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設樂原
五月二十一日 清晨
雨終於停了。
從武田軍本陣望向西方， 整個設樂原清昕可見。
…那場雨會使織田的鐵炮失效嗎?
在設樂原西端， 織田與德川聯軍是密麻麻一大片。
…應是武田軍兵力一倍以上吧
但最令人觸目驚心的卻不是對方的人數， 而是從對方左翼太山至右方隔著連吾川和大宮川長達半里設下的防馬柵。 那些以一間半高圓木構成的防馬柵足以抵擋令人聞名喪膽的武田騎兵排山倒海的衝鋒; 圓木與圓木之間橫架了另外兩根圓木， 并用繩綁緊。 防馬柵也不是沒有空隙的; 多處留有半間大小的空位， 這是織田軍作為一旦戰勝時蜂擁而出追擊敗兵預留通道。
令阿瞳以及那些久經戰陣的宿將更不安的是防馬柵是設在一斜度甚大的小坡上; 亦即是說， 武田軍馬隊難以一氣呵成的衝到防馬柵前， 而是要在渡過連吾川後吃力地攀上小坡才可以到達防馬柵。 這樣， 武田騎兵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 即使那些沒有被火槍射倒的士兵能抵達防馬柵， 也很容易會遭以逸待勞的敵人以長槍刺殺。
當然， 如果能真的衝破織田及德川軍防線的話， 武田軍是絕對有把握把兵力佔優勢但素質絕比不上武田武士的織田軍擊潰的; 德川的三河武士會比較難解決， 但一來德川軍人數不多， 二來如果織田勢崩潰， 德川軍也會被牽動而無法挽回敗局…
…只是， 我們可以真的衝破對方陣地嗎?
只有勝賴一人具絕對的信心。 所有重臣都認為接戰會不利而建議馬上退兵。
瞳卻明白勝賴的想法。
畢竟， 主動撤退的時機已過。 現在前有三萬多織田與德川部， 後有長篠城的奧平貞昌， 如果在這時撤退， 織田軍肯定會發動追擊。 在軍心不穩下， 武田軍必敗無疑。
…看來， 只有孤注一擲了。
從遠方望去， 可以見到織田信長在茶臼山本陣豎立的繡上三枚「永樂通寶」銅錢的黃底戰旗和金傘馬印。 前方由左至右隱約可以依家紋分辨出水野合信元， 丹羽長秀， 羽柴秀吉， 瀧川一益的旗幟; 德川家康的本陣據說設於較後的彈正山， 但此時應是與織田信長一起吧。 他的金開扇大馬印在這樣的距離仍清楚可辨。
德川軍主要佈署在較南的地方: 鳥居忠元， 石川數正， 本多忠勝， 大久保忠世得各部分別組成方陣。
即使人數上處於劣勢， 武田軍的陣容仍是令人生畏的: 由北方起是馬場信春， 真田信綱， 穴山信君， 土屋昌次， 中央是勝賴的本陣， 在那裡集聚了武田信豐， 小幡信貞， 武田信廉， 內藤昌豐， 原昌胤等部隊。 而最南是山縣昌景所率領， 武田軍引以為傲的赤備騎兵團。這些都是以久歷沙場的名將， 武田家賴以稱霸的重臣組成的陣容。
『除本陣各部守禦者外， 其他各部全數投入戰鬥， 務要取得信長與家康人頭!』
…所有其他各部， 當然也包括「花之本隊」與「牡丹支隊」的殘部。
瞳把手下共三百餘人列陣於山縣昌景部的後方。
…如果要喪命， 就和山縣一起戰死吧。
多年來， 山縣昌景一直對瞳關懷備至。
『山縣大人， 可否讓瞳和你一起衝向敵陣？』
『瞳可知道這一戰生還機會不大嗎? 我們老臣之間已以水代酒訣別了。』
『瞳知道。 正因如此， 瞳才希望追隨大人。 』
