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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睢阳屠城记
    中篇小说,十三章,9万字,2016年初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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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凌宵楼


      唐至德二年  二月十五


      叶随秋再一次按住了剑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仲春的和风透过窗棂,穿堂过室,宛如舞姬的薄纱,轻抚着他的脸颊,然而,叶随秋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凛冽的萧杀之气已然贯通全身,蓄势待发。再一次,他用冰冷的眼光扫视着这座厅堂,他在窥伺一个时机,一个一击制胜的机会。

      这里是凌宵楼,睢阳城最豪华的酒楼,一场官方宴会正在举办中。

      叶随秋侍立于厅堂的西侧,在他身前不远处,正是宴会的主席。席上端坐着一个身着四品官服的中年人,白面少须,低眉顺眼,显出四分客气,六分拘谨,全然没有主人的架势。此人姓许名远,乃是大唐治下睢阳城的最高长官,也是叶随秋的顶头上司。对于这位生性懦弱的上司,今日的叶随秋既无敬意,亦无兴趣。在短暂地打量了他一眼后,叶随秋将视线移到了厅堂的北侧,目光随即骤变,如寒冰,而又似烈火,在冷峻的外表下潜藏着彻骨的痛恨和恣意的蔑视。

      占据北面次席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胖子,长着三重下巴,硕大的肚子顶到了桌案,犹如一头遍身绫罗的肥猪。“肥猪”正捧着一盘烤牛舌大快朵颐,嚼得满头大汗,一面还发出了奇怪的哼哼声。一名肩披碧绡的胡人美女侍坐于旁,一手持金酒杯,一手持白丝巾,时不时给“肥猪”喂酒擦汗。在两人的身后,站着三五个跑腿小厮以及十二个带刀家丁,排场颇为可观。该“肥猪”姓朱,是如今睢阳城屈指可数的富豪,曾向朝廷捐得礼部员外郎的头衔,世人都称他为“朱员外”。在叶随秋看来,这头肥猪和他的跟班皆为酒囊饭袋,全然不足为虑。真正的麻烦在另一边——

      在东面的次席上,踞坐着一个身高九尺的黑壮汉,尽管同样是服锦绣,戴金玉,但古铜的肤色、钢铁般的肌肉、以及放浪不羁的举止无不显出其江湖强人的本色。此人姓杨,本是关东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因为某些缘故,如今也成了睢阳城的巨富,还领了将仕郎的虚衔,俨然跻身朝堂之上。他的身后同样也有十余名武装保镖,大半是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亡命徒,武艺虽未臻一流,但也不可小觑。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些保镖,要想动他亦是不易。叶随秋早已探知,这位杨将仕早年得遇异人,练得一身硬气功,一旦施展开来,寻常刀剑甚难伤他分毫。叶随秋很清楚,今日之事若欲成功,必须先行击杀此人,而杀他的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在他戒备最为松懈之际动手——趁其尚未运功,直取要害,一击必杀!

      然而,叶随秋的忌惮还不止于此。令他隐约感到不安的,还有另一个人。此人一直孤零零地坐在南面的末席,身边只有两个酒楼的侍者。他的年纪与许远相仿,最多五十来岁,虽同为官僚,却穿着一身朴素的便服,头戴玄色襆巾。其人气质与许远大相径庭,他的眼睛并不大,双眸平静如水,一缕长髯随风轻摆,神情随和淡泊,举手投足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渊停岳峙之势。“此人城府极深。”早在踏进这座酒楼之前,叶随秋就做出了这个最基本的判断。事实上,今日的这场宴会是由这位大人一手安排的,许太守只不过是代为做东而已。然而直到现在,叶随秋都未能明白:这位大人宴请富商究竟是何用意?是为笼络人心,还是为了催缴军粮?他明明已贵为睢阳城的实际统治者,却为何还要韬光养晦,甘居末席?最重要的是:如果自己动手复仇,此人是否会出手阻止,使自己功亏一篑?须知,这座楼里里外外上百名卫兵几乎全都是此人的亲卫队,各条通道都被封锁得严严实实。今日即便行刺成功,要想全身而退亦是难如登天。

