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八二年二月大学毕业的。分配前辅导员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到总参三部去工作,去了就是大尉,带大沿帽,穿肩章服。我的心头被说得好热。组织的信任,可不是说有就有的事。我差点立马就应了,只是想起我和一个女孩背着父母后花园里定了终身。我要求辅导员给我一天的时间考虑考虑。
总参三部是干什么的,我不太知道,好像是为祖国搞情报。当年法国电影《蛇》正在热映。用高科技光学技术与手段从照片里分析出情报,是一种特殊的营生。弄好了名利双收,但生活的自由要受些限制。干秘密工作就得过秘密人生。我从小心里就有英雄情结,巴顿,蒙格马利,隆美儿都是我心里的偶像。我不像张学良“自古英雄都好色”,只想找个我情她愿的知书达理的女孩跟我结连理共度人生。那会打个国内长途电话费老鼻子劲,还得花几包烟钱。我兴冲冲把辅导员找我谈话的事告诉给她,原以为会得到“英雄英雄我爱你”的回答,不曾想却得了个问题:“你就不怕党给你分配个媳妇?”。怕,怎么不怕?
第二天我就回了辅导员话:谢谢组织高抬,还是把我分到个大学教书吧。
我爸就是个大学老师,跟爹打个平手,也算老子能行儿凑合吧。
那一年冬不太冷,春节过后我就意气风发地到北京一所工科大学报了到,当上一名大学物理老师。壮志凌云者,不会大学一毕业就去当老师。应该先在江湖上扑腾扑腾。我心里明白,大学毕业就当老师,说明自己撑死也就是一个二流人才。当然,学物理想在大学毕业前就举国震惊闻名天下也是不可能的。
都说当年科研单位大专院校人才断档青黄不结,其实言过其实。像我到的这所大学,一两千学生,物理教研室就有二十多个老师。一九八二年一家伙就分去六名七七级大学生。都是中国前几名理科大学的学士。现在学士是个屁,当年学士都是鸟。硕士都还正在烧烤,博士连影都没有。
第一个学期,我被安排给个姓王的老师当助教。教课内容是工科物理的近代物理,也就是区别于经典物理的量子力学初步和狭义相对论。主讲王老师是文革前的大学生,中科院化学所下放到外地,不久前照顾夫妻分居刚调到我们那个学校教物理。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但文化革命,别说隔山,隔着天隔着海也能斗批改。离文革近的大学生,大学也没好好学。学化学的,普通物理学过,近代物理根本就没学过。王老师人好,江浙人,上课前就把他的苦衷如实告诉我。我暗暗叫苦,无语。
现学现对着一百来口子人教不是好干的活,当年是两节课(一个半小时)一起上。先不说课的内容,只是王老师难懂的江浙普通话就让听课学生磨皮擦痒。幸亏在中国,先生讲,学生听,老师不提问,学生不能吭声。当年学生好可怜,也没有智能手机玩玩。每次上课,我都是坐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实在睡不着,就想想《姿三四郎》。
一个学期真长,我还得上四次习题课。一来因为我表达中文一流,二来我新出炉,大学里我对近代物理部分特别有兴趣。所以我上了两次习题课以后,学生就跑教务处要求小心老师给他们当主讲上大课。我知道闯祸了,这让王老师的面子往哪搁? 大学毕业到社会上混,知道周边关系最重要,要沉稳,要虚心,要尊老,不要不知道“难得糊涂”。
当年大学生还是比较容易搞定的,教务处来个处长发个话,学生就不闹了,反正近代物理啥用也没有。第二个学期王老师就调到化工系去了,公家单位,调来调去就是领导一句话。新学期,我开始给我们教研室主任当助教,主任姓胡,声洪亮,气很壮,不知道京剧唱得咋样。“老子的队伍才开了张,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胡主任是北大六七级的,好像文革前是按毕业年头算级。他一人主讲,竟配四个助教。学期快完时,我又出事了。一道题,其他三位助教都打对,我给打了错。胡老师来找我,我就给他讲那道题的历史背景和物理背景,是关于光谱线系里的巴尔曼线系。我讲得头头是道,主任听得仗二和尚。我最后拿出布洛欣采夫的权威书,书上恰好讲解释巴尔曼线系的一种错误,正是我们工科物理,记得作者是程守株(记不清是哪个ZHU)里的那道题。主任问我怎么办,我给他建议实话实说。在科学上,要找寻真理实话实说,别无他法。
第二年,我就独立上大课了.没有像和我一起去的同事们得先试讲,再由老老师给打分来决定你能否独立上大课。为了不试讲,我给主任说“你不让我讲怎知我讲得不好?”,话说得牛,但听起来也有道理。主任就特批我不用试讲了。我知道当个好老师不容易。要在专业知识和表演表达方面得两头硬。我表面轻松,实际特别认真,要特别珍惜领导给我的信任。大概我天生就是个当老师的材料,一个学期下来,教得我的学生都喜欢物理并且比我都会做题。
一九八三年,我上斑上课,下班下棋。我们教研室有个聂卫平弟的哥们,长着一对大眼滴溜溜转。爱跟我下双棋,还要赌。象棋要我让他车马炮,围棋他让我九颗子。中国象棋和围棋都是中华老发明,但思路道法完全不同。象棋,帅士象车马炮兵,有大小有职称,吃一个少一个;围棋,黑白两方,全都一样大,也能吃,但吃不一定能吃出胜,辩证思维全局理念,得与失,势与地通盘转换。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人生会下棋,人生便充满乐趣。
