾!”杨岚卿不紧不慢地说,“先母去年临终前一再叮嘱我,要把五音黑虎錞送回祖国,送回先父的家乡抗日受降纪念馆。今天是我父亲的60年忌日,所以我赶在今天把这件文物捐献给贵馆。”
    江泊镛惟恐判断失误,叫传达室老宋开着小轿车到城里请来了黑虎大队老战士胡奠安。
    “嘿,是真的!是真的!”胡奠安老先生一跨进门,一眼就盯住了办公桌上的五音黑虎錞,他怕弄错,也用指头敲了敲錞身,“嘿,没得错,绣花妹崽缝嫁衣——千真(针)万真(针)呐!”
    胡奠安是黑虎大队敢死队队长,也是唯一健在的黑虎大队主要干部,是大陆现在还在世的唯一亲眼见到过五音黑虎錞的人。五音黑虎錞得到了他的肯定,可就是铁拐李卖止痛药——货真价实噜!江泊镛放了心,紧紧握住杨岚卿的双手:“谢谢!谢谢!”
    “我也才叫高兴啊,五音黑虎錞回了家,我终于了却了先母的夙愿,她老人家九泉之下可以闭眼了,先父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啊!” 杨岚卿豪爽地笑了。
        “啧呦,才叫像,像死火了咧,活像你老爸那头黑水牯了!” 胡奠安转过身来双手扳着杨岚卿的肩头,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睁着眼睛看迷着眼睛看,“侄儿,你哪样部件都长得是你们杨家人的规格,你看你这双眼睛鼓得跟水牛眼样的,你看你这把箩(鱼篓子)嘴筑得一个饭钵子下,你看你这巴掌比人家蒲扇还大,你看你这墙板样的坯伙(身板)鼓鼓囊囊的腱子肉黑不溜秋的皮肤,哪样不是从杨司令的模子里倒出来的哟!”
    胡奠安老先生拍满九十四了,眼睛还能看得见书报上的文字,耳朵还听得见针掉到地上的声音,身板依然十分健朗,身材清瘦颀长,充满褶皱的脸盘苍凉而又硬朗,就像风化了的明山石。头发还是青的多,白的少,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谈吐才叫有条理。他经历了黑虎大队抗日救亡的所有重大战役,黑虎大队解散后,他解甲归田,回到老家。解放前夕,又积极参与张鼎泉领导的湘西旧军人的起义行动,串联组织黑虎大队残部缴了国民党芷江县大队的械,迎接解放军进城。在五零年的镇反运动中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判处二十年徒刑。刑满释放后仍然戴着反革命帽子。1983年平反,享受起义人员待遇。老人睹物思人,激动不已。他的记性极好,摆起黑虎大队的龙门阵来如述家珍,特别对杨继烈应用五音黑虎錞自如指挥战争啧啧称奇:“这宝物土地菩萨睡笼屉——真(蒸)神,神得不得了,好像有生命有灵性咧!那时节,只要它一响,我们就晓得杨司令的作战意图,就好像直接牵引着我们每个战士的神经一样,它指东,我们打东;它指西,我们打西,直打得整团整师的日伪军倒戈卸甲哭爹叫娘咧,你讲它神不神?!”

    杨岚卿上了三柱香,跟江泊镛郑重地办了捐赠手续。说实在话,他割舍不了这件由太外祖父传下来的陪伴自己大半辈子的无价国宝,五岁时候,妈妈就手把手地教他演奏这件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音域宽广音色别致的远古军乐器,寄托他们对故国的欠念。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妈妈教授他演奏的第一支曲子就是黑虎大队的军歌《黑虎军魂》,高昂、雄浑、壮怀激烈的錞声伴随着他一天天长大。这五音黑虎錞分为三大音区,上部为低音区,音色深沉浑厚,粗犷辽远;音量恢弘,能够引起天地间万物的共鸣,有撼人心魄的魔力。下部为中音区,音色圆润柔和,清脆明亮;音量宽广,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似江海,能够把你的整个身心摄入到乐音的情境之中。腰部为高音区,虽然单薄却很透明,虽然尖锐却很清晰,具有极强的穿透力,震撼人心。高、中、低三个音区合起来,音域比西洋钢琴还宽,可以演奏任意复杂的曲调。敲击的手法极其多样,点击、顿击、连击、跳击、滚击间或使用,真音、泛音、散音、断音、滑音交替变奏。轻松时甜美悦耳,娓婉如歌,如在无边绿野信马游缰;激越时热烈奔放,慷慨激昂,如千军万马撕心裂肺地拼杀。他热爱这种远古器乐,他迷恋这种远古器乐,成年之后,浪迹欧美,求学、工作,但这宝物须臾不曾离手,不论多么忙碌,日日晨昏他都要敲奏几首曲子,成了他每日的功课。他恋恋不舍地最后一次拿起青铜錞槌,深情地敲奏起《黑虎军魂》来,錞声起处,山呼水和,云涌林啸,60多年前中华民族那撕肝裂胆的最后吼声又在耳际滚响起来,透过这雄浑悲壮的军乐,似乎看得见九 • 一八的血雨腥风、芦沟桥的连天炮火、南京城的血泊瓦砾,黑虎大队将士们驰骋疆场、刀劈鬼子、前赴后继的雄姿……
    “唉——因为这宝物,多少良民百姓被官府逼上梁山,也种下了湘西南几代义匪的爱恨情仇……”胡奠安老先生的眼睛湿润了,眼角闪着晶亮的泪花,宽阔的胸脯起伏不停,心中刮起了历史回忆的风暴。他在打光胨胨的时候,母亲就拿父亲的遗作七言古诗《虎錞口占》念把他听:“少年胆气万丈高,虎錞声里读离骚。蹈海取来倚天剑,兄弟戮力斩清妖!”给他讲五音黑虎錞的传奇故事。在他的眼里,这五音黑虎錞不是一般的古代军乐器,它凝聚着土家人侗家人苗家人客家人说不尽道不完凄美惨烈可歌可泣的爱情和斗争故事。在他的眼里,这五音黑虎錞更是一件神物,夜半翻营旗搅月,秋深跃马剑磨风,驱弛千军如卷席,百战百捷在掌中!它的灵性,它的魔力,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不知为哪样,只要这小小的神物一响,风雷激荡,山河变色,懦夫也能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妇孺也敢拔剑平四海,横戈却万夫!他的父辈们不就是在五音黑虎錞撼人心魄的乐声中,竖起反清的大旗,胆气若虹,跨入创建共和、埋葬帝制的历史洪流的么?他和他的同辈人不也是在五音黑虎錞撼人心魄的乐声中,舍生忘死,走上抗日前线的么?
    胡奠安循着五音黑虎錞撼人心魄的乐声,往回走了一个甲子,走进他陪同师长陈樊收编黑虎大队共赴国难的风雨岁月,走进他亲身经历的抗日战场的连天烽火……又往回走了一个甲子,走进口耳相传的上辈人创办沅芷校经堂的艰苦年代,走进黑虎四兄弟策动广仁堂反抗清廷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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