      窗外的嘈杂声打断了叶随秋的思绪。他不禁往身后瞥了一眼。

      不知从何时起,楼下的街道上已聚集了一大群平民,至少有数百之众,队伍排到了三条街开外。这群人以青年男子为主,清一色的布衣打扮,显得很有组织。他们用粗竹竿撑起了条幅,上书一排红色大字——“誓与睢阳共存亡”,不知是用朱砂还是用狗血写成,总之,颇有些触目惊心的效果。

      在凌宵楼周围戒严的众军士神情紧张,如临大敌,在校尉的指挥下用长枪结成围栏,拉出一条警戒线,将集会的人群拦在了距离酒楼三丈远的地方。

      “誓死保卫睢阳城!”

      见成功引起了楼上人的注意,示威人群开始高喊口号。

      “守望相助,共赴国难!”

      叫嚷声虽然喧闹,却也不失齐整,貌似有什么人在暗中指挥调度。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为富不仁,猪狗不如!!”

      口号愈发露骨,这场示威的针对性似已不言而喻。

      叶随秋无心继续观赏。在确认楼下的骚动对自己的行动不构成妨碍之后,他将注意力放回了宴会厅。

      席上的两位贵客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尽管他们都是如假包换的无耻之徒,但面对如此明显的挑衅,任何人都忍不住想要有所回应。

      “嘛——我说,许大人啊——”朱员外先开了金口,他的声音又尖又长,活脱脱的娘娘腔,“今天这排场太大了,哼哼,小人可消受不起哟!这个纳捐嘛……照理说也是吾辈的分内事。我们生意人嘛,要想混日子,还不得靠朝廷和各位大人罩着?只是嘛……这次不太好办呀……大人下了封城令,小人的铺子已经两个多月没进项了。嘛,家里现在也就只剩下些口粮了。所以嘛,这次的救国捐嘛……嗯,嘛……”

      随着他的话语,朱员外塞满脂肪的下巴不断抖动着。尽管早已司空见惯,叶随秋还是感到了阵阵恶心,恨不得马上一剑穿了它,把这块肮脏的肥肉钉在椅背上。

      “是,是……本官知道,大家都不容易……”许太守挤出了尴尬的笑脸,“……国难当头,还请各位勉为其难,那个……共度时艰……等平了叛,朝廷是不会亏待……”

      “哼——朝廷?!操他妈蛋!”一个炸雷般的声音打断了许太守的话语,杨将仕冷不防开了口,看来这位前江洋大盗已经忍了很久了,“你不说朝廷则罢,一说老子就来气!这李家朝廷到底给过咱们甚么好处?打前年儿起,老子前前后后缴了几千石谷子,本想捐个官儿当当,下半辈子吃几天皇粮,可结果呢?没成想只换得个将仕郎的虚位子,连他妈个屁用都没有!今儿你又来问咱要粮,哼哼——我说许太守,你们当官儿的胃口也忒大了吧?!这位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作为回应,南席的美髯公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似乎并不计较对方的无礼,顺道还向对方举杯致意——那是一只薄如蝉翼的夜光玉杯,盛着半杯葡萄酒,酒色殷红,宛若鲜血……

      “为了这睢阳城,咱们好歹都出过钱粮,外头这帮小畜牲出过甚么力?”杨将仕愈发口无遮拦了,“哼!一群癞皮狗,整天只会乱叫,甚么忠君、卫国、杀敌,哪个不会喊上两句?有种自个儿上战场去啊!一见血还不都他妈怂了?没骨头的贱种!要不是看在两位大人的面子上,老子早就下去一刀一个,全他妈给他咔嚓了!实话告诉你们,这种货色老子见多了,别看他们像模像样,只要随便剁掉两个,剩下的保准屁滚尿流!想当年,老子……”

      借着酒力,杨将仕扯起了他那段大逆不道的发家史,说到激愤处,不由双臂挥舞,指手画脚起来。

      叶随秋死死盯住了目标,等待着即将出现的破绽。

       “嘛——杨大当家干嘛和毛头小伙一般见识?也不怕失了我等的身份?来来来,喝一杯,消消气嘛——”说着,朱员外将胡姬递来的美酒一饮而尽,顺势在她的酥胸上捏了一把。胡姬冷不防一声娇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几个下流小厮忍不住笑了出来。杨将仕方才还怒气冲冲,见状也不禁莞尔。

