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祥纪实小品文《苍生写真录》: 福 痣 二哥的小名叫做二蛮子,打小就很壮实,墩墩古古,活像头牛犊子。相貌也蛮帅气,方方正正的脸盘,浓眉大眼,最惹人眼球的是——下巴正中稍稍偏左长了颗豆大的黑痣,位置正好跟毛泽东下巴上的黑痣高度一致。街坊邻里谁人不说,田家二蛮子那颗痣呆得多是地方,那可是伟人痣哟,将来必定是个大富大贵之人。 二蛮子这个大号在我们那座小城可算闻名一方,不单单是因为二哥下巴上那颗打眼的福痣,还有他多方面的非同寻常的天赋。 家乡的小河把我们那座小城分成了东西两半。河东老城与河西集市靠一座四百多米长的石墩木结构风雨桥连为一体。孩子们的玩伴儿也因这条小河分成了东、西两大群体。 我们那地方的孩子都崇尚武力,谁的力气大,谁“打架”狠,就服谁。我们小时候所谓打架,指的是角力、摔交、散打之类大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体育锻炼,绝非当代流氓的打架斗殴、争凶斗狠。城墙上的甬道、巷子里的菜地、河滩上的草坪都是我们比赛打架的分擂台。通过四街七十二巷分擂台的打架比赛,逐级公正地遴选出两区的孩子王,我二哥十一二岁就坐上了河东孩子王的交椅。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之夜,河东河西的孩子王照例要在明月的见证下逐角全城孩子王的头衔,这是全城小伙伴们最为盛大的节日。 河西孩子王聂奶古,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小后生,生得膀大腰圆,得知田家二蛮子小小年纪做了河东孩子王,很不服气,日头还没落山就率领大兵小将威风凛凛地扑过桥来。 二哥也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早早地来到大桥东头等候。见聂奶古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赶紧迎了上去:“聂哥,今天要跟你交手,得罪了!” “二蛮子,比赛过了,咱们还是兄弟。哥哥我要是出手重了点,你可别怨哥哟!”聂奶古笑嘻嘻地拍了拍比自己矮一头的河东孩子王,心里说,“等着瞧,我聂奶古今天一定得给你小子一个下马威!” 二哥知道来者不善,也毫不示弱:“聂哥,用不着放让,有狠都使出来,让小弟领教领教!” 两个孩子王在小伙伴们的前呼后拥下,手挽着手来到主擂台——县体育场的大操坪。争夺全城孩子王的桂冠,要过三关,一是扳手劲,二是摔交,三是类似散打的拳脚工夫。前两关各有胜负,算是打了个平手。第三关身高力大的聂奶古使出了吃奶的劲,怎么也斗不过身手灵活的二蛮子,对打了三回,三回都败下阵来。从此聂奶古真心服了二蛮子,两人成了终身的好朋友。 二哥把全城孩子王的桂冠一直保持到成年,没有小伙伴敢于挑战,不仅仅是因为他打架狠,还由于他歌唱得棒,画画得好,更重要的是他出类拔萃的体育天赋。短跑跳远投弹,乃至打靶举重都是我们那个县青少年记录的保持者。 二哥的少年时代,在我们那个小城算是出尽了风头。要不是后来成了狗崽子,别的不敢说,他一定能够成为一个为国争光的优秀运动员。 二哥刚刚跨进初中大门,在外工作的大哥和做教师的父亲先后被打成右派,父亲不久在批斗和饥饿中去世。家中还有兄妹六人,楼梯蹬一样,大的十多岁小的一岁(最小的两位也相继饿死),全靠我母亲一根扁担,一把柴刀维持生计。因为交不起房租,我们一家被撵出了公房,今天住在张家楼梯脚,明天住在李家廊檐下,几年后才在一处废工棚里定居下来。为了减轻老母亲的负担,二哥退了学,开始了挑脚买苦力的生涯。 文化革命中的一天,县革委的彭干部领着一伙革命群众闯进我们的棚屋,指着二哥的鼻子喝道:“你这个狗崽子也报名参军?你说是不是妄想篡军夺权?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下巴长了一粒福痣,你为什么下巴也长了一粒福痣?是可忍孰不可忍,带走!” 