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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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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文体《桃花灼灼》 作者:陈善壎

                献给我的乳母――万嫂

        杨梅洲有些旧事,几十年了,许多事情都已朦胧幻化,搞不清是曾经有过的还是旧梦之残痕。
      杨梅洲杨梅满野桃花满野,到处翠竹丛生庄园星布,疏疏落落于青山白水间。
      随岸曲折一条极长的街。有些房屋半在岸上半在水上。麻石早存在寸许深车辙,坑坑洼洼的还不及沙滩好走。
      各式店铺无精打采地,漫不经心做点生意。
      都熟,宛如一家人,任去一家坐下来可聊到更深夜半。都喜欢围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地灶聊天,那上面吊着鼎锅,随时可沏一杯热茶的。。
      这样一个小镇,能够预测未来的摊子有好几个。他们各有师承各不相干地预言某人某户以至整个杨梅洲的命运,都自信没有不灵验的。他们满脸晦气又讳莫如深。而他们更深刻的共同点是不喜欢心如死灰的人。那样的人是不关心未来的。
      有一个人把什么事都拿来当歌唱,就是那个打莲花落的古陶。他一头青发乱草蓬松;并不真正唱歌,只是把要说的事编成莲花落。
      真正唱歌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的老人。老人而至于说地地道道,是因为杨梅洲不管年岁多大辈份多高的老人都承认他更老,以至老得有点祖宗味了。他坐在临河的一块巨石上唱歌。就像这里的桃花仿佛没有谢过一样,他仿佛没有离开过那块大石头。那歌的内容不像古陶的莲花落日异一日。人们要十年或许更久一点才听出他在唱一支新歌。那歌可说无时无刻不在缭绕。但人们却更注意古陶。每逢赶场,他敲起竹板随行就市各投其好,一落溜道出叫人听了高兴的吉利话俏皮话。没有不甘心奉上一把山货、一杯浊酒的。伙铺老板有时邀他醉个尽兴,这时他晕头转向出语怪诞,叫人听了心旷神怡。
      忽然又不见了。昨天还在热热闹闹的古陶不见了。杨梅洲便寂寞。所有人在牵挂他。小孩子要晓得古陶么时候回来才肯扒饭。赶场的东张西望,因缺了他的谐谑少去许多笑脸。他们已经习惯了竹板敲出来的诚实轻快的声音。
      这时杨梅洲人失去一样流行的东西,时髦的东西,只有背负老人沉重的歌声了。
      东瞎子问西瞎子,喂,西瞎子,算算古陶么时候回看。西瞎子手足无措,摸到一只爬在写了文王八卦的白布条上的牵牛虫。东瞎子静候着不再多问,想必这也是天机一类的事了。
      大人们只能搬出杨梅洲的传说来安抚小孩子,他们最经典的故事是山神讨媳妇娘。

      “菩萨也讨媳妇娘?”
      “你不见庙里有大菩萨还有小菩萨么?菩萨不讨媳妇娘,哪来小菩萨?”
      “那山神办喜事,定穿戴好漂亮。”
      “不,山神办喜事只披树叶;有时连树叶都不披。”
      “那不好丑?”
      “人才丑,神不丑。神哪有丑的?”
      “山神是泥菩萨,怎办喜事呀?”
      “罪过,罪过,别瞎说。山神有灵的,会附着在两个人身上,你明了吗?”
    “哦......?”                                                                                                                

      忽而就回了。远远一个不法天不法地的云游四方的人一路快快活活。东瞎子耳朵尖,头个听见嗒嗒竹板响。喂,西瞎子,古陶不回了啵?西瞎子高深一哂,说早在算计之中;他快慰地朝下游方向望去,虽说什么也看不见。
      孩子们涌向沙滩。竹板敲得更精神。围着地灶的人笑起来,“我就晓得他要回了。”
      因为古陶回来,人们相信杨梅洲比世上哪块地方都更好。
      正在河上的吕生打招呼:嘿,路上看见么子?
      古陶扯开喉咙喊:山猴五十,河这边跳到河那边。
      噢唷。哈——