      叶随秋的右手已然充分舒展,连绵不断的气息自掌心发出,直抵左腰的佩剑……

      “……讲到这帮小年青嘛,对他们那点儿小心思,本人还是知道一些的。这毛头小伙嘛——就是虚火旺盛,要是没地儿泻火嘛,呵呵……自然就容易出事情喽!你说是不是——小肉肉?哈哈……”说着,朱员外一把搂过两颊飞红的胡姬,出其不意地揉起了对方的丰臀。可怜的美人正用手护着胸部,全然没料到这招,不由得又是一声惊叫。

      “哈哈哈……朱胖子你说的倒也在理,有句老古话怎么说来着……饱汉不知饿汉饥,哈哈……好!不管这档鸟事了!来——咱们干!”杨将仕心情大好,冲着对方举起了大海碗,脖子一仰,开闸豪饮起来……

      就是现在!叶随秋长刃出鞘,人剑合一,自西而东,横穿厅堂,发出了白虹贯日的一击!弹指间,剑锋已没入了对手的胸膛。

      “你……呃……”杨将仕一声闷哼,瞬时面如死灰,酒碗从他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离他最近的两名保镖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然而,他们已经没机会出刀了——一道白光闪过,两人的咽喉各多出了一道血痕。不知何时,叶随秋的左手已多出了一柄短剑,短剑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圆弧,从反手转到正手,以旋风之势割断了两人的喉管。

      一击得手!接下来该轮到肥猪了!叶随秋正待收回长剑,却发现兵刃被一股莫名的强力吸住了,宛如生了根一般,任凭自己用尽气力,也无法拔出分毫。只见将死的杨将仕正死死盯着自己,神情绝望而狞厉,浑身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皮肤早已变成了紫铜色——他用最后一口气发动了护体内功,将袭来的兵器封在了胸腔之内,意欲与刺客同归于尽。

      就这样,叶随秋失去了最佳时机。

      短暂的震惊之后,在场的诸人都开始回过神来。

      官兵们全然没料到这场变故,在没有接到指令的情况下,一时间都逡巡不前。

      “来……来人!救……救……”朱员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早已是语无伦次。

      转眼之间,在场的众保镖纷纷亮出了刀剑,形势急转直下。

      “只能赌一把了——”叶随秋当机立断,短剑脱手飞出,目标三丈开外——朱员外的咽喉。

      朱员外一声怪叫,推开了身边的胡姬,借着反作用力避开了要害,短剑只插中了他的肩头。硕大的身躯侧翻在地,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呵,这运气……只能空手夺刃了么?”面对步步紧逼的保镖,叶随秋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兵器。

      就在此时,厅堂的南面传来了玉器的破碎声,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南席的美髯公已经站了起来,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风度,手中的玉杯早已化作碎片,深红色的液体从掌心点点滴落……

      “全军听令——”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虽然不高,却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动手!”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从他背后的窗户射入,精准地击中了对面的朱员外,贯穿了他的猪头。紧接着,早已占据有利位置的数十名精兵势如饿狼,一涌而上,将朱杨二人的随员杀得七零八落,有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

      片刻过后,宴会厅便恢复了平静。这场鸿门宴的宾客悉数倒在了血泊之中。

      叶随秋毫发无伤地立在尸堆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军士们割下朱杨二人的首级,装入金盘,献至南席座下,他心中一阵怅然,五味杂陈……原来,今日的一切都在某人的计划之中。这根本不是刺杀,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屠杀。双方的实力全然不成比例,结局从一开始就已预定了下来,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悬念。如此看来,自己的复仇之举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甚至,还平添了几分滑稽的意味……

      “叶参军年纪轻轻,却也急公好义,本官佩服。”美髯公的话语打断了他的遐思。叶随秋没想到,对方如此位高权重,居然会记得他这个八品小吏的姓氏。他虽无受宠若惊之感,却也颇觉讶异,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哦?照此看来,总不见得是……许大人?”

