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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睢陽舊事】
    【睢陽舊事】

    引子

    我望向他們放在我跟前的東西時眼淚已無法抑止。 我知道這代表什麼。 終局不遠了…


    (一)

    我仍記得我第一次邂逅張巡, 我現在的丈夫。 那是一個美麗的夏日。 帝都長安灞河河堤上的新柳輕拂人臉。 在柳堤折柳贈予即將離別的友人是長久來的傳統。 『柳』與『留』同音; 是希望對方留下來的意思。 那天, 我沒有人送別, 卻會遇到一生中對我最重要的人。

    長安, 大唐帝國的帝都, 格局恢宏。 全城似棋盆般分為左右兩大部份。 它是超過一百萬人的居城。 分別住在不同的坊。 每一個坊都聚居了同一行業的人。 我就住在煙花之地北里。

    不, 我不是妓, 但也相差不遠了。 我為高官們在筵席上載歌載舞。 有時在主人命令下, 也要在宴會後留下來過夜。 沒有權拒絕。

    那天, 我卻不是前赴任何宴會。 我戴上了配有薄紗的闊邊織笠, 和我的侍女在灞橋上享受著驕陽和身在長安的幸福感。 即使是一個身份低微的舞姬, 能居於長安也是一種福份吧。 橋上人群摩肩接踵。 除了送別的人, 還有兜售貨品的商販, 把詩用優美書法寫在紙扇背面好去吸引年青仕女的讀書人, 或更重要的, 是吸引到路過的朝廷高官; 他們可能是下一次開科取士的主考官。 詩作是想晉身為進士再授官必考的科目。 如果一個人的詩得到大人物的青徠, 平步青雲就指日可待。

    既生為女人, 又藉落教坊。我當然沒有資格。 但長安在那時倒十分寬容, 不同階層的人都可以隨便在街上混雜遛躂。 對我來自南方農村的侍女阿萍來說, 這真是個花花世界。 雖然我是她的主人, 可是我待她如姊妹, 而她亦對我忠心耿耿。 我們就在橋上漫步中有說有笑。 突然, 人們都驚惶地跳到一旁。 我聽到急遽的馬蹄聲, 一手抓著阿萍的手臂及時把她拉離路的中心。  

    『是相國爺的隊伍』 有人竊竊道。

    相國, 楊國忠, 是皇上最寵愛的貴妃楊玉環的兄長。 他貪婪, 無情。 人們都對他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 大唐在表面上仍如日中天。 可是在街頭巷尾和小酒館中, 已有不少人談論因楊國忠擾亂朝綱而帶來的隱患。 其中一件事就是他為了避免武官出將入相分了他的權, 就用胡人為節度使統率精兵。 表面的理由是以胡制胡, 其實是因為胡人不識字, 即使建立殊勳也不可能和他爭奪相位。 當然, 楊國忠並非這制度的始創者。 這是他的前任留下來的。 但楊國忠卻把它推到極致。 何況, 前任的李林甫雖然陰險, 卻是極有才幹的人 胡人將領在他面前連大氣也不敢透半個。 楊不學無術, 所有人都鄙視他。 帝國遠處已有隱隱悶雷。

    我們看著錦衣怒馬的行列疾馳而過。 正當我們要回到路上時, 一個墮後的騎者突然衝了上來。 而路的中心正有一個與母親失散了的小女孩在放聲大哭。 人群大叫可是女孩卻依然站在那兒。 眼看就要被衝上來的馬撞個正著。 我已無暇多想是否會被馬撞倒而奮身一撲把她推到路旁。 我成功了; 她回到母親的懷中, 可是我卻置身於掀起的馬蹄之下。 我看著那雙蹄向我頭上踏下來的陰影只得閉目待死, 就在這時, 一只強壯的手把我拉了回來。 那騎者罵了兩句就走了。 我張開了眼看到他。 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 方正的面帶著堅毅, 而雙眼更有懾人的威嚴。 我們對視著, 對週遭的騷動以及後來人們失去興頭散去都毫不在意。 很久之後, 我才發現他的手仍扶著我的腰, 而我的衣裳已被自己的汗水濕透。

