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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个红鸡蛋》 文/杨超 拜文革初期的"大串联"所赐,我得以免费乘坐火车,从广州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历时三个月,独自"串联"了半个中国,步着浏阳河的节奏,怀揣长江大桥的烈风,穿越天安门广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走过滴水成冰的外白渡桥,终于来到了我最向往的地方——安徽芜湖。 我的外婆就住在芜湖。 火车进入芜湖站时,已是1966年12月中旬的一个黄昏。北风在呼啸,伴着斜阳最后的余光,将火车头泄出的蒸汽扬起、打散;落叶般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拖着瘦长的身影,小跑着涌向月台的出口,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我在站前的台阶上,环顾眼前一排排披上金色霞光的土灰色矮房子,窥视着这个与广州相距一千六百多公里,完全陌生但又让我神驰的城市,双手开始感到僵麻,心里却是热乎乎的。这里有我的根,有我从未谋面的至亲外婆。 我找到了学生接待站,很快被安排到了皖南大学。空空的校园里,冬月凛冽的寒风,早已把学子们刮得四散,"闹革命"去了。残存在四周墙壁、公告栏上的大字报随着北风,已是萧萧索索、凄凄切切。从那些用白油漆涂在红砖墙上的革命口号,还能感受到这校园曾经的喧哗。如果不是因为半年前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中断了学业的话,我很快也能就读这样的高等学府。 一位带着浓重芜湖口音的大哥哥给了我一卷被褥,领着我来到一间没有桌椅的空教室。他指着地下一堆不知道是稻草还是麦草的东西说,"你就睡这儿,很暖和的。" 晨光透过结满冰花的玻璃,柔柔地投在我的脸上。今天是个大晴天,教室里冰凉凉的,我心里是热乎乎的。今天要见外婆了! 按地址,在一条黄土路边成排矮小、简陋的草房中,我来到了一扇极不起眼的小门前。我犹豫了,她会认得出我吗?出门这三个月,我没有理过一次发,"解放帽"下露出长长的发脚;鼻下唇边的汗毛长浓了、颜色变深了,显得有点脏;参加过"红卫兵大检阅"的外套,沾满了半个中国的尘土,已经成了灰褐色;脚下那双"解放鞋"左右"开花",前头还咧着嘴,加上一个月没洗澡了,十足一个"叫花子"。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手提着"汤婆子"、长方脸的妇人,挪着小步,弯腰走出门来。她披着一朵银丝盘成的发髻,身穿一套黑色棉衣裤,和我在照片看到的是一个模样,就是我外婆!一个地道的山东人,她比门高,比我妈高。我一下子腼腆起来,刚想开口,外婆放下"汤婆子"张开双臂向着我说,"你是超儿?"我使劲点点头。外婆紧紧地把我搂住,手在我的背上用力地拍打着,好久好久。外婆拔下手套,捧着我的脸,端详着第一次见面的长孙,早把身边冷飕飕的晨风撂一边去了。 坐在暖暖的床边,外婆抚摸着我冻僵的双手,用一口浓重的芜湖话向我"倾诉"着,"你妈妈……十八年了……超儿……"我认真听着外婆的话语,以"普通话"的音调来理解,努力地捕捉她所说的每一个字,虽然听不全,但我都懂了。 抗日战争胜利才两年,妈妈与外婆失散了。为了迎接全国解放,妈妈跟着我爸,带着秘密使命到了南方,外婆则随外公回老家。他们整整分开了十八个年头。 我用不久前才学会的"京腔"向外婆"禀报"了我们全家在广州的点点滴滴。她听着,频频点头微笑,我相信她也都听懂了。但很快,我便不敢直视外婆,因为,她的脸上多了两行泪水。 婆孙俩的午餐是面条,我碗里的面比汤多。外婆手捧着碗没吃,她一直看着我把一大碗面都"消灭"了才提起筷子。 外婆轻声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脸上一阵绯红,连连摇头答道,"还没有,我才十六岁呢。"外婆拍打着我的肩膀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响亮,一直笑到泪水再次挂上了脸。她笑得是那么灿烂,像是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我注意到,外婆那张明显有些"皮革化"的脸,像一块盾牌,抵御过多少风霜寒暑、人间磨难,在上面,我仿佛看到了岁月无情地刻下的道道瘢痕。比起外婆,妈妈的脸好看多了。可能是为了保暖,外婆将裤腿口扎了起来。她的鞋特别小,穿在脚上就像两个小粽子。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三寸金莲"。 听人说过,"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缠脚是从小孩开始的,硬是不让脚长大。有些人常常用"小脚女人的裹脚布"来批评别人的语言、文字冗杂繁长,殊不知,这"裹脚布"就是一个为取悦男人而对女人造成"人为伤残"的工具。女人长时间缠脚遭受的痛苦,旁人又怎能体会得到?在疯狂的"红八月"里,"破四旧"行动中,真的就有人把小脚女人作为"封建余孽"来批判。我心里一阵酸痛:这"三寸金莲"装载着外婆的多少辛酸。 煤炉上,水蒸气从铝锅的盖隙中缓缓地往外冒,小屋子里暖暖的。外婆点燃了一盘驱蚊塔香,用一个空酱油瓶支起放在门边。一缕青烟冉冉升起,沿着泥巴墙飘到了房上的草顶, 簇拥着昏黄的小灯,与水蒸气汇聚成一片彩霞般的烟云。 "天这么冷,还有蚊子吗?"我有点不解。 外婆使劲搓了搓双手,然后,将手合在我的耳边细声地说,"这是给菩萨烧的香。现在到处 破四旧,哪里都买不到佛香,可这佛还是得拜。让她保佑你们。"她的手暖暖地贴着我的脸。我的心里热乎乎的,眼睛也湿润了,心里默默念道:菩萨保佑外婆…… 没多久,我要走了,要回到轰轰烈烈的革命洪流中去。 外婆从铝锅中取出些东西,装进一个大纸袋,塞进了我的背包,送我到了路旁。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在寒风中与我挥手道别的模样,我扶着她的手,坚持领着她回到草屋。我没有什么可以留给外婆,她却用慈爱塞满了我的背包、装满了我的心。我给外婆一个深深的拥抱,加上一个承诺:我会再来,一定会! 天变得灰暗,气温比昨天更低,风是缓了,却更刺骨寒心。我跺着脚在车站月台上徘徊,就想多看一眼这座灰色的小城。 就座后,我把背包搁在膝上,一股热流传到身上,一定是从外婆的纸包里出来的,是馒头?还是……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红鸡蛋!一数,整整有十六个!猛然想起,我刚刚过了第十六个生日。我的心再一次感到热乎乎的…… 车窗外开始下雪了,雪花悠悠地飘,越飘越密,伴随着风开始飞舞,越飞越快。我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外婆的身影在我幼稚的心灵里,幻化成一座丰碑。 有了它,十年"文革"中,我们挺过了被"抄家"带来的羞辱,度过了爸爸被"夺权"风潮推进了"牛棚"的日子,青春的狂放并没有让我崇尚"武斗",五年"上山下乡"的酷暑严寒里,我努力做一个有尊严的"佼佼者"……冥冥中总有所牵挂,混沌中总带着几分清醒。 耳顺之年再回首,这座丰碑愈见清晰,原来,上面篆刻着一个火红的大字:爱。 在这座丰碑背后,我看到了外婆的音容笑貌、"三寸金莲"、驱蚊塔香,和那十六个红鸡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