      杨梅洲有个年青寡妇,都叫她万嫂。她头前男人姓万,是个纤夫。不知道怎么死的。她有一条船,是杨梅洲唯一靠捕鱼为生的女人。因为是女人,从不敢穿过河心去对面汀洲。河心水急,遭灭顶之灾的男人家也多的是。她每天送鲜鱼来街上,径直丢进人家的水缸里。人家从不过称,她报多少认多少。她不大笑,笑起来很勉强。有人发现她家箱子里有许多鞋底,都是厚厚的男人穿着出远门的鞋底。她在街上出现的时候,跟古陶在街上出现的情形迥异。古陶的出现人们感到轻松,她的出现人们感到沉重。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人都叹息:   唉,万嫂。
      她站到东瞎子案前,这天想要算个命。看到东瞎子睡着了,呆呆等着他醒来。东瞎子正伏案作一个费解的梦。涎水流到耳朵角。她不知道自己正在瞎子的梦里。她骑在一只青鸟上飞翔,迷离亢奋。河面波涛汹涌,天却晴得灿烂。桃花盛开,缠绵直到天涯。东瞎子不愿醒来,在梦里他能看到一切。平日只能触摸的土地广阔地展开,嗅到的听到的都呈现出来了。他终于不得不醒,一醒就感觉到万嫂站在案前,不由暗暗称怪。他甚至以为还在沉睡。直到真切地闻到了空气中馥郁的花香,才觉察枯瘦的手背覆被有温热阳光。但万嫂就在跟前不能不使他诧异,老谋深算的脸嘴有些踌躇了。他问万嫂,你……问什么?她说,问行人。东瞎子惘然,摸着提神醒脑的旱烟袋不作声。他感觉到她期待不安的心情,心怦怦跳。瞎子的眼球在一层薄膜后转动,实在想给她一点安慰的。他猛吸了几口旱烟,琢磨没有亲人的万嫂会有谁朝她走来呢?他沉重了片刻,联系刚才的梦,给她一个“石鸟自立,归期可卜”的答案。万嫂不懂,要他解释,你是说石头雕的鸟仔自己站起来,人就回了么?这下瞎子轻松了,他收拢嘴唇吹出一长串烟圈。
      街边坐着古陶,他告诉她,去山神庙的路边荒草中,离你家不远的酒店对面,的确有一只石雕的青鸟。

      如果石鸟有灵,它应该看到万嫂怎样不遗余力地寻找它。虽然它是睡倒的,但有一只眼睛朝上。这只眼睛应该看见一个迷离恍惚的人。她浑浑噩噩站在石鸟前,实在怀疑一块雕琢过的石头与她有何干系!但杨梅洲人不敢亵渎瞎子的预言。那些闭着眼睛说的各式各样的瞎话对杨梅洲人有各式各样的影响。他们满脑荒诞,对生活又过于热烈。她细心清除羽毛里陷的泥巴,把青鸟的眼睛擦得锃亮。费劲地把它翻过来又翻过去,极温柔地擦遍它全身。她企图把它扶起来,直弄得腰酸背痛。最后又想,这不蠢么?就是扶起来了也算不得“石鸟自立”的。
      她迷茫坐在那里喘气。暮色昏黄。云缝里射下一抹斜阳把身后的桃花映得雪白。她含草根解渴,草根甜甜的,衣襟上滴有汗。
      长久以来,她看见一个人在路上走。这人开始是她男人,后来忽而是忽而不是她男人了。再后来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朝她走来的人影罢了。她常常在梦中看见这个人。体内有一种可以成为信念的骚动。

      这夜大吃一惊的是古陶。
      古陶从屋檐下醒来,认为在这里睡不饱。过不多久杨梅洲的大门都要打开了。不如趁月色去山神庙里睡一觉,那样可以睡到日高三丈才起来。他迷迷蒙蒙摸着腰带上的竹板,伸脚去阶基下探鞋。半天没探到,这才睁开眼。原来鞋子被狗叼至街中间去了。他咒一句“狗养的”,旋觉好笑,这话骂狗不免缺点分量。于是露出天真的顽皮相。
      他把裤腰带紧了,昏昏沉沉窜出街。这时候与其说他孤独不如说他自在。他常常夜间漂流,有船夫先天见他在杨梅洲第二天又见他在几十里外码头上逗一群人围他笑。但这夜,不知怎的感到旷野很凉很空很不自足,莫名其妙觉得少了一件可以占据很大空间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越走越清冷,有一种情绪在侵袭他骚扰他。他把双臂抱在胸前,指望遮拦使他躁动不安的夜的流动。从来乐天自足的他,竟觉得有些可怜巴巴的了。隐约听到老人的歌声。风不顺,听不清楚。一阵一阵的,很清晰听得一句,下一句又被风吹到别处去。
      走过酒店的时候,他觉得草丛中蟋蟀叫的特别,好像叫着日间东瞎子的话。他越听越发奇,于是乎拨草看个究竟。
      青鸟竟然真的站起来了。他想,会有这等事?可能是万嫂干的罢?她哪有能耐搬得动这块石头!他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感染,一路骂东瞎子,很生气与鬼神沆瀣一气的家伙。
      他缩进山神庙,去山鬼脚下摸到火柴,点燃两支残烛;随光浮上许多狞厉面孔。睡也不睡了,把庙里的木鱼钟磬横敲一气。他喜欢玩这些东西;深知夜半寒山的音乐会使夜梦中的人丧胆,往往压抑着豪兴轻轻地敲;使所有神的玩具一齐发出声响,散散落落疏密有致。当蜡泪落尽的时候,光也没有了。他滚到山神脚下稳稳睡一觉,起来头件事记得下山看石鸟,一个哈欠没完就出了庙门。
      石鸟依然睡在那里,不过分明移动地方了。原来石鸟躺的地方小虫正迁徙,暴露出草的白根。他撮起嘴巴琢磨,跑去酒店想找人聊聊昨夜的怪事,但又住嘴,江湖上秘密不足与外人道。他扔个铜板换来一碗酒,向歇脚的轿夫打听些外头的事情。


