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散记之十二                  宴席感言

     到稳坑山拜山祭太祖公和在对面地祭父归来後，弟领我去祠堂祭祖。
     在轮子炮一阵强烈的哔哔叭叭炸响声中，我惊喜中有些紧张。祭祖完毕，弟随妈的计划办酒席宴请村人吃饭。弟告诉我酒菜备妥了，都是传统客家菜，要搞得像过年一样热热闹闹。厨师由佛照叔带几个村中兄弟掌勺。弟还说，妈的意思是请完饭後，凡亲戚和村中长辈都要赏个红包 ，为我美国归来讨个大吉大利。弟一意张罗排场，妈意在让一家风风光光。
     弟已由深圳买十几尾大鲩鱼，说是主菜，最後上槕。客家佬奉祖鸡出头轮，以奉祖为先；至於大盆大钵的酿豆腐、醇鸭、炆猪肉等等，则是随善如流上槕，求的是我平安归来，大吉大利。妈和弟的安排令我感动。尤其是厨师佛照叔，他的厨艺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想不到粗粗糙糙的客家菜也讲究派头，有这套格式。佛照叔是我堂叔，童年时看他打祖上传下来的内家拳，过年出麒麟祭祖，穿家走巷。我知他随我祖父学过玩过，算是祖父内家拳传人。我见过得佛照叔打过齐眉棍，打得虎虎生风。他誇说过齐眉棍练到炉火纯青，就是内气随棍旋转水泼不进，真正到出神入化之境。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反正这大功夫大境界我未见过。但这场摆客家宴他做得头头是道，令我另眼相看是真的。这是他别出心裁的烹饪，�攀抢系睦保�有道理。
客家菜摆上莚席，可说久违数十年。记得，童年时村里每逢嫁娶，这些菜必会亮相。喜庆那些日，村里石磨和石碓桩粉磨豆腐够热闹了。到了大喜之日锣鼓喧天，迎娶花轿带著喜庆人群，由村街进入祠堂；那阵阵震天裂瓦似的鞭炮声，把人心也震撼。到酒席开始之时，喜气洋洋又是另种情调。喜席由祠堂摆到天井，由村头摆到村尾，那景象也是人生难得几回醉的意思，会令我快乐好久。好像我叁姑出嫁就是。叁姑出嫁时我虽小，但印象难忘。我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迴肠百转。叁姑出嫁前哭足一月。她哭时，介石叔婆(村里很出色有本事的长辈)还在身旁指点怎样哭。祖母还会帮她哭。她们的哭声像吟唱，还望著一本红红线装书哭。後来，我知道那本红书叫女书，是专门给出嫁女子用来哭唱的。哭哭哭哭哭，哭得整间祖屋喜也是悲也是。但我明白祖母是真哭，哭到伤心处鼻涕眼泪一齐来。祖母是童养媳出身，她是哭自己身世，还是哭含苦茹辛又嫁女？叁姑出嫁时父亲不在家，或者也是她伤心之处吧？现在我仍想推敲祖母之哭包涵的悲喜。叁姑坐进花轿时，介石叔婆就一直随轿撒米，也是我的印象之一。
宴席和佛照叔的本家菜，可说是随我的心事一齐进行的。在莚席上，我就特别赞美他的清蒸大鲩鱼，还叩问他内家拳的功架。许是我的话题太突然，他沉默良久才笑说：甚麽功夫也荒废了，甚麽也没有吃饭实在。他的话似乎也说出大家心里话，举席笑声洋溢。邓公改革开放，现代化的重点就是民生衣食大问题。不知是否他心有所思，或者我的功夫话题令他怀旧吧，他轻描淡写了一个陈年旧事：文革之初，因为他是生产队长，属当权派，他儿子当了大队红头卒，属风头派，想拿他「充公」 作样板揪鬥。他跨在老屋斗门下大声喝儿子：囝仔，有本事过阿爸这一脚，我跟你去接受批鬥。我做了样板，你食屎呀，正衰仔！他这一番话，令他红光满脸。接下来他真的说起内家拳。照他说，内家拳讲究内敛，打座为基本功，气之吐纳，练到内力游走经脉，就是传统的打通督任二脉，以气养功。外在修练的套路则以气沾手足爆发，即发功时能一触即发。这席话留给我好大印象。我想起起童年往事：听说他幼年时，他妈领他和天生叔过南洋寻父亲。他现在说的是叁代不同的亲情恩怨，诉说了多沉重的时代变迁呢。我真想告诉他，我行船到过南洋，也为他家祖上出洋写过文章。他的话让我想，人都为温饱生存，温暖亲情而活；而生存本意又非意志能左右。但生存感受深刻心灵，却直到老死末丝毫改变，大概是人的本质，爱恨分明，说明了人性的泠暖吧。
莚席上，我向老字辈伯伯叔叔们敬酒，叁叔要我说说美国生活，我说了。话说美国，其实在我心裏想来，是把生平故事串连而已。我觉得廿四年来是活得有些潦倒。我无法解释这个心思，大概也叫遊子落叶归根的情怀吧。席间，我看见的和看不见的，老的都已作古，年轻的随现代化脚步飞黄腾达。如弟曾叁次去请天生叔来吃饭，他衹会打开无牙嘴笑笑，结果还是缺席。冯叔婆，解放前是村中出名的百事通。她还会问仙。我辍学时常到她家闲坐，听她讲古。冯叔婆家由松树墩搬到河对面囤围，弟说她行动不便，不喝酒席了，择日要为我作法跟先父相会。我听後愕然！久违她的作法仪式，真能与父亲相会，实在太好了。我应该见识见识她的法术。村中老人就是村史的见證人，他们老了去了在我心裏总觉得少了甚麽，作法就是心灵的反刍吧。她最知我们家上一二代的变迁，尤其大伯公被日本仔杀死，祖父当年被土匪标参，父亲因家变离开他游击队伍等等，这些都是当年极轰动的乡中大事。这样下来，座中有人问：老哥，你回来最大感想是甚麽？我的感想？其实十分容易说，一句话概括：天变地变，家家户户现代化，村中兄弟随现代化脚步飞黄腾达，人人活得潇灑有尊严。我归乡情重，才是我心里最大感觉。