    『謝謝官人救命之恩』我連忙向他行禮。

    他只點頭後微微一笑就自行遠去了

    我若有所失地走進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心想此生也許無緣再見了。

    我卻是大錯特錯

    (二)

    在兩晚之後, 我又見到他了。

    應該說, 我發現自己在一名高官的宴席上面對著他。 原來他也是個官, 雖然從他身處的席位可以斷定他的官階不算很高。

    我前來是表演劍舞的, 用的是鈍口的劍。 沒有人可以携帶利器進來。 我施出渾身解數, 贏得滿堂喝釆。 我剛要退下卻聽到有人大聲在後面喝道: 『你! 過來!』 我轉身一看, 臉上蒼白起來。 這是一個出了名無禮而脾氣火爆的蠻族將領。 我向他欠身行禮, 想藉此脫身。 可是他不肯罷休。 『過來!你沒有聽見嗎?』 很明顯他最少是半醉了。 我知道如果我走過去會有什麼難堪的事發生, 也知道如果我拒絕, 會有什麼後果。 宴會的主人, 為了不和他生過節, 沒有意圖插手為我解圍。

    『你沒有聽到我叫你嗎? 你就是他們說的『小蝶』, 對麼? 過來這裡, 我要讓他們看看我怎樣把你從你的舞衣脫繭而出!』 他的伙伴狂笑起來。 我臉上一熱, 但我已決定不論代價如何, 我都不會屈從。

    『官人, 作為小小的蝴蝶, 我不慣聽狒狒的吼叫。』 我答道。

    全場一片死寂。

    那人站起來, 雙眼噴火似的向我走過來。

    『沒有必要對這姑娘如此無禮。』在我背後響起了一把沈著的聲音。  我知道是他。

    那狒狒望向我身後, 怒道: 『你是誰? 叫什麼名字?』

    『在下張巡, 是個縣令。 』

    『哼, 那就是無名小卒! 你竟敢衝撞我?』

    『當然不會。 大唐的縣令絕對不會衝撞狒狒的。』

    所有人都大笑了。 那狒狒知道他是被取笑的目標時, 大叫一聲, 衝了過來。

    我不知道究竟是這人早已喝得很醉抑是張巡武功了得。 轉瞬之間, 狒狒已四腳朝天躺在那兒。 沒有人看到張巡是如何出手的。

    『再次感謝官人相救。 只是何又何必為我這身份低賤的舞女惹上麻煩?』

    他微微一笑, 道: 『我從來不怕麻煩。 但我卻替你擔心。 除非你馬上離開長安, 這狒狒是不會放過你的。 』

    我垂下頭來: 『我可以去哪裡?』 舞女收入菲薄, 故鄉更在千里之外。 即使回去, 父母早已雙亡, 也是無親無故。

    『你可以跟我走。』

    我緊咬下唇。 這似乎於禮不合。。

    他卻沒理會這個, 轉身向主人道: 『大人, 可否把這姑娘賞給在下?』

    主人也爽快。『好的。 我會替她贖身。 小蝶, 你自由了。』

    我向這恩人欠身答謝 『大恩大德, 小女子從今開始就是大人的舞姬。』

    『不, 我不要你作為我的舞姬。 我早已娶妻。 如果姑娘不嫌棄, 我就娶你為如夫人。』

    我點頭。 這對我來說已是十分難得的歸宿。 我知道他說『如夫人』是給我留顏面。 我會成為他的妾, 或其中一名妾。 而對出身北里的我, 這已是恩典。

    於是, 在黎明時份, 我們連同阿萍三人匆匆離開長安返回他管轄的真源縣。

    (三)