      万嫂每夜睡得深沉。睡到最深处,翻身起来,不需灯,猫一样什么都看见。她开了房门,再开了大门,去草丛中找石鸟。那里藤刺齐腰,她在梦中能利索理出一条路。她寻呀找呀,不明白找的是人还是物。常常看见一个人在路上走,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不是自己男人,她感到罪孽,又抗拒不了,她总能看到一个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那人走啊走啊,走走又不见了,她很隐秘地追寻着。她夜夜辛苦追寻。自从东瞎子那样预言后,就开始去找石鸟。她静候着石鸟自己站起来;直到等得不耐烦了,就动手把它扶起。这是一件很不好解释的事,她在梦的夜里成了一个力士一个身手娇捷的人。也许这是梦的力量吧。扶起石鸟后,就去河边等。其间有一条宽沟,竟能一跃而过,不像白天那样绕过去。在杨梅洲的夜里她是最孤独的了。最富激情最富想像力的万嫂梦里望着空濛濛远方。对岸平川上,水漫开一片沼泽。沼泽中便是汀洲。那里鸥鹭为盟花横草野,劳顿的渔人偶尔夜泊芦苇疏影,于月明星稀的时刻烂醉如泥。她想,那人在不在那里呢?

      梦里的夜不比夜里的梦逊色。奇幻而有弹性,虚无、强烈而又朦胧。它不确定,却是充满光明的。它实在,又没有限制。身处习惯世界却可以飞翔。梦的翅膀与现世锁链冲突出耀眼的火花,希望开放着。她忽而泣不成声,忽而沿河奔跑。河面上升起只有她才能看见的蜃楼。梦之夜与夜之梦割不开彼此,真挚情感与梦幻景象展开来生命奇异的潜能。她熟练地跳上船,跟在阳光下一样准确。持篙轻轻一点,飘摇离岸直向汀洲划去。她下意识估摸着流速,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横过河去,正巧就到对面汀洲。一群野鸭子惊飞了。鹭鸶犹疑地走来走去。她寻遍汀洲,只有发腥的淤泥和一窝窝鸟蛋。带着利齿的蒿草被风吹得摇摆,割到脸上很痛。汀洲找遍了,又去上游找;那里的浅水滩很空阔。但到了那里,一览无遗的暗夜什么也没有,这里没有人的踪迹。梦的浪漫启发她驰骋,夜的实在强制她失望。她回到杨梅洲,推倒白站着的石鸟;跑回家掩门便睡,沉沉直到天明。

      只有综合理解一个人,才能接近于理解他的梦。可惜杨梅洲当时没有有这种头脑的人。回想起来,大概只有那老人和古陶,多少有些懂得她。不过老人如同不存在,这是太超然的缘故。他始终和杨梅洲保持着距离,对杨梅洲的事物固执他高度冷静的理解,然后像历史那样叙述出来。
      万嫂有闲的时候总是在打鞋底,这或许与她的梦有关。她什么时候开始梦已无从知晓,想必在梦里见过许多沙滩上的大脚板印。为此经常要糊衬壳。衬壳要靠太阳来晒干。她一路来就在自家门口晒,这天却要把晒衬壳的门板搁到石鸟的头上去。她是被梦牵着鼻子走的,要晒在那里就是要晒在那里。她带着勾刀去割藤莽,奇怪已存在一条模糊的路。她在梦里的作为,白天是完全记不得的了。沿路朝前走,正走到两脚朝天的石鸟跟前。她放下门板,要把石鸟扶起来。可她扶不起,女人哪来大力气。她想,还是要有男人好啊,只有女人就是难。正这样想,听得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是笑嘻嘻古陶在看她。古陶笑嘻嘻过来,他对她嘻嘻笑。他不问原由她也不说,两个人合力把石鸟扶起来了。为要太阳多,又把石鸟抬到近处土丘上,稳稳当当搁上门板晒衬壳。
      傍晚,她背回门板取下衬壳细细摸摸剪鞋样。套上铜色针顶子针针线线要做厚底鞋。油灯幽暗,窗外虫鸣寥落。只有蛙鸣在山坳里躁动着夜空。她一针一线地编织她的幻梦。她总觉得有个人就坐在大门口烧烟,看河上碧沉沉夜色。跟她一起听老人唱关于杨梅洲的歌子。她不敢去看那人,你去看,他就会消逝。她很满足这样的感觉,专心坐灯下打鞋底。她晓得有个人跟她一起听歌。歌是从盘古那时候唱起的,杨梅洲的大事一件件唱,正唱着一个纤夫惨死的事。她听着听着,流下些眼泪睡着了。门口那人进来过,不敢给她温存飘然离去了。桐油渐渐烧干,灯草一亮之后熄成灰烬。
      有什么惊动她。不知什么因素使她从这种状态进入那种状态。她翻身起来,星光绚烂。在她的梦天里没有黑暗。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开始做了,就像下河打鱼一样是生活中不能不做的事情:她到草丛中去。
      按照已经熟悉的道路她走到青鸟原先躺的地方。她找不到青鸟,这怎么回事呢?明明是在这里的。她在梦里已经完全忘了白天跟古陶一起做的事,就像白天记不得梦里做的事一样。平常这里是安安静静的,夜虫不过轻声吟唱。此刻虫鸣声一阵比一阵高,鼓噪得她心烦意乱。一件她可以依托可以寄寓希望的东西丢失了。她站在青鸟原来睡的地方发僵。难道石鸟自己走了么?莫非真的自己站起来了?她到处找,爬到地上去找石鸟的爪迹。东瞎子的话在鼓励她。她找到一些痕迹了,而且觉得好像还有一个男人的足迹。她激动得发抖,果然见到石鸟高高站在土丘上瞭望江村。这使她大喜过望,抱住青鸟不知说什么好。但她已经忘了此刻的明确意义,究竟石鸟站起来意味着什么已经不清楚了。这很奇怪,只知道此刻非常重要为什么重要却不明确。有一阵子,又看见那个风尘仆仆的人腰缠积攒的铜板走过来,感到一阵怪怪的欣慰。那人看看就快到家门口,瞎子的预言对极了。她跑回家做了一锅饭,夹出来腌菜摆成两小碟。这些事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尽管在她做饭的时候只有灶堂里的火焰算得上是光明,她却感到整个杨梅洲如同在阳光下。她跑到街上去找东瞎子,要加倍给他算命的钱。算得灵的八字要加倍给钱,这是种种传统中的一个传统。

