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返乡散记之一 潮流淹没了古墟
数百年下来，「鲨鱼涌返，鲨鱼涌出」，老一辈的人都会唱这顺口溜，或者会说鲨鱼涌古墟典故；都说古墟涌口开阔水深，时有鲨鱼出没，因而才有鲨鱼涌墟。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返乡时，我原欲探访小墟，弟用脚踏车载我前往，一路冒雨过稻田，然後盘桓登山过了拱福桥，再环行栈道下古墟。但到了坳仔，雨下得绵绵密密。雨下，河涌没有了波光摇漾，也没有船桅和小舢舨，只见淤泥河床。我和弟浑身湿透，倚著单车瑟瑟索索，心情也像秋雨一样萧瑟。我终於打消下古墟鲨鱼涌的心意。那回，我没去探访小墟，想来，一则是秋风秋雨愁煞我，一则该是我感觉了童梦的遗失。我欲把这幅塗满色彩的童年画片，永远藏在心坎里，不想秋雨把它淋湿。现在，我终於又回来了，最终的心意还是：我老了，回来凭弔古墟，或者要与小墟话别。
这回，一行人陪我来，在古码头下车。眺望烟雨下古码头，我心念童年往事。七八岁吧，多数在农闲季节，如果是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和姐会到鱼墟的曬鱼场检鱼乾仔。姐有时会被鱼栏请去帮手扒曬鱼。日正当中，我会在鱼蓆近处的沙上徘徊看有无遗漏沙滩上的鱼乾仔；脚也会行行翻翻沙地，看有无藏在沙里的鱼乾仔。日影昃西了，鱼栏开始收蓆，把鱼装进鱼萝，总有些鱼仔遗漏沙滩上，藏在沙里，脚板一路翻沙，就会翻出遗漏的鱼乾仔。一天下来，也能捡到小半篮；加上姐做小工奖赏的满满大半篮鱼乾仔，可说丰富，会满载而归。那时，小码头传来汽笛声。香港开来的火船仔(小轮船)到埠了。我和姐会跑去看热闹。归乡的人或北上做买卖的人，挑货的抽皮箧籐箧的，都蹬上小码头，然後又蹬上沙岸上惟一的隘口。隘口有个放哨国军，就是海关口；哨所上面的山坡就是海关兵营。过了隘口，沿山路而下，眼前就是风悠波静的鲨鱼涌。落日黄昏，千百只帆船在涌口摇晃穿梭，漾出涌口也浮入涌口。千船桅立，船旌飘忽。小墟街空、簷瓦在日照下映一层金红，与涌口的船艇相映，描画一幅班灿的小墟图。
转眼半世纪了。我蹬上海岸隘口，绕山路下小墟。跨下山崖，俯视山下河涌岸畔的小墟，像把我从百年老梦里叫醒。古墟那幅烟尘气象，像渐行渐远，与我的缘生缘灭，已对我悄悄说：快把你的童梦藏起来。眼前的小墟，河涌两岸依然开阔，但几乎水尽河飞，连只帆影也无。河涌淤泥涌塞，只见浊水如溪。岸边古老的青砖黑瓦房屋破败不堪，梦中毗连栉茨的出水高脚木屋没有了，小墟被零零散落的几幢石屎楼簇拥，在微雨迷漫里萧萧瑟瑟。雨幕下的小墟，陌生得不真实，离我童年的印象多遥远。我彷彿听到遥远处有阵阵潮水涌来捲去，把我怀里的画轴捲走，又遥.远得令我无法亲近。一阵风雨拂过我脸。我抹去脸上雨丝，还是跟弟一家子
踏进小墟石板街。
踏进古墟街头，偶然望到墟头那个井台。想不到这口井仍在，但井台上面的榕树没有了，也没有井台上的吊桶和辘绳架。我还记得，童年时，每回由曬鱼场打道回家，都会到井台打水洗脸，大喝清凉凉井水。但我此刻走近井台，纔发觉井口封死了。井台真像归了道山的老人，原欲成仙成道，永远守望小墟，但被岁月的潮水淹没了，被遗忘在历史背面，只留下时空一个标誌，很偶然又与我邂逅了已经消失的情缘。
一街商舖破败，新式小洋楼没有店，参差错落簇拥破败石板街。雨绵绵密密的下，河涌上高脚木架屋没有影子；井头对开著名的〔芦山茶楼〕在哪？〔义昌隆〕鱼栏在哪？我穿过小墟的陋巷里，踩上湿滑的河堤，欲找横渡河涌的小渡头。小渡头连丝毫遗迹也没有，淤塞的河床，连只破舢舨也没有。眼前淤泥壅塞的河面，如一片开阔的沼地。生态环境的变化，随岁月淹没了小墟，水波荡漾的河涌已经消失。我记忆里千帆穿梭，小墟街日夜繁忙的景致哪去呢？！我记起摆渡的阿伯，他永远戴一顶草帽。小舢舨里放一副乌光油亮的水烟筒。小舢舨摇到对岸了，他会由舢舨架出梯板，大声说：踏隐上岸呐！上了岸，迎面就是小小〔妈祖庙〕。〔妈祖庙〕圪立岩岸，风霜满脸，平日少人来奉香。但每年里，总有一回庙会，迎奉妈祖神。庙会还请来香港戏班，连日连夜表演；甚麽〔楼台会〕、〔牡丹亭〕？父亲那时在渔墟教过书，带我看过大戏。其实，那时哪懂得大戏，儘管热闹罢了。我还记得，曾经跟在人家屁股後，偷偷爬到後台看花旦化妆，描画花容月貌……记忆祗留在幽暗的心底，也祗有回忆的真实最亲切。阴雨下，小墟色彩灰黯沉重。我似乎是来寻觅被人遗弃的破铜烂铁。我也是被人遗弃的老人，终究迷失於古墟里。
