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
(引子)
我終於知道小雪在她右臂上的刺青是什麼…
(一)
窗外的雨一直沒有停下來.
我坐在屋子裡的laptop前, 對著幕屏發呆.
今天收到的電郵不少.可是, 我知道再不會看到她發來的電郵了.
我和她是半年前在網上認識的, 一直都只以電郵聯系. 她解釋是因為想把網上的她和現實的她完完全全的分隔起來. 當時, 我也沒有異議, 反正網絡上的真假難分, 大家交流一下, 尋過開心就好. 從彼此的通訊中, 她給了我不少有關她的訊息, 例如她是個獨生女, 樣子算不錯, 聰明, 身居中層管理階層, 有穩定收入, 教膏程度很高, 我卻記不起她是本科抑是研究生畢業的了, 因為在當時, 我也是抱著姑且聽之的態度而沒有在意. 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小雪」,那不是她的本名, 而是一名日本藉前男友給她起的別名. 她愛旅遊, 愛文學, 寫得一手好詩詞, 語文也是沒有話說的: 中文不在話下, 可以用英文寫小說, 也略懂日, 法, 德語, 雖未至於精通, 但已可以應付在異邦日常生活之用. 還有是: 她是一個拉拉.
也許對她來說, 「拉拉」不是太貼切的標記: 她以前有男朋友, 不止一個, 而且大多數都是年紀比她大的老男人. 她不討厭男人, 只是更喜歡女生. 她承認她是一個很易動情的人, 可是從不濫情. 她一直深信如果愛一個人, 就應該對那人忠誠. 她告訴我現時她有一個對她很好的戀人, 而她從不劈腿.
也許大家都是寫作的人吧, 因此很容易就熟稔起來. 所謂「行家一伸手, 就知有沒有」, 她欣賞我的小說, 我也佩服她的才華, 不知怎的, 我們一步一步的了解對方內心深處. 雖然沒有真的見面, 可是我已感到我可能已愛上了她.
如果問我為什麼會愛她, 也許我也答不出一個所以來. 有才華的人我遇過不少, 不是每個都能令我動心的. 也許是她略帶神經質的敏感以及我可以直視她內心的空虛吧. 她是一個很渴望被了解的人, 但同時又對被了解存著戒心. 另一方面, 她對死亡的迷戀和因自己為謀生而不得不離開她成長的城市對父母懷著愧疚而不時表現出的自毀傾向. 這和我的人生觀倒有點不謀而合. 當兩顆心都有同一節拍中運行時, 它們之間的距離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拉近. 從她給我的字裡行間, 我可以看到她試圖向我打開心扉, 卻又怕自己忘卻初心, 因而每天都在自我矛盾和痛苦中掙扎, 這一切在她的作品中都多多少少流露出來. 我一直擔心她可能有一天真的因再扛不了而幹出傻事,但也總覺得有可能是自己杯弓蛇影…
直至那天她向我透露了她想刺青.
(二)
她是因為看了一套多年前名叫「刺青」的電影才起了這念頭的.電影的女主角是楊丞琳和梁洛施, 是一套台灣製作的女同片. 片中的梁洛施在她左臂上就刺上了小雪一直很迷戀的彼岸花.
彼岸花, 又名曼珠沙華, 據說只生於通往幽冥地獄的路途上, 是為了給亡靈慰藉的花. 我當然明白她愛上這種一般人視為不祥的花種的原因. 她的故事大多以凄美的死亡作結局, 而身為寫作的我自然明白認真的作家會每每把自己的心境投射到自己的作品中.她迷戀死亡, 甚至學習如何去死, 包括從前男友處學來如何正確地切腹.
『放心吧, 我不會的. 我怕痛.』她說.
當時, 我相信了她.
『如果你也刺青, 你會選刺什麼?』她在電郵中問.
『嗯, 沒想過呢. 小雪君呢, 你又會刺什麼?』
她在接著的一封電郵作了個鬼臉.
『我會在左臂上刺一個「愛」字.』
那倒很適合她. 她本來就是為愛而生的.
『就單一個字? 那, 右臂呢? 』
她隔了好一會才鍵入.
『我會刺一句唐詩…嗯, 杜甫的…』
我獨自笑了, 這真是很特別, 但對小雪來說, 也不太在意料之外.
『好文藝女生啊, 為什麼是杜詩?』
『因為這是我唯一可以把我喜愛的兩件東西放在一起的方法.』
『是哪一句?』
『你猜猜吧.』
我隨口說了幾句, 她都是說不是.
然後, 她就轉了話題.
之後兩個月, 她的電郵減少了. 當我問她時, 她支吾以對.
我知她一定為了一些事不開心. 可以無論我如何說, 她都不肯透露.
然後, 我就接到她的死訊.
(三)
她真的切腹自殺.
用的是她前男友多年前送她的匕首.
據法醫說: 由於沒有介錯而是獨自進行, 相信她在痛苦中渡過不少於四小時才斷氣.
可是, 為什麼?
我猜是她內心再扛不起那矛盾與掙扎, 也有謝罪的意味.
是她父母依她的遺言通知我她的死訊和喪禮舉行地點與時間.
我去了.
出席的人不多. 她就曾對我說她認識的人不少, 可是正如所說: 相識滿天下, 知己有幾人?
她的父母為了不想白頭人送黑頭人, 沒有出席.
主持接待的是一身段高佻, 擁有一張潔淨的臉的女生.
我從直覺就知道她就是小雪所說的那人.
『我是Anthea, 阿花.』她友善地伸出手.
『我是YYY.』我當然不會報上我的網名.
她帶我去瞻養小雪的遺容.
小雪沒有騙我.
她個子不高, 這年紀仍有張娃娃臉. 雖然不是花容月貌, 長得也算清麗. 她穿上了一件沒袖的及膝裙: 是她在遺書中乞求父母一定要替她穿上的.
在她的左臂上是刺了個「愛」字.
而在她的另一臂上是一句唐詩: 感時花濺淚.
我強忍著淚水, 心裡卻有如刀割斷.
『小雪, 你太傻了!』我在無聲中痛哭.
(四)
我沒有親自送她到火葬場.
一來, 我怕自己無法再把感情壓抑.
二來, 小雪說過: 那不過是一具臭皮囊, 煙飛灰滅, 萬事皆休.
她的靈魂早已不在那軀體內.
我向Anthea 告別.
『節哀.』我們握手.
『你真的叫YYY?』
我點點頭, 轉身離去.
我又怎忍心向她說: 我的網名是『小淚』?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