      一到街上她被惊呆了。杨梅洲好比是瘟疫后的死城,一个人也没有,一点生气也没有。她吓得一脸苍白。天忽然暗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朦胧不可捕捉。刚才世界还充满光明,刹那间都不存在了。她从街这头跑到街那头,又从街那头跑到街这头。街上静悄悄空荡荡,关门闭户阒无人迹。卖糖菩萨的炸油粑粑的,卖桃卖李卖姜汁砣的都一个个不见了。留着两绺八字胡须的瞎子先生,也像世上没事再可预言而销声匿迹了。冷气袭过来,她一阵晕眩。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准备的打击使她几乎崩溃。她战栗着。
      她撑持起来挨家挨户辨认,不相信被热血温暖的镇子一下子会消亡。她以为她走错了地方,到了一个陌生的集镇,但是刻有“湖湘桃源”的大石碑毫不掩饰地告诉她,这里确实是杨梅洲;每一块店铺的招牌每一个墙角的碑记无情证实她的故乡是空空荡荡的了。已找不到染坊里壮实的伙计,找不到米铺里滚圆的老板。抬头看天,太阳不知去向。满街飞舞的蝴蝶变成了鞭炮残骸,这些纸屑飞呀飞呀竟有兴去墙角戏成漩涡扶摇直上。所有人都离开了,去哪里谋生了?或是一场灾变后死绝了。只是一座纸扎的小镇啊,就等狂风来卷走它。那我呢?她想,我还偷生做甚?她决定就去死,毫无犹豫。面对杨梅洲的毁灭她无心独善。悬崖就在东边,从那里跳下可以干净利落;她不能跳进水里,如果跳水那是怎么也死不了的。她朝东边走。
      这时候出现一条狗,它从黑暗中走来。轻盈的步伐不像见识过灾难。狗走近她,扔下一件东西走开去。她捡起那东西看,原来是一只旧布鞋。它从哪里叼来这只鞋呢?想必那里有具尸首罢?她提鞋满街找,找到屋檐下有个歪歪斜斜的古陶。
      终于看见一个人了,一个熟悉的家乡人。她去他心口上摸,战战兢兢感受那温热;唯恐惊醒他,怕他消散,怕他化成烟化成雾气。她已经确定这不是一个死人,俯下身去呼吸他的呼吸,极小心抚摩他软和的皮肤,就像抚摸一个初生婴儿一样。只要有他,有这么一个哪怕是幻想的存在,有这么一点温热一点搏动,杨梅洲就没有彻底沉沦。她守候着,警觉地看着酣睡的人。如果他要死去,那无论如何也要捉住他。那狗又来叼鞋,她急拿过鞋来垫到屁股底下。狗被她摸得舒服不过了。对面窗棂上皮纸在风中啪啪响,一只蟾蜍在阳沟边爬得很艰难。面对这般荒凉景象,她在梦中萌发出一个念头:这里不有一个男人么?杨梅洲的繁荣,可以由她来孕育的。她决心这样做,不论有多少痛苦,生一千个娃儿都行。幸亏她在梦中做了这个梦,不然她就会死在那个梦中。她在梦中梦见,梦见生下了一个娃,白白胖胖的。这娃儿见风长,转眼成大人。又生下一个,一个接一个,一下子有了一大群子孙。古陶教他们捕鱼和耕作,有了农夫渔夫纤夫轿夫石匠篾匠木匠和生意人了。杨梅洲又变得热气腾腾。她欣赏着她的故乡,这样繁荣昌盛的杨梅洲呀!这时候,大儿子一百岁了罢?你看他的胡须已经白得跟蚕丝一样了。“我也累了”,她安祥地偏着头笑,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粉红色的白色的花朵出落于溪头陌上,送来贴心的香气一路伴随她。