    他在前往真源縣途中的一客棧裡和我有了第一次的魚水之歡。 我們沒有關上窗子好讓月色溜進來。 他把我一把長長黑髮放下, 解了我喉間的蝴蝶結, 再把我湖水綠色上衣褪了下來。

    『我不是處子,』我向他坦白。

    『沒有關係。 在我第一次在橋上見你時, 我已知道我們會在一起。』他在我耳畔輕聲說。

    原來, 他是記得我的。

    我陶醉於他的愛語中。 我戰戰驚驚, 生怕我令他失望。 我過慮了。 他溫柔地進入我身體。 我感到好像成了被他騎策的母馬而滿心喜悅。

    『我會教你騎馬的,』他答應說。 我閉上眼眸, 知道我終於找到我的歸宿。

    他對我很好。他的妻子嚴厲, 但處事公平。 我小心翼翼的以妾侍之禮侍候她。 日久, 她就接受了我, 待我如親妹。 阿萍作為我的侍女, 亦自動成了他的財產。 可是他不乘人之危。 反而, 是我勸服他把阿萍亦收為小妾。 阿萍喜極而泣, 對我就更忠心了。

    我們應可在他管轄的小縣中過些平淡但開心的日子的: 生兒育女, 同偕白首, 終老後與他同寢一穴。

    但命運卻不如人願。。

    我入了他的門一年, 安祿山在漁陽舉起了反唐的旗幟。


    (四)

    安祿山是胡人將領, 他身兼三個鎮的節度使 主要由蠻族士兵組成的軍團戰力強大。。

    有傳言說他看上了楊貴妃, 雖然沒有證實, 卻廣泛流傳。

    他與相國楊野忠是死敵。 很多人都說是楊國忠迫反安祿山的。

    無論是否實情, 大唐光輝日子一去不返。 蠻族的軍隊排山倒海的攻過來, 長久疏於戰陣的大唐軍卻一敗塗地。 洛陽失陷了。 安祿山自立為帝, 號大燕。

    我丈夫馬上糾集了一千人馬勤王。

    『把我們的家族帶去安全地方,』他囑咐我。。 他知道我值得他信賴。 在我們相處的一年中, 他教會了我和阿萍騎馬, 射箭和其他武術。 我學得比較快。 阿萍起步時不太好, 但後來也追上了。

    『不, 我應該追隨你左右。』 我對要離開他身旁感到惴惴不安。

    『你應該聽我說的, 把我們的家族送到安全地方。 敵人兵力強大, 我軍兵微將寡, 這是以卵擊石,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既然如此, 何必要白白犧牲?』 我央求他。

    『既生為大唐的人, 就要義無反顧。 雖然我知難倖免, 但總有些事情我可以做的。 我可以阻截他們, 讓勤王之師有時間集結。 你得助我。 我妻雖賢, 但這非她所能駕御的事。 把他們送到安全之地, 也許入四川吧。』

    我無法拒絕他。

    翌日清晨, 他率領部下前往叛軍必經之路上的一個小城布陣。 我帶他的家族往西面逃, 心中只覺得可能今生再見不到他。

    我們帶著他妻子和其他族人的車隊到達了一個小鎮。 在那裡我遇上了童年時的友伴, 他當時正引領另一車隊西行避難。

    『請你顧念往日, 把他們一起帶到安全地方。』『

    『什麼? 你不是一起來嗎? 』他問。

    『我應留在丈夫身邊。 』

    『太危險了, 會被殺的啊。』他警告道。

    我點頭: 『我知道, 我不怕。』

    『小蝶, 你是個勇敢的女人。 放心吧。 我們把你家人好好安頓。』

    我知他是可靠的人, 一定會為我完成這事。

    我與阿萍全速回頭趕上張巡。 我們知會身處險地, 但絕不會離開他身旁。 五天後我們到達了那小城並在城門關上之前進了去。 在不遠處叛軍的蹄塵已經入目。

    『你怎麼會回來了?』張巡問我, 臉上盡是憂色。

    『不用擔心, 夫君。 你的家人都已安全。 我回來與你並肩作戰。』

    『你這笨人。 你可能喪命啊!』

    我點頭, 隨即攢入他的懷抱。

    (五)