『為什麼?』
『因為瞳一向視大人如生父。』
瞳是戰爭孤兒， 父親早為武田家盡忠戰死沙場。
山縣點點頭。
『如果你這樣說的話， 我無法拒絕。 就准你以山縣為姓氏好了， 做好戰死的覺悟吧!』
『是。瞳一定不會令山縣之家名蒙羞。』
接著， 瞳就撥轉馬頭回到自己部隊之中。
法螺號終於吹響。
陣太鼓聲中， 武田軍分成十個方陣， 前四後六， 開始向連吾川挺進。
武田方明白這地形不利全速衝鋒， 於是只是以緩速前行， 而且是步騎混合成為方陣。
由於右翼受到丸山的存在而不得不向左略為靠攏， 武田軍其實無法在同一瞬間到達織田德川聯軍的陣地的。 南方側翼的山縣赤備部比其他部隊更早進入對方的火槍射程。 一般來說， 火槍的有效射程為一百五十步左右， 而弓箭則為二百四十步， 因此， 弓箭的射程絕不下於火槍。 問題是火槍彈丸的穿透力較弓箭為佳， 而且令人防不勝防。 火槍也有它的缺點: 在每次發射後要裝填彈藥需要不少時間， 而弓箭手幾乎可以源源不絕地把箭射出。這也是勝賴認為武田騎兵絕對可以戰勝以火槍為主力武器的織田軍的原因: 只要不被第一輪射擊打亂， 武田軍就可以趁對方裝填彈丸時一湧而上。 而在短兵相接中， 武田軍是有把握的。 另外， 雨天可能對火槍產生嚴重的影響， 只要火槍受潮， 威力就…
可是織田的火槍陣沒有多受梅雨的影響!
只見防馬柵後起了一排的黑煙…
砰! 砰! 砰! 砰……
列成三排的三千支火槍發揮了連環射擊的威力!
武田軍大批地中彈倒下!
『重整， 繼續挺進!』
砰! 砰! 砰!
又一批武田軍成了槍下亡魂!
一百步!
武田方陣加快了前進速度!
對方陣地射過來的彈丸劃過空氣時發出尖銳的鳴聲…
『啊!』一名菖蒲支隊的女武者被彈丸擊中，兩眉之間爆開了血花後翻身落馬!
『可惡!』
混集在花之本隊女武者間持有火槍的牡丹支隊隊員開始向對方還擊了!
砰! 砰!
零星的槍聲中， 德川軍也有人中彈倒地了。
瞳望向較右方原昌胤的部隊。 因為敵人在中央陣地較突出的緣故， 原本稍落後的原昌胤部反而比山縣部更接近敵方前沿陣地。
原昌胤部的足輕已把朱房大槍放成水平準備接戰…
這時， 他們卻突然混亂起來…
正如眾人一早預料到的一樣， 一旦渡過水不太深的連吾川就會面對那斜坡; 走在最前方的人和馬吃力地向上攀登， 好不容易登上坡頂的卻又被早已等待的德川火槍手打下坡來; 人和馬在哀鳴中堆疊在一起再做成後繼者的障礙， 最後是在前進無路而不斷被敵方火槍射擊中不得不往後退卻!
『不要急於攀上去， 先下馬! 』山縣昌景下令。
花之本隊全員下馬， 在把馬匹交予少數戰友看管後， 女武者就混同山縣部攀上小坡。
第一批登上坡頂的人大部份喪生在彈雨之下!
男男女女的屍體或是互相堆疊， 或是從坡頂滾回連吾川河岸， 另外一些則倒懸在防馬柵的橫木上。
『哇啊!』一名美麗的女武者成功穿過防馬柵間的空隙， 卻被對方的竹槍刺進酥胸向前倒去， 馬上就被敵人割下了首級。
重大的傷亡沒有令山縣的赤備和女武者們卻步。 他們如拍岸浪花般前仆後繼衝向敵方， 一批又一批的魂斷彈雨和槍尖下。
瞳終於也突破了防馬柵。
放棄了馬槍而拔出太刀的瞳衝向因被突破而陷入混亂的火槍兵之間手起刀落， 很快就有十多名火槍手身首異處， 其餘的往後退甚至狂奔!