      黎明时分,脆哑一声鸡叫,接着有鸡远处应和。一声刚落,一声又起,远远近近地叫起来。这一声又一声的充满生机,劲奋踏实,头脑被啼唤得清醒了。推窗望去,杨梅洲正浴在乳汁一样的晨光中。瓦屋浮上一层微微摇曳的炊烟,山岚在远峰悄悄消隐。她有些憔悴,仿佛做过一场挺伤神的噩梦,仿佛遭逢过非常之变易,又仿佛,做了一件大得不得了的只有女娲娘娘才能做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昨夜梦见什么来。吹来一口风,乌黑头发随风扬起,她的眼睛明亮得如花瓣上欲滴的晨露。
      她深深吸入河上吹来的风。
      码头那边上岸一船人,一个个背篓里驮着山货。他们一步一步很沉很实地踏上石级。有个大包头老汉肩两根长竹竿,上面挂一串上好的大鸡笼。都是赶过远远的路的了,他们是在雾没散的时候就动身的。有三五个人站岸边打闲讲,议着一天的事。店铺正开板子,亲热地向稀稀拉拉来街上的第一批山民点头致意。杨梅洲光芒四射,像是蜕过一层皮,像是经受过极大痛楚,经受过一场巨大灾难的考验。她头回觉得杨梅洲这样夺目,硬是蜕下一层灰黯变得五彩斑谰。她又深深呼吸,挑一担水桶去河边。
      不期遇见古陶。古陶正靠一块石头看吕生收拾渔网。他看得那样专心,以至没看到挑水的万嫂。他总是这样专心地欣赏河山的,这时的古陶并不像个流浪汉。他的眼光闪耀着与自然深深契合的空灵;有种说不清的镇静使他随时葆有默默的优越的宽宏。他从来认为杨梅洲是最好的,往往恰到好处泊一叶扁舟起两行归雁。汀洲的苇草摆起来,远远看去像柔软的羽毛。在杨梅洲,只有古陶,才能陶醉于这种人们习以为常的美景。
      万嫂见他时一愣。认出这个很是久远的人。曾在哪个梦中相逢又在哪个梦中失散。他是跟某种牢固的牵系联结着的,他对于她曾经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这是一个与她的大追求有关的人。她看到他像云雾般弥漫开包围她笼罩她,迷离恍惚似梦非梦。原所抱定的石鸟预言渐渐偏移,有新的期待始所不料也不明白,可能是更有分量的情感控制了她,她找不到根据,却有暖流渗透全身。东瞎子的预言她已全部抛弃,就像任何浅薄的事物不可能长久占据心灵一样,当一个瞎子的小铜锣声当当地传来,她全然无动于衷。她完全投入另外的情感里了;而这又不是‘情感’概括得了的。对她而言或许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奉献与创造的冲动。全身心的投入从来察觉不到,因为它同时也是沉醉,也是痴迷。她像醉人一样挑满一担水,晃晃地溅湿裤脚。吕生笑着看她;想起邀古陶喝酒。他说,今夜去河那边喝酒哎?古陶兴致好,说要鳜鱼下酒,纵身跳到吕生船上去。吕生从容解缆,微笑着驶向烟波。万嫂回头看去,忽然感到古陶那不吝啬给人们快乐的嘴唇使她着迷;还有,不论他是坐还是躺,都是一个随时准备行走的姿态使她崇拜;他现在岸然站在船头,更是高大极了。


      酒像水一样滚下喉咙,辣辣地渗进梦的成分。古陶一只脚压在吕生腹上,望着莽莽苍空。天在摆动,无数不解之迷闪烁星光。他想唱歌,想大声唱。但夜空太廓大,会连回声都没有。他茫茫然若有所失爬到火锅边啃鳜鱼头。吕生唉哟唉哟翻身;古陶问还有几多酒。吕生说,我看见风,风了,芦苇不是在摆摆摆么?扑扑起一群野鸭,骚动得呼呼的神秘了。正瞌睡的鹭鸶收起一只脚来。一阵风,又一阵风,乌篷船随即摆了摆。他问吕生,你见过水妖么?吕生糊笼咕噜后鼻息如雷。他忽然觉得百无聊赖,扣舷哼起小调。又觉不过瘾,在这廖廓江天合该大吼三声。他便扯开嗓子站在船头打啊嗬。万嫂因而来了。


