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另一面
     
                        一
            
    众所周知，民主是瓦解独裁统治最有力的武器，从古希腊的雅典民主到近代的西方民主，到处都能看到民主之花结出的丰硕成果，正因如此对民主的讴歌才会响彻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历史悠久的古老帝国。从上世纪初，中华民族便在民主的感召下开始了一轮又一轮建立民主共和国的艰苦斗争，然而几经血雨腥风民主依旧遥遥无期。与此同时，中东诸国各种派别也在民主大旗下，用炮火与仇恨将昔日的文明古国炸得分崩离析破败不堪……
    于是人们不禁要问：民主本是人类争取自由与和平的手段，为何竟会变成断送自由与生命的借口？
    丘吉尔说“民主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它是我们迄今为止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一种制度”，此话参照同时代其他国家的政治制度专门针对英美民主制度而言。有的人片面地理解这句话，生搬硬套复制英美模式，结果反将自己国家弄得一团糟，他们忘了任何一种适合自己国情的政治模式都需要千锤百炼才能锻造出来，他们不知道民主不过是人类追求自由的手段，它还有不尽人意的另一面。
    有人曾天真地以为多数人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意志——仁慈包容公平公正，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几千年前西方哲人苏格拉底曾被多数人判处死刑，接下来在世界范围内又相继出现法国大革命的断头台、希特勒法西斯的种族大灭绝和共产主义的阶级大清洗，这一切无不闪现着多数人自由意志的可怕魅影。直到近代人们才发现：原来民意并非完美无瑕，民意既可以被灌输与蛊惑，也可能被篡改与操纵！
    人人都说民主是让全体国民当家作主，让全体国民的自由意志得以贯彻实行，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全民当家作主”不过是人类自己编造出来的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美丽梦幻！
因为绝对自由并不存在，自由与不自由（专制）同时并存难以分割。人的自由意志植根于人的欲望，而某一种强烈欲望必然限制人的其它欲望，因此自由对个人而言本身又是专制。自由意志对一个人如此，对人类而言更是如此：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得以实现对他人必然构成专制，一部分人的自由意志对另一部分人也一样。自由与专制的这种矛盾从人类诞生伊始就存在，这便注定了民主不可能完美无瑕，注定了民主制度不可能一成不变。不明白这个道理而将民主绝对化的人，必然陷入非黑即白非正即邪的极端思想，他们会将自己对民主的诠释当成绝对真理，从而拒绝一切和平的改良与改革，成为鼓吹暴力与战争的狂热分子。
    丘吉尔之所以在讴歌英美民主制度的同时强调“民主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正是基于以上考量，因为他深知自由与专制的永恒矛盾让民主成了一把双刃剑，使它在帮助人类获得自由的同时也不断地在丧失自由。

                 二

    事物的本质必然是在事物充分展开以后才能被人类正确认识，所有过早做出的判断都是简单而武断的，对民主的认识也一样，我们只有了解了民主在人类数千年历史中的起伏嬗变过程才能准确地予以把握。
    民主制度最早诞生于古希腊的雅典，可自从雅典的良心苏格拉底被雅典人用民主表决方式判处死刑之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便对民主的另一面有了深刻认识，他们甚至一度将雅典的民主制度看成最糟糕的政体，他们把“多数人的统治”说成“愚人的统治”，认为“真”与“善”并不源自多数人，而是源自少数天资聪慧的饱学之士，如果一味强调平等则无异于摧残人类的优秀品质。
    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中，罗伯斯庇尔以“人民的名义”对不同政见者以及自己的同志进行血腥镇压，让无数敬仰民主的人无比震惊，也由此引出了托克维尔“多数暴政”的精辟论述。此后潜心研究群体心理的勒庞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创造和领导文明的历来就是少数知识贵族而不是群体，群体只有破坏力，他们的规律永远是回到野蛮时代”。“多数人暴政”最典型的例子要数二十世纪发生在中国湖南道县的杀人惨案，那时正值文革初期，人数占绝对多数的“贫下中农”一家一村大肆屠杀占少数的“地富反坏右”，连妇孺老人也不放过。这种现象正中了勒庞的预言：“群体表现出来的感情不管是好是坏，其突出的特点就是极为简单而夸张。……不幸的是，群体的这种夸张倾向，常常作用于一些恶劣的感情。它们是原始人的本能隔代遗传的残留，孤立而负责的个人因为担心受罚，不得不对他们有所约束。因此群体很容易干出最恶劣的极端勾当。”
    十九世纪的希特勒乘着民意的东风登上权力巅峰，紧接着在全世界对少数族裔展开有计划的灭绝行动，没有民意的支持，这种大规模的屠杀根本无法实现。这情形恰如庞勒所言：群体情绪的简单夸张和非理性很容易造就大批疯狂的暴民，而形形色色的野心家正好对此加以利用与控制，披着“民意”的合法外衣以达到自己变态而疯狂的目的。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哥伦比亚政府与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签署了和平协议，双方都想结束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武装冲突，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也在现场见证了这一时刻，可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占多数的哥伦比亚国民却对来之不易的和平纷纷投下反对票！
    对反复无常易于被蛊惑操纵的民意的警惕，使十七世纪欧洲平等派在追求政治平等时对普选毫无兴趣，他们要求只将选票赋予经济上独立的富裕男性，而将靠工资勉强度日的工人和靠救济金苟延残喘的贫民排除在外。十八世纪的启蒙派也大都轻视民主，伏尔泰认为启蒙之所以必要正是因为大多数人愚昧无知，真正受到理性光辉照耀的人凤毛麟角。洛克也认为大多数人沉迷于激情与迷信，人类的未来只能由少数开明者掌握。康德则说绝对民主不是建立在人类理性上，而是建立在多数人的随意性上。
    英国人发明的代议民主实质上是以代议形式取代全民参与，在鼓吹代议民主的人看来，如果任由全体国民直接参与民主决策必然陷入全面混乱。他们认为古代雅典民主采用的抽签制虽然使每个人当选的机会均等，却不能使优秀的人脱颖而出，如果改用竞选制，则能让知识精英入围，将愚昧无知者排除在外。有人以为政体规模扩大才是代议民主产生的原因，其实并非如此，潘恩认为既使在小范围里，代议民主也比直接民主更好。英国辉格党领袖罗伯特•沃尔波尔看到：民主制、贵族制、君主制各有利弊，主张各取其长将三者混合在一起。于是形成英国独特的混合型民主政体：国王、世袭贵族和各界名流组成的上院以及经民众选举产生的下院。
    美国的代议制最初也是混合型民主体制。原因是建国精英们并不想让人民直接参与治理，而是由人民选举产生的精英来管理国家。美国民主奠基人杰弗逊从未自称民主派，反倒是他的政敌讥讽他为民主派。麦迪逊更是直截了当地说：“完全排除以整体身份存在的人民，以免它染指政府事务”，于是开创了由选举团推选总统的先例。奠定美国民主制度的三大元素是：直接选举产生的众议院、间接选举产生的参议院以及不经选举产生的终身法官，这种设计不是为了全面推行民主，恰恰是为了限制多数人的非理性激情。查尔斯•比尔德在《美国宪法的经济解释》中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制度的经济意义在于，有产精英阶层得以凭借其资源和知识的优势，在必要时获得有利的立法，而不受国会内多数的控制。”十九世纪早期法国自由主义代表人物贡斯当把“无限的人民主权”看作一种邪恶，被誉为英国大众民主理论奠基人的边沁则主张将选举权限制为受过教育的男性成年人，韦伯说“不管是民主制还是非民主制，政治都是少数人的游戏”。他们都是担心被政治阴谋家蛊惑后失控的民意呀！