喜欢这种文章,让人了解了更多的过去的生活和平时感受不到的生活.

李兄文章,需要静心细读.

有如临其境之感，生活气息浓厚，文字亦老道。

期待李兄多写好文。

你的这篇文章，让我想起曾经在周柠文章《坐。席》后面的跟帖。她的文章说的是有关乡宴和乡下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我的跟帖则是有感而发，放在这里和你分享。

“虽然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乡下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但对乡下人的生活我还是略知一、二。那是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刚从中学毕业，十六岁的我，被分配到一所大学的图书馆工作，正巧赶上了学校最后一批去干校的队伍。干校在安徽，在干校的半年里，有一、两个星期要和农民同吃同住。记得我住的那户人家有七口人，五个孩子中最大的在县里念中学，最小的还孩驮在背上。这家的男女主人都非常勤快，虽然他们从早忙到晚，可是锅里煮的永远是红薯粥，桌上的下饭菜也是一年四季，一成不变的盐拌青萝卜。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的他们，还是摆脱不了透支户的命运。家里来了干校的人，对他们来讲就像过年一样，我们上交给他们每天每人的四角钱，在他们眼里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记得有一次，女主人为我们擀烙饼，红红的脸上沾着露珠般的汗粒，背上驮着最小的儿子，三个不点大的女儿站在一旁，一面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面饼，一面使劲地咽着口水。烙饼出锅了，三个女儿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母亲把一张张烙饼放在我们面前。她们知道这些烙饼不是为她们做的，对她们而言，能看着母亲擀烙饼，能闻到烙饼的香味，已经是一种奢侈了。烙饼在我手里颤抖，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洒落在烙饼上。我们四人决定和她们一家换饭吃，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红薯粥和盐拌青萝卜，我至今都忘不了孩子们捧着烙饼欣喜若狂的神态。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富有感情的一顿饭。至今回忆起来，我仍然会忍不住泪湿前襟。

他们的日子虽然很清苦，但是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一种比血更浓，生死相依的亲情。有一种情，叫相依为命，它离幸福最近，且不会破碎，它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相互渗透，是一种涌入彼此生命的温暖。我非常庆幸，自己有机会见到了这样的感情；我更庆幸，那个夜晚，我送给了自己一份最深邃的感动。”

屈指算来已经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女孩们也该有三十多岁了吧。天变地变，不知道变到她们那里没有；家家户户现代化不敢说，衣食温饱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吧。想必她们的孩子再也不用为吃烙饼发愁了，而且也一定活得比他们母亲那一辈潇灑而有尊严。