      她听见了那声音,相信是对她的呼唤。她急急撑过来,见到一条船。船头站着一个人,怎么也看不清面目。她犹豫接近这个人。
      古陶准备着回答,他料她有什么事情要问他。但她没问,原想问,原有一件什么事情要问人。一下子怔住了,忘了,记不得是什么事情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好像是有一件记不起的不该记不起的事。像是刚才还记得,正欲启齿就忘了,忘得这样干净,一点脉都摸不到了。她盘桓,不敢贸然离去,慢慢撑着船绕着那满溢酒香的船转了一遭。她希望有什么东西能点醒她所遗忘的。但终究没有想起来,头脑跟麻袋一样瘪乏。虽感酒香跟体温一样迷惑人,还是带着微微怅惘走开了。古陶看得痴,见她风一样清虚,慌忙举篙追上。他向她的船头踉跄一跳,把醉去的吕生留在沧浪里。小船几几乎翻,万嫂用力插篙定住,待古陶坐稳才穿进芦苇丛里。到水深的地方她收拾竹篙荡两叶轻轻桨,低低荡出哗啦哗啦水声。河面浮悬着团团泡沫,在月光下跟云朵一样时而苍狗时而苍狗以外的什么。船在一条她惯熟的路线上向上游划去。这时他们能听得见的是桨声跟河心几乎听不见的涛声。
      古陶头枕船舷吐出香喷喷酒气。他闭上眼睛,闻见从杨梅洲送来的花香。他坐起来,因为这时船停下来了。他见万嫂在用罾捞泡沫,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他看得离奇,心疑莫是遇上水妖了。他站起来看她,她也看他,弄得船晃荡。他站起来的时候万嫂非常惊异。船上哪来另一个人呢?她坐下来任船在波心摇,思忖这人从何而来。模糊记得有一只船,有召唤引她去那里,但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会在一条船上的呢?她又想起,确实感知过触摸过生死攸关的东西,就是不知是什么了。万千头绪虫子一样蠕动,不得安静。可能找到的线索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这人身影好熟呀,梦见过千百回了。他的再现,循着梦的规律可能有多种涵义,就是把握不住确定不了。她想过去碰碰这个人,好搞清楚究竟是幻影还是实体。他背着月光,形影千变万化。她的眼睛发胀,视觉更加朦胧。但这人的来历使她放心不下,定要看清到底是谁。她想是眼花了,这应该是一个有常的形体。她预感此刻可能找到要找的东西,她有一种不可测度的未来就在面前的预感,距离不过咫尺,这机会不能错过。她记起来遭过一次强烈震撼,就在那一击之后搞糊涂了。那次冲击怎样发生的已无从追忆,反正那之后精神转蓬一样飘摇。她记取母亲的坟。坟地上有许多心安理得的毛糙厚钝得杵头杵脑的碑。母亲躺在那里,把没做完的无穷尽的事移交给了她。又想起有那么一夜,一种原始的开天劈地的剧痛迫使她紧紧搂住一个人。那个人是谁已经追忆不起了,然而一种女人崇高的经历使她觉得充实而满足。有那么一天,她失去了一切,又有那么一天,发现不是什么都不属于她;最最关情的仍然在她心底在她脚下。曾经痛心疾首过,不是为已经失去的,而是为惟恐失去的,是为原先没有认识却存在于血液之中的在猛然一击之后恍然大悟的现在还没有完全理性化的东西。她要掌握住它,要搞清楚是怎样的情感,那是跟血一样的虽然不去理会却仍在不息地流动着支持你的生命。她的眼光紧紧跟着他,在月光下,他似乎是一团不定的轻烟。船被桨叶荡着转了一个圈,月光照向他的脸。古陶有些明白了,微笑着醉卧下去,顽童一样横亘船上。“这很好”,他闭上眼睛这样想。只愿如此摇到老去。他梦见水妖踏波而来,捧上一坛好酒,永远饮用不完。
      直等到古陶完全睡着了她才蹲过来仔细端详,发现这就是屋檐下曾见的醉人。刻在脑海里的那一次,对她来说是一部长长的历史。很久以前有过一场灾难,杨梅洲空了,人都失踪了,留在这里没有迷失的只有她跟他。他就是那个在她快要分裂的时候使她保持平衡的人,是他使她再生,是他使梦有了新的涵义。她想起来很多事,川流不息绵绵不绝。她激动得大声叫起来:都是我们的呀。我们的子孙呀,千秋万代了。声音沿河面传开很远,回荡在杨梅洲与汀洲的上空。她回想起来了,是他们两个繁衍生殖了今日杨梅洲的。多少年了啊,多少代了啊。她把古陶死劲扭捏,哭起来。那时只剩下你和我了啊,记得么?离散很久了,好久不见了,还记得么?记得你的子孙么?你去哪里了?怎能撇下子孙醉去呢?
      这时飘过来老人的歌声,贴近水面就要沉下去。她静静听着,牵挂她的子孙了。
      她准备回去,站起来把桨,莫可奈何地看着古陶,居高临下地笑了。好顽皮的祖先啊,一世不得老大。她去扶他坐起,可他软绵绵醉酥了骨头。

