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之墓
于怀岸
去过许多次凤凰,有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但去沈从文先生的墓地却只有一次。 这惟一的一次有好几年了吧。 不记得那是我第几次呆在凤凰城里,在此之前却一次也未去过。不是我不知道沈先生叶落归根到了他的故乡小城,也不是抽不出时间,更不是找不到地方——每次从先生的故居出来,街口就有一张凤凰景点图标,从文墓地赫然在目。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一个人悄悄地去拜望先生,不要呼朋结友,不要车马喧哗,以免打扰先生的宁静。 忽然想起去先生的墓地是一个四月微雨的黄昏,一个人从宾馆出来,穿过一个小广场,经中营街、出东门,便拐直了一条幽深古朴的青石板小巷。走出小巷,已到小城的郊外了,静静的清澈的沱江水就在左脚边流淌,约行二三里,但见路旁的山上有一块石崖,古柏、银杏高大茂密,传来阵阵松涛之声,想来前面就是听涛山麓了。先生的墓地就坐落在沱江之畔的听涛山麓,这是许多凤凰游记里经常被提及到的。一个好听的地名儿。那些游记的好坏全然忘了,这个地名却深入脑海,磨灭不掉。 沿着树丛中一条石板小路上行,见到一块不大也不太平整的台地,台地上有一块椭圆形的大石头,想来这里应该是先生的墓地了。果不其然,大石头的前面磨平了一小块,镌刻着先生的一句名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理解“人”。背面,是沈夫人的妹妹张充和先生的敬诔 :不折不扣,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只有墓碑——如果石头也算墓碑的话,没有碑文,更没有坟丘,沈先生就长眠在这么一块天然的大石头下。——关于这块石头,有人说它是五彩石,也有人说它是花岗岩,我仔细地看过一遍又一遍,抚摸了一次又一次,照我看来,其实都不是,它不过是湘西山地里随处可见的一块普通的大石头而已。只不过这块石头有一种未经雕饰的美,先生是懂得美、欣赏美的人。就像在葬礼上放《悲怆》奏鸣曲,给吊唁者发一枝半开的月季,这块石头也是先生生前选定的么?石头上长满了苔藓,下面生有杂草,也开满了鲜花,都是一些细碎的小野花,如果事先不知情,更使人看不出这里会是一个人的墓地,更别说是一个享誉世界的大师级人物的墓地。它和任何一座湘西小城郊外的其它地方并无二致。事实上,它也应该与其它地方并列二致,只是除了这块大石头下存放了一小撮先生的骨灰。——我曾听一位老教授,也是先生的研究者说过,先生的大部分骨灰撒在了他一生热爱并为之讴歌的沅水和沱江了。 沈先生真是一个有奇思妙想的人,选了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作他最后的归宿之地,而且是这般的拙朴和自然,不刻意营造。比先生长一辈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1928年曾去俄国拜谒托尔斯泰墓,称托老的坟墓是世间最美丽、给人印象最深刻、最感人的坟墓。他从那安息着一代伟人的无名墓冢发现了纪念碑式的朴素。沈先生无疑也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的坟墓我不敢说是这个世间最美丽最感人的坟墓,但无疑是最自然、最独特、最让人思索的坟墓之一。但沈先生是绝对不会这么想的,他是一个为声名所累的人,不需要纪念碑。其实作为一般的常理来说,这块台地并非是选作墓地的风水宝地,台地太小,后抵悬崖,前临高坎,太逼仄,而且地处低洼,站不高望不远,全无佑护后代的龙脉可言,但沈先生不是一个常人,更不是一个俗人,他看重的是这里背依青山面朝绿水吧——沈先生曾在许多文章里阐述过他的文学与水的关系,还有就是这里的清静,远离尘嚣,沈先生也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是一个喜爱清静的人,他的学生汪曾祺先生更是称他为“寂寞的沈从文”。我想这里一定是先生小时候下河摸鱼时常光屁股躲荫乘凉的地方,在他远离故乡的那些年里,无论是孤独、屈辱,还是欢乐、辉煌的日子里,这个地方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吧?一定。先生一生澹泊名利,向往自然,他把最后的归宿选定在故乡沱江边的听涛山麓是自自然然的事了。 我坐在小台地先生的墓碑前抽烟,远处传来南华山上阵阵松涛声,面前是沱江水静静地流,天已黄昏,雨下得有点大了,整个墓地一片寂静。如果没有风声雨声松涛声,墓地里就寂静得能听一片落叶的声音。沈先生在这里已经躺下许多年了,以他的性情每天都在跟身边的花草、树木、流水,甚至每一块石头交谈吧。“松树,怎么这时又不作出昨夜那类声响来吓我呢?”“那是风,何尝是我的意思。”这是沈先生二十来岁初学写作时在北平一个又窄又霉的小房间里写下的他与大自然的对话。一晃,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和二十世纪许多当代伟人、文学巨匠不一样的是,先生没有黄鹤一去不复返,终于厌倦漂泊,叶落归根,这是小城凤凰的幸事。我在前面一再提到,先生是一个喜爱清静向往自然的人,我猜想先生回归故里的本意里有不小的成份是想远离尘嚣,躲避喧闹、嘈杂,寻一块清静寂寞之地。 我想,还是让先生多安静地呆一会儿吧。 先生曾经写了一条沅水流域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这会儿他的灵魂怕是跟那些早已故去的乡民们在交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