二哥就这样被五花大绑关进了大牢,倒挂半边猪,指甲插竹签,被拷打得死去活来。几个月后放了出来,生性活泼、才情横溢的二蛮子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1968年,我们一家六口被遣送到了农村,就像获得了一次大解放。因为农民很朴实,不是城里来了工作组,平时对我们孤儿寡母还是很关照的。 一天大清早,我和二哥挑着粪桶进城去捡粪,爬上一座山头。突然听到城里的高音喇叭里传来“王张江姚”被捕的消息,我兴奋地说:“二哥,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他连忙捂住我的嘴巴:“三弟,别乱说,别乱说,这是引蛇出洞啊!” 改革开放之后,我调到省城工作,二哥仍然留在农村。远隔千里,虽然难得见面,但是经常通信,后来有了家用电话,又经常通电话。在信中,在电话里,他对现在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说中国还是离不开毛泽东。我说你忘了当年吃糠咽菜挂牌子游街倒挂半边猪了吗?他说那是可以理解的,要统治好中国,没有铁手腕不行!还叮嘱我作为右派子弟要始终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动不动怀疑开国领袖,小心又来运动!文革过去三十年了,他还把自己当成三等公民,怎么也唤不醒他,真叫人哭笑不得。 去年我回老家去看他,人老了,脸上再也找不到当年的英气了,但是下巴上那颗福痣仍然很打眼。
让 妻
我回城头年的冬天,下了一场暴雪,积雪漫过了脚肚子,天地混混沌沌一片白,白得胀人眼睛。
天黑了,山头、田野、屋顶显得更白,只有水田、池塘黑亮黑亮的。吃过夜饭,社员们照例要去生产队队部开会记工。我到了队部,劳力半劳力差不多都到齐了,人人都在交头接耳,却不见夜夜主持会议的生产队长殷麻子的影儿。
会计说:“队长家里来了贵客,来不了啦。我们评了分派了工,就散会。”
我问怎么回事? “嘿,你这书呆子,全世界都晓得了,就你不晓得。”会计婆娘说了大半截就打住了。
李副队长诡秘地朝我挤挤眼睛:“殷麻子帮人家把儿子盘大了,人家国民党将军来找他要儿子要老婆了!”
我们都晓得殷麻子的婆娘邱月,原来是他东家大少爷的继室。东家大少爷杨昊是国民党中将,解放战争被俘后当作战犯长期关押在大牢里。土改时,东家被枪崩了,田产分给了佃户,儿媳妇改嫁给了长工殷麻子。
殷麻子脸上没有麻子,因为他口吃,特别是字音“má(麻)”拉得最厉害,碰到“má”音就“麻、麻”过不停,便得了个殷麻子的雅号。
殷麻子是那种“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只促生产,不热衷革命”的人。文革初期曾经被工作组定性为刘邓反动路线在生存队的代理人。我们一家被遣送到这个生产队接受再教育,他一直对我们孤儿寡母很照顾,从不为难我们这家子黑五类。
文革时期,毛泽东对党内“修正主义分子”绝不手软,对国民党战犯却网开一面,不仅将他们统统释放,有的还安排做了政协委员、文史馆员。杨昊释放后就是做了省政协委员。县革委主任亲自陪同杨昊来到我们生存队做工作,劝殷麻子把老婆儿子完璧归赵。
邱月嫁给他时,已经身怀六甲,但他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所以继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没有受到过冲击,社教中还被工作组看中,培养为政治学徒,后来调到共青团县委做了一名干事。邱月因为有文化,也长期安排在大队小学做代课老师。
记完工分,我绕道殷麻子家往回走。走近殷麻子家篱笆墙,浓烈的红薯酒气扑鼻而来。殷麻子院子中央放了张小方桌,桌面上已经杯盘狼藉。雪地里一左一右躺着两个具黑糊糊的男人躯壳,邱月扶起来这个,那个又倒下了;扶起来那个,这个又倒下了。
一具躯壳说:“杨、杨大少爷,看、看在县、县革委的、的面子上,我把、把婆娘让、让给你。邱月不、不爱、爱你了,她爱、爱的是、是我。晚、晚上不搂着我,她、她困、困不着!”