      古陶醒来时船正进入汹涌急流。他目瞪口呆,骇然她身上凝聚这大力量。船被抛举,起落丈余。她近乎高傲的蔑视不可思议。咆哮着的蕴涵巨大能量的波涛不在她眼下,他能认识这是一个被阳光渗透同时又被夜竭尽温柔地培育过的女人。他很有些觉得自己醉的荒唐了。他震惊于万嫂光彩四溢的梦的奔突,那大声镗鞳的江河的啸傲也不知是天地的声音还是她胸中的声音。他只有仰望着,她比梦更明亮。
      上岸后他已酒醒,被她拉着走向杨梅洲。她急于回到她的子孙中间去。他没有限制她,也知道不能限制。有谁能限制渴望呢?她肯定被一个永久的无从化解的渴望驱使,悖乱行为有诗一般朦胧不可捉摸的优美旋律伴随。他只跟随着赞叹着,不断发出惊呼:“呵唷我的妈呀!”
      一踏上狭长麻石街,又见到那样的凄凉。她经验到灾难的重复。房屋笼罩着死灭的黑幕。什么样可怖的灾变啊!闹喧喧热腾腾的人呢?一件一件缠得你无止无休的事呢?一下子整齐地消逝了,斩钉截铁地休止了。街这样空旷,房屋退隐到天边云霞般虚无。她错乱地狂奔乱跳,撞到板壁上又弹回来。一堵无形的墙把她围在死寂里。她奋力向外冲,一次又一次跌倒。她看见地平线上有一座小镇,那就是杨梅洲。她朝着那天边的房屋跑呀跑呀,累得提不起脚了。过于遥远的憧憬,摸不到也触不着。上次灾变后还剩一条狗。那末狗呢?狗都不见了。她绝望地追寻,也顾不上古陶。古陶跟在她后头奔跑,见她从丈多高的陡壁跳到沙滩上,又不禁惊呼:“啊唷我的妈呀”。
      山谷那边吹过来一阵风,送来从容嘶哑的歌。她为之一振,直向那尊巨石跑;迫不及待地从没人攀缘过的临河一面爬上那块大石头。她原以为这就是绝顶了,没想会见不到老人。老人在更高处。老人家原来是坐在云上的啊,她想。
      古陶气喘嘘嘘赶过来,小心翼翼告诉她,万嫂啊,这是夜,不是白昼。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问道:你讲什么?古陶说:你看,那是月亮。看那些星子。都睡了,睡熟了;带你去听他们打鼾好么?她轻松了,颇宽慰地说:是么?那我们呢?也该睡去罢?

      他想唤醒她,想把她带到山神庙里去,他想用神的玩具警醒她梦的徒劳。古陶像哄小孩一样哄她走过好远的路。万嫂跟着古陶走,发现自己是有人温存有人恋的,是个有撒娇的权力的女人了。她的梦跟着这个人,变得更加炫耀更加扩散。好多山花跟她一样,是在梦里开放的,浓烈花香复盖杨梅洲。
      “多好”,她在心中说道,“就是要饭也有个带路的人呐”。
      她边走边打量古陶。这是一个经受过杨梅洲所有风寒的人,是一个懂得野藠苗和泥土的味道的人。这是一个既不酸腐也不低俗的正好可以带她一起过日子的人。她微微笑,左手羞涩地去右胁暗暗解开了两粒布扣;杨梅洲女人最大胆的放荡就是这样了。古陶只顾向前走,她喊一声,“喂,看下我嘛”。古陶回过头来,知她是在梦中:“别急嘛,到家再说”。
      星星好像公开了谜底闪得明亮,月亮不慌不忙地随着他们走。