但是，在微雨下探访小墟，我发觉了弟媳琼娣比我还趣味盎然。他来到了墟肚，在一间坍塌了瓦簷的古店前儜立躲雨，又目睽睽望著斜对面徜开斗门的老舖。舖里灯光昏黄，有人正围檯打麻将。我们光临小墟，打捣了他们的娱乐，齐齐停手搓麻将，向我们张望。但马上又陶醉哔哩啪呐的四方城战阵里。我们光临，跟他们根本扯不上丝毫关係；我们在雨下淋沥，也引不起他们丝毫好奇。小墟人彷彿与世外无关，他们祗生活在被遗弃了的一个破落的古墟里，打发与世无关的孤寂。好久才望来一个老妇娘，由隔邻一间老舖里探头张望。她迎著琼娣问道：要找谁？琼娣指著打麻将的老店，笑口吟吟的.答道：“我在那间屋里诞生。那是我老家，我回来看看。”她的话把老妇娘怔住！我也怔住，她女儿子秀也怔住！“妳是谁？”老妇娘问。弟媳告诉她名字，她“哦！”了一声。然後惊奇道：“妳是阿波叔细女阿琼妹啊！”弟媳叫了老妇娘一声阿婶之後，两双手牵起来了。不一会，由前面街口又大刺刺走来一个硕壮的妇娘，迎面大声叫：“琼娣，妳回来呐！”“彩娣，是妳啊！”两人在微雨下手牵手，满脸欣喜道。访小墟前，弟媳未向我说半句她童年在小墟渡过，弟也未丝毫吐露口风。他们是故意隐藏跟古墟之情。我怎也料不到，重访古墟，竟会引出这个情节。
这一页小墟情也从弟媳开始，由她开讲了。
弟媳越过雨幕，像走进她的童年(这是我从她的叙述感觉的) ，满脸雨滴彷彿她回忆的眼泪，是甜酸苦辣的。她在街心犹豫不决，未踏进她诞生的古屋。她眺望一街高矮不齐的黑瓦砖墙，眼眸最後停在井台前面一片坍塌的屋址。她告诉我，坍塌的〔芦山酒家〕，就是她祖上的酒家。她童年在古墟渡过。公社化前更早的互助合作社时代，〔芦山酒家〕早就没有了。因小墟人併入公社，墟里早没有打鱼人。以前的人出了外地，剩下的没几家人。後来，她爸带他们一家回到葵涌虎地排。她爸重操祖传的半农半采药的生活，直至文化革命。…弟媳又想走向麻将哔拍的诞生地。她女儿子秀也欲步欲趋，走在母亲背後，像与母亲一起走进从前。显然，她妈从未告诉她过去，她无从明白她的人生故事。她父母的年代，和他们兄妹诞生、成长的年代不同，儘管也鹹酸苦辣，毕竟也熬过去了。我遗憾未邀请两个侄子一齐出遊；不然的话，他们阖家回到母亲诞生地来了，就在微雨下拍张阖家照，多麽珍贵呢！我看著他们父母女叁人儜立微雨下，像寻觅那页消失的小墟历史。
在小墟诞生的主人回家来了，但屋里已换了主人。时代也变化了，她心里存在的只是归家心情，和浓浓的记忆而已。我很容易猜想她心境。她眼前峨立一幢酒家。我猜想，从前，她一定打著赤脚，在破败的石板街蹦跳，脑後甩一条辫子。但她诞生的年代，〔芦山酒家〕没有了，她的童年祗跟街坊姐妹彩娣通街逛，然後也童年过了，踏进风雨飘摇的青春。也许就是这种心情影响，我看著呆在街簷下被雨雾笼罩的一家子，想像他们的心事，竟一下子无所适从。我蓦然回首，回顾的仍是那幢酒家，回味的还是童年的甘苦。忽然，弟媳没来由的告诉我，她阿公爱喝芦山茶，她爸也爱喝芦山茶。著名芦山天下秀，茶叶固然浓情；而诞生小墟的弟媳浓情於心里，也浓情於古墟风情。
雨仍绵绵密密，弟媳朝屋里人招招手，无人抬脸来望她。她冒著绵密雨丝离去，踏过石板街。只有屋里传来哔啪麻将声，撒出一街的萧瑟。我想：打麻将的屋主人，跟旧主人是陌路人，是隔代人，他们怎会理解她心情呢？在我想像里，那阵阵断断续续的麻将声，彷彿阵阵潮水，早把古墟淹没了，映照我和〔芦山酒家〕後人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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