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活进了二0一七。比老版《林海雪原》里死了的座山雕大了一岁,比文革里的《智取威虎山》死了的座山雕大了十一岁。说实话,我没啥说的。十一年前我神奇地自救一回,去年我又神奇地被救一回。人生自古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完,对我言,所有喘气吃喝的日子都是赚的。快乐是生活的主旋律,但我的人生经历的很多事情和感觉,还是该留点文字。
我的记忆比较晚,上了小学才记得事。半世纪多云山雾罩东拉西扯自强不息。几回回人生无路走,几回回“又一村”,“人生难得几回搏”。人生有多少多少几回回?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号,《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神州正式拉开了文革大幕。全国人全神了。在人间,横扫牛鬼蛇神,竖扫害人虫。全国总司令的大字报,《炮打司令部。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马克思主义千言万语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舍得一身剐,敢把黄帝拉下马!全中国,全造反,全不上班不上学,全无敌。
那一年我小学三年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把我的小学终结了。我的小学只有前半段,三年。比不了把小学上完的我姐和我哥。
我的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叫朱世敏。瘦高个大眼镜,南京女,教语文。我的记忆虽然发育晚,但不会记事就不记事,一记事就记得清记得牢。七岁就会看女人漂亮不漂亮,会把漂亮女人记在小心里,不是记在小脑也不是小肚。学问记在肚子里(腹有诗书气自华),思想搁在脑袋里(砍头不要紧)。
朱老师漂亮,声音也好听。对没有荷尔蒙的小孩来说,漂亮就是看着目不累目不爱转睛。[em21]。朱老师教语文,波坡摸馍,妈麻马骂。“一二三四五”,“鼓破用布补”。我特爱学语文,学好语文才能看小人书。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岳飞传。“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时刻准备着(不知道干啥)。我爹在大学教语文,但他也不会给儿子解释神马是“共产主义”。光知道有时候打我,叫我不认识的字,不懂得话要查字典查辞海。我那个时候才学会拼音,认识四五十个单字。囫囵吞枣地背过:“锄禾日当午,(然后怎么着?)什么入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回忆小学一年级的事情好累。脑子像是木头,浸透岁月水,生出很多窟窿。那时候学东西最快,背东西更是又快又牢。但一天到晚不知道学些什么?现如今竟然想不起一篇课文的题目。也不记得学过什么什么经典,比如《三字经》,《千字文》。只记得把电影里国民党反动派枪毙些不怕死的英雄豪杰们时人杰在变鬼雄的刹那用他们生命里的最后一口气喊的“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学得滚瓜烂熟。
我学习不错,语文算数都很好。
我的出生年是“新中国”最好的一年。鸡蛋两分钱一个,百花都让可劲地开,耄主席心情不错,周末跟组织挑的漂亮女文艺兵跳跳舞,黄昏大大概用他永远写不平横的书法“春风杨柳万千条”。中锋也像风吹下的柳条。楷书见功底,草书展性情。百姓见到大人物的字就只会说好好好。后来知道那一年中国知识分子跟个堂堂人一样,响应号召说说说,当时的知识分子都没经验,一点不懂“引蛇出洞”,也不懂兵家诡也,拿个鸡毛当令箭,以为党叫知识分子帮党看清楚中国的发展道路。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是一九六三年。五七年反了右,五八年跃了进,五九年有点消停,紧接“困难时期”。人是铁,饭是钢,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吃不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人民地位高“,高家庄的高。那会虽说我人小,小人也也感受得到恍若隔世,虽说在人世混了没有几年。隔一回世,懂一条人生道理。吃饱是人活着的大好,吃不饱是活着的最大不好。
那一年春天,草绿花红,百鸟朝凤。大人吃饱了肚子,才会想点其他的事。学院组织教职员工夫妻双双去临潼春游,兼去华清池泡澡。不准带小孩。当年谁的家也没有澡盆。洗澡都是用木盆,很容易下进木盆就不再起来。
我不高兴,想去临潼看风景。凭什么不准带小孩?我们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几十队男女,男的装深沉,女的脸似桃花。当年是解放牌卡车拉人,人人都像站起来的猪,当年猪高兴,后来才坚强。我偷偷爬在解放卡车的脚踏板上,手扶着挡泥圈就从西安坐到了临潼。到了以后被司机发现,大概我已昏掉,或者睡得安详。司机叫朱文龙,没准也被吓傻。老朱的儿子跟我不错,但他还是把我拖到我爸跟前,让我得了我爸一顿胖揍。那是我大半生里最大的一次勇敢。人嘛,不同猪,为念头为自由,总要点勇敢。
二年级,我入了少先队,每天早上弄个红三角,先顺遛折巴折巴再东一拉西一折弄到脖子上,每天都自豪。二年级学得啥?好像语文课文有《半夜鸡叫》,再就想不起来。