      推开庙门时吱呀一响,她觉得无比亲切。
      好大的殿堂,平整的青砖地。桶粗的木柱顶住梁。有许多神,是山林的神。
      她坐到神的脚下。这位置在燃起蜡烛之先她就看见了,那里有一个蒲团。她拖过来另一个蒲团放自己身边。古陶没去坐。他说,我玩给你听好么?
      古陶手脚并用,东蹦西跳。所有的神器发出悦耳的声音。这音乐激越缠绵空明刚劲。她见一个人在雾霭迷蒙中推开槿花编织的柴扉。
      古陶原想把她从梦里拖出来,这一路走来,反倒被她的梦魅惑了;他不可抗御地臣服于她。
      音乐使她的幻想无可救药地发展,充满同情和阳光的乐音展开无际涯的桃花树和红殷殷的杨梅果。洪钟带着血的热量裹挟她,以不可抑制的恣形意态向她冲来。
      古陶全然不顾沉睡中的杨梅洲,他更需要配合一个美丽深远的梦。
      她抱住他,跟山花一样,她已准备好开放。在还是含苞欲放之前,花香其实已充满殿堂了。
      古陶大汗淋漓,知道于她是无能为力的了。她的搂抱那样有力;他去身后握住她的手,就像酩酊醉去一样,飘飘进入她的梦天。
      庙门被隆重推开,涌进诚惶诚恐的杨梅洲人。庙里神秘热烈的钟磬声把他们惊醒,一个个持着火把香烛从四面八方赶来礼拜。殿堂内烟雾云绕,闪烁的火焰忽明忽暗。整个庙宇彻底被生命感动,再没有沉默、神秘和空虚。他们看见两个裸体的神,杨梅洲人头回亲眼见到了神的浪漫。
      遍野火光,人络绎不绝。庙门前的山坡上跪满了刚从睡梦里回来的人。东瞎子跌跌撞撞挤到人群前头,竟也高举松膏做的火炬。
      只有一个人没有来,他坐石头上唱歌,正唱着一个流浪汉和一个梦游女人的故事。

     
    [ 这个贴子最后由冰云在2017-7-15 8:42:43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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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瞧老师(刘舰平)在《大家》杂志2006年四期发表《桃花灼灼》时的编后语:

       

      在我们这个太容易见到那种出自中青年之手的气质上灰溜溜的文学的年代,陈善壎以如此美轮美奂的汉语,为我们讲叙了一个如此张扬人性之美与尊严的故事,字字句句,无不活色生香。作品风格清婉如玉磬之声,读来却何啻黄钟大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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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花梅瓶赏析文:

        这是一篇模糊了年代、地点,人物,淡化了情节的小说,心理刻画细腻,流浪汉、梦游的寡妇,叫“湖湘桃源”的杨梅镇的突然消失,关于石鸟的预言等等,整篇小说弥漫一种荒诞离奇的梦幻色彩,象征意味极浓。“梦之夜与夜之梦割不开彼此,真挚情感与梦幻景象展开来生命奇异的潜能。”这是否是小说的深层意旨?世外桃源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因此,承载着巫风古韵的杨梅镇才会无端消失毁灭。小说结局还是透出一丝希望:整个庙宇彻底被生命感动,再没有沉默、神秘和空虚。他们看见两个裸体的神,杨梅洲人头回亲眼见到了神的浪漫。
        梅瓶斗胆在此贴出自己的读后感,敬请各位方家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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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地方寥寥几人一二托物,《桃花灼灼》以作者强烈隐喻和寄望,尤其是社会的愿景人性的追求。
              “无精打采”的小镇杨梅洲里,几个自信没有不灵验的算命先生预言某人某户以至整个杨梅洲的命运让我肃然想起几位先哲,也含主义奠基人,他们都有预言。而祖宗般老的坐在临河的一块巨石上唱歌的,你说隐喻谁?像不像千年卫道士?当然,我对卫道士褒贬均有。
              主角古陶和万嫂,古陶骑墙,明显的左右逢源的中间派。这部分人是永恒的话题; 万嫂卒性,“她总能看到一个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作者洋洋洒洒长篇累牍给了她夜里的梦,梦里的夜,梦里的梦,因为“梦里的夜不比夜里的梦逊色。奇幻而有弹性,虚无、强烈而又朦胧。它不确定,却是充满光明的。它实在,又没有限制”,正好是万嫂卒性而为为所欲为之地。梦里世界,无遮无碍,随心所欲,岂不爽快。但是,这种世界在“兴无灭资”“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 年代中是禁果,说说都有罪,只能在梦里偷偷发。梦成了压迫和反抗的隐蔽战场,梦成了凯旋门。万嫂的梦是很多人做过的梦,甚至期望梦想成真。万嫂的梦由于她的人生太多压抑太多限制,其实也没梦出个伊甸园,说凯旋不过比她的现实生活稍好。姑且拿《周公解梦》说梦到石头不大吉利,预示生活艰难,何况还是石鸟还要它自立。画饼充饥自己画自己充饥尚可,别人画给你充饥最要命。庆幸的是万嫂发梦能随心推它,还差强人意。
              什么样的社会激发什么样的善什么样的恶,也激发什么样的梦。 “桃花灼灼”的梦是万嫂做的更是作者做的。作者把《桃花灼灼》此文献给乳母,又借用乳母万嫂的名字,反哺之恩,好事一桩,寓意深长。
              不是作者肚里蛔虫难洞察秋毫,以上我不过受楼上二位老师启发,都是我个人揣测,只希望抛砖引玉大家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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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会(六)刘舰平《汉语人》,计划七月中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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