    雖然張巡是文官, 他指揮士兵的才能卻是令人意想不到。 接著的兩年, 他一次又一次的把數倍於他兵力的叛軍擊敗了。 聲名鵲起之後, 投入他旗下的人也多起來了。 阿萍和我也加入了戰鬥, 城上城下張弓殺敵, 照顧受傷的戰士, 又或以我們的身體慰藉疲憊的丈夫。

    長安淪陷了。 皇帝和他寵愛的貴妃逃向四川, 但在一處叫馬嵬的地方因將士威脅嘩變而不得已把楊氏賜死。 貴妃的兄長楊國忠則被慎怒的士兵斬成肉醬。 皇帝繼續入川。 可是他兒子已即位於靈武, 改元至德。 遙尊他父親為太上皇。

    在東方, 朝廷的兵一敗再敗。

    張巡的部眾已有數千人, 是少數能打勝仗的軍隊。

    在至德二年, 張巡被命進駐雍丘。 雍丘與附近的睢陽是兵家必爭之地。 東南兵源和物資都經這兒運來的。 如此兩地失陷, 朝廷將無兵可招, 無賦可用, 戰爭態勢將不可收拾。 張巡明白雍丘的重要。 叛軍亦知道這道理。

    叛軍派十萬人進圍雍丘。 在城內, 張巡的數千兵奮力抵抗。

    這將是生死一戰。 只有一方能存活。

    (六)

    雖然以寡敵眾, 張巡卻屢屢出奇制勝, 並在無數次夜襲中斬殺敵人將領。 阿萍和我亦隨軍出擊, 以我們的箭結束了不少蠻族士兵的性命。 當箭矢將盡, 我就獻計仿效三國中孔明借箭的故事在夜間把稻草人吊下城牆。 敵人亂箭射來, 正好被我們收集起來使用。 後來, 他們發覺是稻草人, 就不再放箭了, 這時, 我們吊下真的死士, 趁敵不備殺他一個措手不及才回防。

    但兵凶戰危, 將士犧牲難免。

    阿萍倒下了。

    那天晚上, 我們乘霧出擊。 因為兵力已捉襟見肘, 所有能拿起兵器的人都用上了。 阿萍和我穿上了簡單的護胸甲和騎褲, 另外是弓和裝滿利箭的箭囊。 如果發生短兵相接, 我們就用長劍和匕首。

    開始時一切順行。 我們出奇不意, 把他們趕出了陣地, 於是我們就放火焚毀他們的輜重。 張巡親手斬殺對方三名戰將 阿萍和我各射殺了二人。 我們正想鳴金收收兵時卻有一陣強風吹來把霧吹散了。 敵人的重騎兵在我們右方現了。

    『跑回城門!』張巡發現形勢不利, 馬上下令。 我掉轉馬頭加鞭奔回。 突然, 我左方有一尖叫, 我轉頭一看, 看到阿萍雙手向上一揚中滾下了馬背。

    『阿萍!』 我正要回馬去救, 但張巡把我的馬韁拉著。

    『不! 不可以! 你救不了她!』 他吼叫。

    我知他是對的。 但我又怎能拋棄阿萍?

