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祭
于怀岸

   二百六是我在广州一家鞋厂里打工时的老乡和工友。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老乡和工友，我跟他既是一个县的人，又同在裁断车间里做事。我们每天把皮料和模具放进裁机里压成各种式样的的鞋面。但我并不十分清楚二百六的的身世，只晓得二百六是老乡们叫他的绰号，在我们家乡二百五是骂人迂腐的话，二百六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
   很显然，二百六是个弱智的人。而且他也不识几个字。
   开始我很诧异这么个弱智又没文化的二百六是怎地千里迢迢从我们那个大山深处的小县奔到广州来的，又是怎地被召进了这家叫做裕丰的鞋厂？我自己进厂就费尽周折，历经考核。后来一个老乡，也是他的同村告诉我，二百六是县劳动服务公司招来的，一同来的他们几十个人。县劳务公司从他们身上赚了一笔劳务费，而他们又能从厂里挣钱带回去，促进县里经济繁荣，真真是功德无量的善举，哪里还顾得上谁弱智不弱智了。
   二百六就这样到了繁华都市广州城，成了数以百万计的打工大军中的一员。从未见过世面的他从火车站出来，一下子见到那么些的高楼大厦，那么些多如流水的车辆，高兴得呱呱大叫。二百六惟一的爱好就是逛街，但他绝不敢一个人去逛街，他怕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回厂，每次他都要邀上一两个老乡陪同他一起去。
   有一个周末，那时的周末是旧日的星期六，而不是现在的星期五，二百六与老乡们又去逛街。那次他们逛得远，回来的时候，老乡们发现把二百六丢了。大家都很着急，分头去找，一直找到广州城万家灯火，也没找着他。
   老乡们都以为这次准把二百六丢定了。他的那个同村流着眼泪让老乡们再去找，说出门的时候二百六的老娘嘱咐过他让他照看好二百六。
第二天清早，老乡们又去找二百六。出厂两站路，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找到了蜷曲着睡着了的二百六。原来逛街回来的时候在这里换车，二百六未挤上去，车就开走了。二百六就一直站在这个站牌下，未挪动一步，等着老乡们来找。
   二百六虽然弱智，但他的才脑子有时候还管用。
自从发生了丢失事件，老乡们谁也不愿意再带二百六逛街了。直到我进那家鞋厂，与二百六在裁断车间认下老乡后，二百六才又有了新的陪同人。
   之后不久，二百六却与他那个同村的关系闹僵了。
   闹僵的原因是因为钱，也是因为我。
   二百六来广州打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看世面，而是为了挣钱。（能够推想得出，不然的话他老娘也不会放他出来）外人骂我们那里是个屙屎长不了蛆的地方，特贫穷。二百六跟我说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和一个兄弟，他老娘常年生病，兄弟在省城里上中专，是收费的那种，已经成了国家的人。二百六很喜欢他的兄弟，说起他的兄弟语气充满着自豪。他说他兄弟一毕业出来就是国家干部，就能做官，他和他老娘的日子也就好过了，不会再受穷，也不会再受村干部的欺负。最重要的是，他兄弟当了国家干部，他就能够讨上个婆娘，不然的话他那个样子是讨不上婆娘的。直到现在我仍搞不明白，他兄弟当上了国家干部跟他能讨上个老婆怎么会有那样重大的关系？
   所以，每个月一发工资，二百六就去对面的邮局里寄钱给他老娘和他兄弟。二百六的工资是三百零点，他不抽烟不喝酒，只给自己留下零头，给老娘和兄弟各寄一百五。他寄给兄弟的是他读书的生活费，寄给老娘可能是让老娘攒着，给他兄弟作下一年的学费，我想。
在我未进鞋厂之前，二百六一直是让他那个同村帮他填写汇票，帮他寄出去。他老娘和他兄弟收了款，也总要给他回信说款已收到。回信他自己念不通，也是找他那个同村拆阅。
   问题就出在他老娘的回信上，这次收到回信，二百六没去找他那个同村，而是就近请我拆阅了。他老娘在信上说前个月的那一百五十元钱未收到，而后一月的已经收到了。我帮着二百六出主意，与他一同拿着汇款收据去邮局里清查。