另一具躯壳说:“哈哈,殷麻子,你、你蠢得做猪叫咧,她是没有法子哟,她是想让你、你帮把我儿子盘大咧!”
……
终极忏悔
杨老师绝对是个好人。杨老师的右派一改正,就用补发的工资资助了好几个乡下孩子读书。当年国内一群同好办了一份内部交流的旧体诗刊,短缺印刷费,做责任编辑的他,数九寒天竟然把穿在身上的皮袍子当了。我就是因为共同编辑这份旧体诗刊跟他萍水相逢,成了他终身的忘年交。
一天夜里,她孙女儿打来电话,说爷爷中了风,很危重,想见我,有话交代我!
我连夜赶到他所在省市。躺在病床上的杨老师吃力地摹着我的手,吐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杀过人!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一位文质彬彬老实巴交慈悲为怀乐于助人的忠厚长者怎么会杀人呢?
“杨老师,您这是幻觉,好生修养几天,您就会好起来的!”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
“志祥,我很清醒,这不是胡话。那是我青年时代犯下的罪孽,压在我心头,整整折磨我五十年了。我不说出来,没脸去见马克思啊!”
“您杀人?那人一定是罪有应得吧?”
“不,被我杀害的是个好人啊!”
杨老师虽为豪门子弟,但青年时代就是马列主义的忠实信徒。高中没毕业就背着父母投奔解放区,参加了农村土改运动。尽管工作积极,因为出身地主家庭,始终得不到领导的信任。入党申请写了一大摞,一一石沉大海。
当地小学有个桀骜不驯的老师姓尉,人称尉大炮,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炮都敢放,只要他看不惯的,皇帝老子他也要顶撞。国民党败走之前,他因为在课堂上抨击国民政府腐化,当局怀疑他是共产党,把他羁押了半年。得幸恩师宏文师范刘校长敦请本县名流联名具保,才把他保释出来。
宏文师范刘校长解放前就掩护过许多地下党员,解放后又积极为人民政府征粮、劝说国民党散兵游勇归降,做了很多好事。不料土改伊始,就被人指控为特务枪崩了。
尉大炮闻讯放声痛哭,为恩师大呼冤枉,还到村头小吃店买了几个油粑粑,在家里设了香案祭祀刘校长。小吃店老板娘惧怕惹祸上身,向工作组举报了尉大炮。为了打击尉大炮的嚣张气焰,工作组组长命令把尉大炮抓来跟全乡的恶霸地主一起开斗争会。
一连开了好几场斗争会,尉大炮不仅场场拒绝低头认罪,还大吵大嚷共产党过河拆桥,说要向毛主席告御状!土改初期,生杀大权下放到了工作组和乡长手中,尉大炮正撞到了肃反扩大化的枪口上。工作组组长以破坏土改罪判处尉大炮死刑,立即执行。杨老师自告奋勇执行这次死刑,他接过组长递来的手枪,扣动扳机,一个鲜活的生命倒在了血泊之中。
杨老师证明了自己对党和革命的忠诚,很快被批准入了团,并被保送到革命大学学习。毕业后做了某师专的教师。他拼命地写入党申请,却被打成了右派,开除了公职,在历次运动中被整得死去活来,他终于感受到了冤狱的痛苦和屈辱,负罪感与日俱增。他鞭笞了自己一辈子,拷问了自己一辈子,有赎罪的机会就赎罪,但是灵魂一刻也没有得到过安宁!
“志祥,尉大炮是个好人啊,我们这个社会多一些尉大炮这样的好人,就少一些冤案啊。我却亲手杀害了他,后半生我做的那些好事都是向他赎罪啊!” 杨老师摹着我的双手说完这句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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