    『讓我試試吧。』我求他。

    『不可以! 服從我, 我是你的夫君!』

    我感到淚水淌下。 我服從了他, 但在回城時引弓一發把傷了阿萍的人射了下馬。 但這阿萍沒有因此而脫險。 越來越多的敵人湧向她仰臥處。 我進了城, 飛步走上城堞間望去。 在一箭之外。阿萍被迫跪下來被敵人把她身上的衣甲逐一剝下。 最後, 她的頭盔被摘下了, 長髮披身, 以四肢撐地, 被敵人輪奸。

    『萍!』 我號哭了。

    他們一個一個的用她的身體。

    長戟斬下, 她就身首異處了, 斷頸處血湧如潮。 他們讓她就躺在那裡; 頭,卻被插在一長矛之端示眾。

    『她很勇敢。』在我把頭埋入他胸膛時張巡對我說。

    那一夜, 他再深入時我發出了哀鳴, 企圖以這趕走我的幽傷。 我把雙手摟著他,閉上了眼, 卻無法遏止滿臉淚水。 『萍』我輕喚著。 過往的美好時光如夢…
    然後, 我感到一片前所未有的寧靜…

    我知道阿萍正望著我們。 她已得到了安息。

    (七)

    叛軍奢言三日破城。。

    他們錯了。

    我們守了九個月。 這期間, 間中有增援的士兵到來, 但人數少得可憐。 我們最高兵力不過萬, 而不少沒有作戰經驗的新兵初戰場就陣亡了。 男男女女都加入了戰鬥, 戰死方休。 但有一件事使我們憂心如焚: 軍糧! 我們很多時是餓著肚子作戰的。

    這城根本沒有準備長久被圍。 不久 糧食已耗盡。 我們偷襲敵人把一些牛隻趕回來。 但杯水車薪, 無濟於大局。 除了士兵, 還有不少是自願入城和我們一起的老弱。  朝廷援兵卻只聞樓梯響; 有些援兵是出發了卻在半途被打得七零八落; 而有些擁軍權的大員卻按兵不動。 張巡派出他親信南霽雲突圍赴臨淮向賀蘭進明求救。 賀蘭敬重南霽雲, 可是拒不發兵。 霽雲憤而自斷一指, 拒留下效命獨自返回。 這時, 我們已轉駐睢陽, 與許遠大人合一處。 即使如此, 城中的兵已剩下不到三千了。

    敵兵增兵至十三萬。

    我們還要與饑餓作戰: 首先是捕雀鳥。 不久, 雀鳥不再飛來了。 於是我們捕鼠, 屠狗…但很快這些已很難找到了。

    終於到了一天, 我們殺馬。 我們需要馬才能出擊, 但因為沒有飼馬的草, 馬已瘦得不能再跑了。 他們把我的愛駒牽走。

    回來時, 他們把碟放下。 我望向他們放在我跟前的東西時眼淚已無法抑止。 我知道這代表什麼。 終局不遠了…


    馬, 也很快吃完了。

    圍仍未解。

    士兵已餓得沒法走上城牆作戰了, 即使能勉強應戰, 也往往因餓得頭昏腦漲而反應緩慢更容易成為活靶子。 可以作戰的男女已僅剩下數百人。

    我們都知道必死 :不是戰死,就是餓死。

    『皇上是否忘了我們? 為什麼沒有援軍?』

    倖存者開始不滿。 氣氛崩得緊緊的。  我們從一些人看到了不信任的眼神。

    『我們非制止這個不可!』 我對丈夫說。

    『我知道。 他們需要食物, 而我們已沒有糧食。』 他眉心深鎖。 他比一年前消瘦了很多。 饑餓不饒人。 作為將軍, 他的配糧卻多讓給我吃了。  

    『我們是否一定要在此死守直至最後一兵一卒?』我問。

    『是! 即使能多守數天也可能是成敗關鍵。 如此城被賊破, 東南將不保。 到時, 死者盈溝而王師難以恢復。』

    我垂下頭。 我的心正狂跳。 我知道我即將提出的是可怕的事。 但再無他法。 絕不能降。 我們決不成為叛賊。

    『夫君, 仍有一種軍糧。 』我說。

    他不解地望向我。

    我以震抖的唇向他說出我的想法。

    (八)