                  三

    时至今日，“民主”也像“革命”一样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人们将无数美好的憧憬与希望统统寄托在它的身上，可是“民主”在诞生之初就和“革命”一样陷入自相矛盾的漩涡，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自相矛盾愈演愈烈，一次又一次与其初衷背道而驰。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革命者罗兰夫人死在同样是革命者的罗伯斯庇尔手中，临死前她悲愤地喊出：“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民主是人类获取自由的手段，对民主的诠释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如果有人将自己的解释当成绝对真理强行让他人接受，他就会将民主当成一根大棒，随时击碎反对者的头颅，这便违背了民主的初衷，把自己变成了专制暴君。生命是无价的，如果借民主之名剥夺他人的生命，民主就会从获取自由的手段蜕变成扼杀自由的工具！正因如此林肯才说：“凡不给别人自由的人，他自己就不应该得到自由……正像我不想做奴隶一样，我也不愿做主人，这就是我的民主思想，任何与此不同的东西都绝对不是民主。”
    寄希望于全体国民自由意志的人混淆了“全体国民的利益”与“全体国民的自由意志”之间的界限，他们甚至将二者同等起来，然而事实证明“全体国民的自由意志”常常与“全体国民的利益”背道而驰！如前所述，“全体国民的自由意志”只是一个伪命题，它的替代品则是“多数人的意志”，于是“少数服从多数原则”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许多人不可动摇的法定原则，殊不知正是“少数服从多数原则”才使多数人的暴政得以疯行一时！上世纪发生在世界范围内的种族屠杀和阶级清洗就是最好的证明。
    “全体国民的自由意志”如果的确存在，那只能是人类最初的原始冲动——人人都想让个人的自由意志不受限制，可那样一来社会就会陷入无政府状态，弱肉强食的丛林原便成了唯一的法则。为了避免人与人之间的无序竞争与残酷杀戮，人类才用道德与法律给自由意志设立了禁区。半个多世纪（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以来，我们的国民被阶级斗争思想反复洗脑，传统道德早已摧毁殆尽，国人的自由意志极度扭曲变形，此时想靠一人一票的普选来实现民主委实荒唐可笑。纵观当今现状，最能体现中国国民“自由意志”的无非以下两大类型：
    一类人以财产来划分敌我。他们视所有有产者为剥削者，不管对方的财产是贪腐所得还是劳动所得，他们渴望有人带领他们重新开展“打土豪分田地”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继续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
    另一类人以权力来划分敌我。他们将所有政府官员当成维护专制的统治者，他们渴望所有被统治者联合起来使用暴力去打倒统治者（不管是顽固维护旧体制者还是渴望变革旧体制者），他们以为只有这样中华民族才能照搬西方的民主制度，实现民族的腾飞。
    毋庸置疑，以上任何一类民意占据上风都将成为我们民族巨大的悲哀，我国当前迫切需要的民主启蒙是彻底抛弃至今还在蛊惑中华民族的矛盾对立思维和阶级斗争思想，这才是阻碍中华民族迈向现代民主最大的绊脚石！
    联合国大厅一直高悬着孔子的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崇尚现代民主的西方人深知此原则乃民主的核心，可悲的是身为孔子的后人却对此置若罔闻，我们高喊自由民主已经一个世纪了，却忘了唯有人人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律，民主与和谐才可能降临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