『突破了! 不要讓他們重整!』
在一片歡呼中， 赤備和女武者把榊原康政的一部份部隊衝散了!
如果能席捲家康的右翼…
可是在更右位置的大久保忠世部迅速填補了這空檔。
雙方進入大混戰中!
更多的山縣部這時登上了坡頂…
身穿火紅戰甲武田軍與身穿黑甲的德川軍以長槍， 太刀， 匕首及至徒手惡戰在一起。
『看! 我取了這女的人頭!』剛把一名女武者斬殺的德川士兵把仍是血淋淋的少女首級高高舉起。
他卻高興得太早了。
一名牡丹支隊的女武者撲上前把他掀倒在地， 再用刀刺入他的頸部!
女武者很快又被另一名德川足輕以長槍刺穿腹甲!
『啊…痛! 斬下我的頭吧…』
那足輕放開了仍插在女武者身體中的竹槍， 拔出了腰刀向她頸方劈去， 可是因為那刀不是很鋒利， 一連劈了三次才把女子的頭劈下來。
失去頭顱的女屍仍跪坐在地， 大量鮮血自斷頸薄噴而出…
『成了! 哇!』那砍下少女人頭的也被人斬殺，倒在剛被他斬首的女子屍體上。
瞳已數不清親手殺死多少敵人了。
她本來已是火紅色的鎧甲染成更深的腥紅…
手下一個一個的戰死…
幸而真弓仍在奮戰中…
…我軍右翼真田部如果能取得勝的話就可以把對方摧毀…
真田部面對的防馬柵較少， 這是因為織田軍沒有足夠時間準備的緣故， 而且圓木也不好找…
由於瞳所處的位置在戰場的極南邊沿， 她無法知道戰場其他部份的戰況及發展。
事實上， 在這段時間， 武田軍在中央及右翼已發動了不下於五次的衝鋒， 可是每次都被擊退。 右翼的真田軍曾一度取得突破， 把佐久間的兵擊退， 可是因為其他友軍未能配合， 最後不得不後退以防止被敵人切斷退路而全軍覆沒。
山縣軍在奪得的立足點上孤軍苦戰!
…可能要在這裡戰死…
瞳已有被敵人取去首級的覺悟。
敵人這時暫時稍退， 花之本隊也著手重整隊形。
瞳望向四周， 只有少量的女武者還活著: 山吹隊十五人， 菖蒲隊五人， 桔梗隊三人， 椿隊全滅， 而牡丹支隊也只餘下七人。
另外， 真弓右手受了刀傷， 失去了作戰力。
在較遠處， 山縣昌景仍激勵餘下的赤備武士奮戰!
『排成兩列! 準備敵人攻過來!』
各女武者都已改持撿起的竹槍準備廝殺…
『快退! 山縣大人中槍了!』
瞳急望過去， 看見山縣昌景伏在馬鞍上， 正由一名步行的赤備急引向斜坡!
兵敗如山倒!
所向無敵的赤備在慌亂中四散奔逃。
…退吧， 即使在這兒戰死也毫無價值…
三十餘名女武者面向敵人小心翼翼後退。 敵人只在較遠處向她們放冷箭， 沒有追趕上來。
…他們在等待其他人和他們會合在一起才發動致命一擊吧…
不斷有人中箭倒下!
敵人步步進迫， 在跨逾過戰死的女武者屍體時， 一些敵人會停下來取首級及剝奪戰甲…
…一具具的赤裸女屍仰臥戰場上…
到達連吾川東岸時， 女武者只餘下二十五人了。
突然一聲槍響， 保護山瞟昌景的赤備武士應聲倒下!
敵人向毫無抵抗力的山縣衝過去!
『不要!』瞳嘶叫中向正在取下山縣昌景首級的敵人衝過去!
一場混戰後才把山縣的首級奪回來!
這時， 武田軍已潰不成軍。
『鳶巢山被酒井部偷襲攻陷了! 快逃!』
瞳當然明白這代表什麼。
鳶巢山陣地失陷， 武田軍的後退之路馬上就會被截斷!