    我被帶到城門前的空地。

    在這裡, 南將軍已把所有可以步行的人集中。 在他們的臉上都呈現飢餓之色。 除非有糧, 否則, 他們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弟兄們! 』我的丈夫開始了。 『我也知大家已盡力殺敵。 十個月來我軍以少敵多, 以血肉保此城, 使賊兵不得攻入東南富庶之地, 各位已足名留青史。 』他吸了一口氣再繼續。 『我也知三軍首重糧秣。 餓兵不能久守。 今日, 我就讓你們抉擇: 是不惜代價而守? 抑是放棄抵抗?』

    眾人異口同聲喊道: 『我們守下去!』

    張巡點頭, 道: 『我早知大家都是忠勇之士。 』

    他把手按在我的右肩上。 『我的小蝶有一供糧之法。』

    眾人的目光都亮起來。 『糧』對他們而言, 比『金』更寶貴。

    『哪裡? 哪裡有糧?』

    『在這裡。 』我丈夫把我的外衣扯了下來。

    我以瘦得不似樣的身體裸站在眾人前。他們馬上明白了。

    『不! 不可以! 』

    有些人在哭了。

    『可以的,』我說。 『如這城陷敵, 我也不能活下去。 不, 我不會讓他們對我作出對阿萍所作的事。 這肉體本無用處。 今天它可用得其所。 我不傷悲。 我是自願的。 只要你們能戰下去, 哪怕只是再守數天, 我願已足。 接受我, 讓我成為你們一部份面對敵人! 』

    他們都哭了。 他們想拒絕, 但我知道, 饞餓會終會令他們難以堅持。

    『動手吧, 夫君。 』 我轉向我的丈夫。 『我不後悔。 你令我這卑微的舞姬能殺身成仁, 對我是太好的事了。』

    張巡飲泣, 他的手在震抖。 最後, 他不忍再看轉過身去。

    我嘆了口氣。 要他動手, 是太難為他了。

    『南將軍, 請你動手。 』

    南挺起了腰, 向我頷首致意。

    我從丈夫放在我肩上的手抽身出來走向年青將軍的前面。

    『不要用我的首級。 其他的, 全拿去。 』

    他點頭, 拔出長刀。

    我跪下來, 最後一次望向張巡, 然後閉上眼睛把頸伸出。

    (後記)

    小蝶沒受多大痛楚。 南霽雲一劍就斬下她的頭。 她的四肢被斬斷, 胴體被分開。內臟被清理後再切成小塊放入窩中。 內臟後來也被吃掉了。 只有那仍帶著安祥的頭顱被送回她丈夫手中。 張巡把它抱入懷中, 終夜哀鳴。

    她不是當天唯一犧牲的。 在聽到將軍的愛妾以肉饗軍後, 藏匿的老人都走出來, 差不多四百多人列成長隊引頸就戮。 那天男人們都吃得飽飽的。 只有男人, 因為所有女人不是戰死, 就是已餓死了。

    吃完了這一頓, 守軍又支撐了一個月。

    當城最後失陷, 所有士兵都英勇戰死, 無一人生還。

    張巡和南霽雲戰到最後, 因力盡而被俘。 他們堅拒投降, 最後被斬首。

    三天後, 朝廷援軍終於到來把賊兵殺散。 按兵不動的節度使們不是被降職, 就是被處決。

    大唐東南江山因睢陽而幸存。 大唐無法再恢復從前的榮光, 但卻又殘存了百多年。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因為睢陽一戰才能如此。

    在中國有不少供奉張巡和他的戰友的廟;遺憾的是以身體餉軍的女子沒留下名字, 而只在戲曲與傳奇中看到她的身影。

    『小蝶』是我創造的名字。

    睢陽之戰, 還有一個英雄許遠, 與張巡被尊為『雙忠』。 在這故事中, 為求精簡, 從略…

    又, 此故事原版是以英文寫的, 翻譯回中文, 難免有生硬之感, 祈望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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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的忠义令人敬佩,经小土豆的笔耕就更令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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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土豆女士也写过这个题材。不意间本人也算是抛砖引玉了。