   后来我们就查出了那张收据的汇款是他的那个同村寄给自己家里了。
   二百六向他的同村要回了那一百五十元钱，让我再次寄给了他老娘。他与他的同村就这样闹僵了。
   老乡们知道这事后，背底里都骂他的同村不是人，他的同村很没面子，半月后炒了老板的鱿鱼，转到另一家鞋厂去了。
   二百六出事的那日天气很怪。冬天里从不下雪的广州，那年六月天落了一场冰雹，钢珠儿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般砸落下来，把厂房的天棚敲得噼噼啪啪乱响，厂房里却依旧燠热，赤着膊子周身热汗奔涌。
   就在有人高叫着落下来的是冰雹的时候，传来了二百六的惨叫声。
   二百六的左手齐肘被裁机砸断了！
   后来我们打开裁机，发现二百六的前臂和手掌被裁机上千斤重的钢板压成了一张薄纸，苍白得刺人眼目！
   裕丰鞋厂三千多名员工，二百六不是第一个致残的人，但他是第一个自残的人。
   他自残的原因很简单。
   为了钱！
   他的兄弟从省城的中专毕业出来，分回到县里的一个企业，那是一家濒临倒闭的工厂。他兄弟不愿意去那家做不了官又不挣钱的工厂里上班，缠着他老娘去找门路，想进一个事业单位。门路找着了，却需要塞黑食，就写信让二百六想办法弄三千块钱寄回去。
这封信是我念给二百六听的。为了兄弟能够做官，二百六就四处找老乡们借钱。但老乡们谁也没有多钱，也许有人有却不情愿借给二百六，二百六忙碌了好些天，凑拢来的不足一千块钱。
   二百六眼窝深陷下去，头发凌乱得不成样子了。
   二百六最终用自残的办法弄到很大一笔钱，是听信了同车间的一个叫张森的四川仔的怂恿。四川仔是鞋厂里的一名老员工，平日里常找二百六逗乐子，他在厂里时间久，经见多，二百六很信服他。
   四川仔最先给二百六想的主意是叫二百六去偷皮料。车间里存放着许多进口真牛皮，随便偷一张一米见方的出去就能卖好几千块钱。
   二百六却憨厚而又认真地对四川仔说你日弄人呀，我不能偷。偷东西的事我老娘不准我干。
   那你就把手伸进裁机里去，四川仔说，这样你就能得到很大一笔的赔偿费。
真的，二百六的双眼发亮了，说骗人是狗日的。
   二百六愚蒙的脑子在那一瞬间开窍了。
   他就毅然决然地把手伸进了裁机里，就像他兄弟后来拿着他断手的钱毅然决然地塞给了县里的某位领导一样。
   二百六的自残比他去作小偷当然更令人尊敬，同时也令我敬畏。我对那样年青的人有勇气自残比有勇气自杀更敬畏。二百六的选择使我的心灵颤栗不已。
   二百六伤好出院后，鞋厂付给了他很大的一笔赔偿。整整有一万元之多。二百六并不因为失去了一只手而伤心，他反而高兴。他拿着厚厚的那沓钱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他一高兴什么也说不来，只会说这下好了。
   二百六这下好了的意思中是不是也包含着有了这么多钱他还能讨一个婆娘了？
断了一只手的二百六再不能在工厂里打工，他让我们把钱寄给他家里，然后我们又帮他买好车票，把他送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室。二百六带着一肚子说不出来的高兴回乡去。
   我在那家鞋厂里干到年底，也回乡了。我每次上机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眼前总是浮现出二百六的那只被压成了薄纸的手。我明白我硬撑下去恐怕会出事的。
   第二年秋天，有一次路过二百六那个乡政府所在地，我知道二百六那个村子距此不远，便绕道去看二百六，看看他过得怎样，讨了婆娘没有。
   进了村子，向人打问二百六的家，村人告诉我二百六三年前出门打工至今还未回来，他老娘跟他兄弟进城享福去了。我一下子懵了！二百六明明回来了，我们送他上的车，我说。村人说这就怪了，他老娘也常叼念二百六已有一年多时间不给他来信了，前个月才去城里的。
   直到如今，二百六依然音讯全无。
   我终于明白过来，二百六肯定是在广州火车站上错了车！
   不知他被火车载到什么地方去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