二年级,我不知道是朱老师喜欢我,还是民主选举,我当上了我们班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少年先锋队的中队长。每逢正式队日,有人打鼓有人打旗子,我小胸脯一拔,把左手还是右手搭个凉棚斜上头,旁边跟两个中队委,三角形,一二一。走两步,停一下。大家都很庄严。可惜现在想不起鼓点的旋律。
二年级的算术老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我的读数记数算术是怎么学会的?是哪位老师为我日后的好数学打下的好基础?哎,我一点也想不起他(她)。语文还是朱老师教,语文书上已经有小课文,好像有《半夜鸡叫》,是谁写的来着?;有高玉宝的《我要读书》。二年级下,我被朱老师推荐去考外语学校(就是培养外交官的学校,从娃娃抓起)。考试考记性,弄篇二,三百字的文章,让读三遍,然后背。我通过了,但后来因为死活不去(要早知道我日后成了七七级的“天之骄子”以后,还得到美国混,我肯定从小学英语)。中国的人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可预知。我们人小就算了,就是爷爷奶奶爸和妈也不能预知一二。他们只知道为他们的痛快,把你生到新中国。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好长好长时间里,我都把“好”和“新”当成同义词。都说童年小(孩)年少年是人生最愉快的年华,对我们那个时代的人来讲,当年不会想,长大想不清。“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其实就是变化。
“忽入一夜春风来”。进了三年级,举得人长大了很多,会了“九九八十一”的乘法,学过什么课文,还是想不起来。背过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另外在老爸的要求下,每天写二十个大毛笔字,写好的字,他会给画个拳,通常得四五个圈,学的是欧阳询,但写不了欧体周正,当年好像也买不到好字帖。
六四六五寒假,妈妈带我回重庆。人都有籍贯,按爹妈的算(爹妈的籍贯大概也得按他们的爹妈的算)。祖祖辈辈算上去,算到盘古开天地。[em13]。从西安到重庆,先得过秦岭,经阳平关,到成都,换火车,再奔重庆。那会坐不起卧铺,硬座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小屁股都坐肿了,人还高兴。那是我生命里的第一回火车,四川正宗的五香豆腐干真是好吃。当时的物价好,一块钱吃豆腐干都能吃宝。
到了重庆,亲舅舅,表姨妈爱我得很,因为我是父系母系我这一辈最小的。我有一个表哥一个表姐。有四个姨表姐(见了三个,全是美女)和一个姨表哥。舅妈冷,长得像坏人,整天烟不离手。我舅舅是长年先进工作者,大概是因为不爱回家。
我喜欢在表姨妈家。表姨爹被党管了十几年,不爱说话,听说解放前是国军团长。表姨妈是放射科大夫,一人工作,养五个孩子,其中艰难,可想而知。大家都爱逗我,听我侃二十六七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女乒李赫男,梁丽珍;林惠卿,郑敏之两竖两横。男乒五虎将:庄则栋,李富荣,徐寅生,张燮林,周兰荪。
一大家人过年围着个小火炉子,坐小凳在小桌子上吃火锅,麻辣喷香,特别是那新鲜蒜苗,烫个半生不熟,香。那会,祖国真不赖。老百姓嘛,干活挣钱,有个家,生几个娃,混个肚饱,吃点香,喝点辣,肚子里就喊万岁了。
从八岁走向九岁,吃啥啥香,学啥啥会。吃得有人给,学得有人教。自学能力比较差,一天到完就想赶快长大。也不知道长大干什么?长大能挣钱。出大力流大汗,一个小时能挣几个钱?长大上前线,打败美帝野心狼。根本就不知道美帝在哪。长大能娶媳妇,娶了媳妇就能生娃,生了娃就得养,养了儿就知道了父母恩。“长江破浪会有时”,长大根本不用想。
遐想,由不得人。有遐想瞎想的日子过得特别充实特别快。嘚吧嘚嘚吧嘚吃吃喝喝,转眼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国际儿童节。 万木霜天突然红烂漫,天兵怒气猛地冲霄汉。耄题写的《人民日报》那天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很像我日后当工人时的河南温县师傅言:那六月天气1刮大风,鸡毛鸭毛刮不动,把那石头刮得嘎蹦蹦。六月二日,《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一个阶级杀另一个阶级的头。三,四,五,咣咣咣,《人民日报》又发三篇社论,可惜社论名我忘了,而那时我还读不了社论,更别说领会其精神实质。
一九六六六月,六六六。我的小学就算上完了。开始学坏。
大人们在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说话一句顶一万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与天斗与地斗与牛斗与鬼斗与蛇斗与神斗。最先斗倒的是邓拓吴晗廖沫沙(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一战役,到“祖国山河一片红”,全中国除台湾的各省市都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的两年多,还有四大战役。“彭,罗,陆,扬”;“扬,余,傅”;“刘,邓,陶”;“王,关,戚”。
我的后半小学,全是自学。“从战争里学习战争”,挷弹球,拍洋片,赢三角,官兵捉强盗,骑马打仗,捉蛐蛐,逮蝈蝈,。。。[em80][em09][em10]
《完》
二0一七年二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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