她望向遠方武田勝賴的主陣: 勝賴的「大」字馬印旗已不知所終。
…逃了?
…她們也應逃嗎?
…不! 要戰至最後， 好讓其他人有更大機會逃生!
…可是， 絕不可讓山縣昌景的首級落入敵人手中!
二十多人中只有一匹馬---原屬於山縣昌景的白馬!
『真弓， 拜託了…』
受了傷的真弓無法阻止其他人把她扶上山縣的座騎。
…用繩索把真弓雙腿紮緊到馬蹬上方， 再把山縣昌景的首級繫在鞍上。
『瞳， 不要， 讓我留下和你們一起…』真弓仍在作無力的掙扎。
『真弓， 為我們活下去!』瞳說完， 用竹槍向馬的臀部一拍; 那馬一驚之下， 絕塵而去。
『重組陣形! 』
『是!』
敵人排山倒海而來!
可是， 他們被看到的事驚呆了!
眾女武者不退反進!
守も嫌がる 盆から先にゃ
雪もちらつくし 子も泣くし
盆が来たとて 何嬉しかろ
帷子は無し 帯は無し
この子よう泣く 守をばいじる
守も一日 痩せるやら
早よも行きたや この在所越えて
向こうに見えるは 親の家
向こうに見えるは 親の家
瞳唱出的是竹中地區的搖籃曲…
ヨイヨイヨイノ ヨイヨイヨイ
眾女武者和應著， 歌聲與和聲同樣高昂!
德川軍不敢相信這些是戰敗的武田軍! 而且都是女武者!
袷ょ（あわしょ）ナー 中乗りさん
あわしょやりたや ナンジャラホーイ
足袋もそえて ヨイヨイヨイ
ヨイヨイヨイノ ヨイヨイヨイ
調子轉了，是筏木者之歌...
人數十倍以上的德川軍被這氣勢壓倒了， 有些還不自覺的後退!
『你們幹什麼? 把她們都殺了!』大久保忠世大怒道。
德川軍如夢初醒， 大喊一聲衝了過來。
竹槍與大刀互相砍刺…
十多名德川軍被刺倒…
女武者一個一個的倒下…
瞳是最後仍存活的…
『來吧! 我是山縣景昌的女兒瞳， 來取我的首級吧!』
瞳手中的竹槍被一名武士以太刀砍斷!
即使如此， 她仍以半截斷槍殺了那人。
但這已是強弩之末了。
一根竹槍從前方戮入她的小腹…
『哦…』
接著兩名足輕把竹槍從背甲插入…
槍穿透了瞳的胴體， 自她的乳房部位突出…
另一名武士斜斜一刀砍向她的酥胸…
瞳身子一挺; 就在這時， 三根插在她體內的竹槍同時舉起…
瞳感覺自己被挑上半空; 她拗身向後望向武田軍敗退的方向…
她彷彿看到一匹白馬載著馬背上的人向東方狂奔…
『快跑啊…回故鄉去!』
然後她感到身體墜地， 數只手扒開了她的胴丸、直垂、肌著…
『殺吧!』她閉上眼簾。
頸上一記冰凌…
之後就是永恆的黑暗…
設樂原之戰以武田軍全軍潰敗結束。 武田軍死傷達一萬多， 絕大部份是在戰敗後被敵人追殺致死的。
織田軍對外宣稱大勝， 自己方損失輕微; 其實聯軍也有六千多人陣亡。
如果真田部能堅持下去取得突破， 設樂原之戰的勝利者未必是信長。
武田勝賴逃回甲斐。
武田家終於踏上衰落的不歸路。 這倒不因為在設樂原損失太慘重以及包括山縣昌景， 原昌胤， 馬場信春， 內藤昌秀等眾多老臣戰死， 而是武田軍戰無不勝的神話破滅了。 從此之後， 再沒有人會聞武田軍威而喪膽。
武田家在設樂原後仍久延殘喘了七年才真正滅亡。
真弓成功逃離戰場， 把山縣昌景首級送還武田家後因為右手所受的傷無法痊癒而退役， 之後回到鄉間， 直至十二年後才因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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