一九八四年,全中国都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指导下实践来实践去。这猪都懂的道理大喇叭整天足劲说,捉住老鼠是好猫。胆再大点,步再快点,“拨乱反正”,拨得都是乱,反得都是正。那会不讲正能量,但是讲正经验,反经验,两方面。东拉西扯,南拳北腿,“朝辞白帝彩云间”,夜暮秦淮霜满天。去掉一九是八四,孔子孟子鬼谷子。人成天跟跟喝了小酒似。那年我结婚了。结婚分两地,相爱又生气。不在乎“朝朝暮暮”。在乎什么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三十五年大庆,大阅兵大游行大集会。尽管那年做导弹不如做茶鸡蛋。北大学生还是打出标语“小平你好”。面包会有,牛奶也会有,领袖跟人民真亲切前所未有。现在想不起一九八四年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每天的日子像水一样的流过,每天的心情却总是不踏实。不知道和我远方的老婆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为了整天不乱想,我自学群论,想在数学里得到些平静。高深的数学,确实能让人平静,只要肚子永远不饿。人生最烦人的事情就是饿,说不清道不明浑身不得劲,来无踪去无影非得从嘴向肚放点东西。群论,量子论,黎曼几何,广义相对论,任你大脑有何等愉悦,只要肚子饿,你就马上只想肉弹饺子,就上点醋和算。中国的日子,最让人厌烦的是舆论电视广播隔三差五的幺蛾子,让人不知所云,不明真相,不知道怎么动弹。虽说:咱们都是一块砖,D爱往哪搬就往哪搬。但平日里根本没人搬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砖是不会搬石头的。生活得很无奈,有时候像是一眼看到了生活的头,有时候又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我们二十来个没家的年轻老师,谁不曾踌躇满志?谁不想有所作为?但是D对老师的要求是教书育人。教书得慢慢教,育人更得慢慢育,还得有功能。
大家都有点教书教得不耐烦,主要是业务上没提高,年复一年。“青春啊,像条河”,岁月啊,架不住蹉跎。大家下班以后努力,练刀法准备考研,练枪法打算托福。“欲穷千里目”,没事就练功。就这样没事找事地练功,日子就还算充实。
一九八四年,总觉着国家像是丢了啥。我们自己呢?该生娃也没生个娃。肌肉练得不错,围棋也长了不少。人生依然迷茫。中国文化源远流长,摸不着头绪找不着北,神龙见头不见尾,打遍天下无敌手。转眼大学毕业就三年了,“左三年,右三年”,什么时候可以和老婆一起,两间房,生个娃,过上有尊严不差钱的日子?
“创收”,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诞生的词,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大街小巷喧嚣。全国一盘棋,神州一首歌,人人一个想法,不犯法多挣钱。一九八五年,我被教研室派到北京通县的北京日化(做化妆品的)三厂,给电大学生辅导大学物理。每周四课时,一课时五块钱。学校教研室和我五五分。这样我每月就能多挣四十多块。从我们学校到通县,坐早上六点的第一班车,赶八点还是九点的课,一通讲,扣除午饭一钟头,讲到下午两点。冬天大早,北风呼呼,我带个雷锋棉帽,裹件海军棉大衣,哆嗦着双手喘着粗气;夏天下午,我汗流浃背,恨不得啥都不穿,挤在长途汽车上,汽车没有空调,只有男男女女散出的汗臭。
电大的学生,学习读书的基础比正规大学的学生差点,但是他们懂得珍惜,学得特别认真。记得我给他们讲惠更斯原理光的衍射,同学们聚精会神,想明白光怎麽能够拐弯。波动,横波,衍射形成光斑。男同学坐得周正,女同学两眼放光。师,解惑传道。我教得格外专注。我希望我能帮他们通过全国统考。
那是我最觉得老师神圣的一段日子。直到现在我都挺想那十几个学生。我辅导他们一年,熟悉他们每一个人。暑去冬来,年底用了我一些猜题神功,帮他们都过了关。那些同学们送我一本影集。遇上些爱学习的学生好好教一把,还是特别有意义的。
一九八六年,开年就味道不对,空气里一片肃杀。胡耀邦歇了,全国上下猛批资产阶级法权,“山雨欲来风满楼”,谁也不知道要发什么疯?打倒“四人帮”快十年了,生个娃都会打酱油了。拨了多少乱,反了多少正?问苍茫大地,问海市蜃楼,老百姓什么时候能有点消停。我们基础部书记让我写篇批判胡耀邦的文章,我拒绝,说,胡总书记除了大会讲话有点像希特勒,其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把书记气得两手叉腰。我感到没法混了,发力背单词,一门心思想逃离。
当年不比现在,对美国的事知道的很少。只知道点资本主义不知道好不好,人的工资比较高。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人民地位高。生活没有方向也没有感觉,活着刚好不饿死。要到美国,也不知道去干啥,努力学英语,去读个洋高学位,或许长点工资。
一九八七年三月,我就受到美国一所大学欢迎我去读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了,告别故乡是板上钉钉的事乐。“三十功名尘与土”,大学毕业后的人生最宝贵的五年蹉跎了,党没叫你干什么,你自己也想干什么也干不成。只有告别尘与土,去找云和月。当年叫自费公派,得跟组织签个合同。我的合同上写着“逾期不归,罚款五百”。我看都没看完就签了名,领了800块的服装费。走了,当时还不知道走多长时间,也想不到两年以后天安门广场发生的举世震惊中国事。心里不知道是失去还是得到。
后来到了美国,口袋几乎没钱。太平洋里扎了个猛子,身和心都感到了无比的自由。为了自由,从说话学起,从头干。几十年的生命,仿佛进了大海,起起伏伏浪谷浪尖平平淡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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