请允许我借你一块宝地，向她们送去我衷心的祝福！

大雪，完達山，徐廣華，風中秋葉先生，曾寧姐，朋友們，謝謝您們。我的罷了兄，您的讀感就是懷抱厚重的感情。這回引來周檸的《坐。席》，我先下載到您《罷了《讀文感語》才讀。周兄十六歲時親近了鄉下人，並親炙了鄉情鄉事；尤其是他與草根老百姓同甘共苦的感人場合，我想人的感情的純化作用，該從這裡出發。人人心靈都有自己的故鄉；文學的原鄉往往從這原鄉去掇拾，最見感情(恕我文學的角度仍窄)。記得廿年前我自己的〔嘸吟齋〕寫話時(後來作了這本書的卷頭語)，我寫了這些話：離開香港時，我仍然穿那雙老舊史皮鞋。我懷抱許多心思。勿論那隻船帶我天南地北轉，我還是會回來香港。我想我並沒有離開過香港。香港離故鄉太近了，只隔一座山，隔一條小小深圳河。現在，我住西半球，太遠嗎？也不是。日出月落的光景，仍然地球村。昨夜雪花紛飛。天明後，我開門看雪。天地白皚皚，獨見簷下寒梅點點紅英，把我心迷住。我愛梅賞梅，愛雪賞雪，一時想為此情此景寫首詩。於是推敲詩心，遂伏在自我命名的嘸吟齋文案寫下：雪裡殷紅看冷天，寒梅朵朵渡心田；眾花冬藏我獨醉，笑答無為寄老僧。其實，我連絲毫禪味都無，飄泊的心情而已。……朋友，就作為讀《坐。席》的感想引來寄意吧。人人走進誕生的故鄉總有話想說。這樣想來，又想起曾姐的虹口囡和近日讀徐廣華先生的懷友和他寫的飄落的櫻花。啊！人就是這樣子，留下的寶貴思念最真。然而，罷了兄情不自禁引了林瓔小姐的刻石碑文，就令人跟他去沉思。

不好意思，刚刚那一篇是我读周柠文章《坐。席》的读后感，没有写清楚，让国参兄误会了。 周柠小姐的功力比罢了强多了，她才二十七岁，罢了是她的粉丝。我现将周柠的《坐。席》贴在这里，让国参兄看看她的才气。
 
《坐。席》

旧时风物。坐席是除过年之外第二令小孩雀跃的。既赴乡宴。

凉水镇人天性豪爽豁达，平常度日一惯节俭清苦，遇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却不含糊，简直超乎想象。主人大张旗鼓备宴，四邻八家个个古道热肠来帮衬。有磨刀嚯嚯杀猪宰羊的，有安锅架灶滋滋炸炒的；手快腿长的小伙子挨家挨户搬桌挪凳，心直口快的媳妇儿东家西家探风捎讯；半大孩子亦在不甘吃闲饭的年龄，跑前跑后做乐巅巅的小二，上菜端汤递茶发烟样样在行。席棚一般设在主人堂屋或庭院，八仙桌几排几列，条凳挤挤挨挨，置不下的借空四邻或大街。

晌午开头宴，按亲疏分几拨落座，先远亲后近邻，或者先外戚后自家人。排场的都讲究十个碟子八个碗，差点也得五个碟子四个碗，三牲鸡鱼肉，乡野时令蔬，煎炒烹炸炝炖焖，不外乎油大肉肥，倒也白黑黄红绿，浓淡厚薄绵脆，酸甜辣咸香俱全。最不济是周年忌日时的杂菜汤，丸子、粉条、白菜，加猪油肥肉狠狠顿上一大锅。但不论年景时运，喧腾腾的白面馍馍必得备几大箩筐，尽客敞开吃。那天连闻香而来的乞丐都可在角落占上一席之地。男女不同席，倒不是要分什么尊卑，男人凑一块好放开了拼酒，女人边吃边唠叨，还要对付贪嘴难缠的孩子。十桌八桌同时饕餮时，主人许正饿着肚各桌劝菜接酒呢。

有时这顿饭要从大日头正中天吃到上夜，煤油大马灯高高挂起来。送客后主人清场，归并碗碗碟碟里还算丰腴的剩菜，一盆一盆分送左邻右舍续享盛宴余烬。我也用过，很特殊的大味儿，混杂杂浑浊浊腾着酒腥津液。

现在这排场这形式是绝迹了。不管婚宴寿宴都是只请该请的，到大小饭店办上几桌完事。再说人家坐席的也不是为打牙祭来的。这样也好。但不渡那年月，方能尝那异味珍馐？时今味淡了，人情也薄了。  

这是周柠博克的连接：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php?blogID=57

她的文章我几乎每篇都跟，非常有才气的一个女孩子，国参兄若有兴趣和时间可去看看。
 

应该说，欣桐妹妹给美华也添了不少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