        首先作两点史事辨证吧——

        第一是被吃的人数。

        据女士所言,张巡一行仅仅食人四百。此似与史记不合。

        《旧唐书》载:“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

        《新唐书》载:“被围久,初杀马食,既尽,而及妇人老弱凡食三万口。城破,遣民止四百而已。”

        所以,不是只吃了四百,而是吃剩了四百。而且,早在大片饿殍出现之前,官军已经开始大嚼人肉了。一个“括”字多少说明此事的性质,括者,搜括,搜捕也。

        第二是本作的主人公,也就是那位以身殉夫兼殉国的烈女子。

        关于此女,新旧唐书的记载都很简单:“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强令食之。”并未提及该女子情愿与否,这就留给了后世文艺家巨大的遐想空间,具体版本自然是见仁见智了。

        清王士禛《池北偶谈》有《张巡妾》一篇,即以为该女子是“不情愿”的。她对张巡抱怨道:“君为忠臣,吾有何罪,杀之以飨士卒?”

        当然,更多人还是认为,她是情愿的,甚至,不止是“情愿”,简直是“志愿”。早期的版本乃是明代剧本《双忠记》。剧中张巡欲杀妾飨军,却又于心不忍,正犹豫间,那女子猜到了夫君的心思,于是主动上前请死,还祈祷“今生未了,又结来世缘”,貌似被吃一回还不过瘾。《双忠记》一经问世,常演不衰,后被改编为平剧、粤剧流传至今。土豆女士之新版,大约是改编自粤剧版吧?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见解因立场而异,见仁见智而已。

        关键是,口味确实很重。相形之下,拙作的口味还算轻淡。

        其实本人一直认为,牺牲之事惨无人道,还是越少越好。尤其是广大妇女同胞,还是应当受到妥善之保护,而事实也确乎如此。古往今来,战争中的死难者绝大多数都是男性,女性总是更易生存,即便落入敌军之手,通常也只是充当性奴隶,很少遭到残杀。尤其是美丽女子,一般都会被敌军军官收作禁脔,纳为侍妾,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而甚少有性命之虞。是故,土豆女士的作品其实颇有“猎奇向”的意味,取其个别情况而铺陈之,演绎之。

        相较之前拜读的数作,此作血腥度更胜一筹。虐而杀之,分而食之,还置人头于长竿之上,让人想起了东南亚及南太平洋土著流行之猎首食人古俗。如先前所述,此诚为农业丰产祭典之余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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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技术层面言之,编剧很好,笔法洗练,唯一稍感违和的是叙事人称。

          从本质上来说,第一人称叙事乃是一种回忆叙事。也就是说,叙事的角色(即“我”)必须在事后建立一个“回忆点”,然后才能对前事娓娓道来,这就要求“我”必须在事件中生存下来。

          而本作的叙事者小蝶在结尾处死了,完全看不到回忆点。而后故事转成了第三人称,最后又成了土豆女士本人的夫子自道。尽管显出了作者的代入感,但也削弱了故事的可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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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閣下說的是常理, 可是小土豆的小說往往是不依常理的. 而不少主人翁都是第一身而最後是沒有存活的. 例如: 張麗華, 妲己, 劉楚玉, Beatrice Cenci 等等 ...小土豆一直都說: 我的故事很多是為失語者發言; 失語者, 當然也包括亡者. 說是幽靈也好, 最後意識也好吧.

            這也不是小土豆首創. 在國外這些例子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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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小土豆唯一涉及人吃人的故事, 我本身就對這行為深惡絕痛, 可是睢陽圍城也許是例外. 這已是"潔"本, 原版本比這個血腥得多. 不過, 不適合在美華刊出. 小土豆亦無興趣寫什麼"獵奇"性的故事.

              這女子是否願意, 人說人殊, 小土豆寫這故事只是不希望她的故事被消聲了.

              這也絕不是歷史小說, 而只是有歷史背景的小說. 不過, 相信仍比不少電視上的"歷史"劇可信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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