       随着美髯公的话语,叶随秋将目光转向了西面的主席,只见许太守面色如纸,瘫坐在地,仍止不住微微颤抖,看来是余悸未消。

      “呵呵,真难为许兄了。”美髯公莞尔一笑,否定了先前的猜想。稍稍打量了叶随秋一番后,他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本官须给睢阳百姓一个交代。叶参军请随我来——”

      言毕,美髯公捧起了装着两颗人头的金盘,从容不迫地走到了阳台上。

      迟疑片刻,叶随秋也跟了出去。

      刚才宴会厅的一番动静显然是传到了楼下,示威的人群早已停止了鼓噪,一片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都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站在高台之上,美髯公将血淋琳的首级信手掷下,就像是倒垃圾一般轻松。

      楼下众人先是一声惊呼。当看清了那是两颗头人之后,人群旋即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有奔走逃命者,有哭爹叫娘者,更有甚者,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附近的店铺和民宅,早先的秩序和气势全都不见了踪影。而那面写有“誓与睢阳共存亡”的巨大横幅也早已被委弃在地,正承受着数百只脚掌的践踏……

      与此同时,就在街道两端的路口,全副武装的大队官兵突然冲了出来,白刃出鞘,利箭上弦,毫不留情地封死了人群的退路,与守楼军士的温和态度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猝然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年轻的男人们大都吓懵了,胆子较小的几人甚至当场失禁,丑态百出……

      “睢阳的子民们,吾乃新任河南道节度副使——张巡!为大唐天子镇守睢阳城,肃清一切叛逆之徒!”见时机成熟,美髯公终于开了口,语音低沉厚重,掷地有声,“——现已查明,朱世仁、杨朝义二人素来目无王法,欺行霸市,鱼肉乡里,犯下杀人、奸淫、走私、大不敬等累累重罪,近日来更是勾结安史反贼,行大逆之事!囤积居奇,扰乱官市,且暗聚亡命之徒,密谋发动暴乱,妄图助反贼夺取我睢阳城!真乃恶贯满盈,罪无可恕!!本座与许太守已饬令法曹,将此二贼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听到这里,叶随秋总算是有些明白了:这位张大人之所以要拖上自己,全然是为了借用自己“法曹参军事”的微末头衔。那么,如此计划究竟有何深意?为了分担杀人的责任?还是为了表示对睢阳官府的尊重?抑或,仅仅是为了拉拢自己?……算了,没必要深究了。说实话,这次自己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多半还是拜这位副节度使大人所赐。自己刚才的行为已犯下杀人重罪,按律当斩。可现如今,张巡用寥寥数语就帮自己洗脱了罪名,做得天衣无缝,不露声色,算不算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仔细想来,此人已是第二次救了自己。前一次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睢阳城的形势比现在险恶得多。借着寒冬的余威,燕军——也就是张巡口中的“反贼”以十倍于守军的兵力对睢阳发起猛攻。由于守城主将——也就是许太守优柔寡断,再加上个别军官临阵投敌,胜利的天平迅速偏向了攻方。不过数日,包括叶随秋在内的众守军将士便陷入了绝境,眼看即将全灭。就在此时,张巡率三千援军从邻县赶到,以不可思议的奇袭大破燕军,歼敌两万余人,迫使残敌溃退数十里,一举解了睢阳之围。此役之后,张巡和他的军队便以助守为名,留在了睢阳城中,一直驻扎至今……

      “……二贼之家财,皆为历年盘剥勒索,非法所得。既取之于民,就理应还之于民!”张巡还在慷慨陈词,“……本座宣布——朱杨两家之私产,除必要的小部分予以充公之外,剩余之大部,从本月十八日起将悉数放还民间,任由本邑百姓拿取!先到者先得!!”

      人群一阵骚动,开始出现了零星的议论声,恐惧之情渐渐消退……

      “……汝等没有听错——人人有份,先到先得,就在三日之后!此乃朝廷之特许,皇帝之恩泽!本座代天巡狩,传达圣意,岂敢有半句虚言?!睢阳的子民们,还望汝等在沐浴天恩之余,皆能感恩图报,与官家同心协力,共御外侮,捍卫我大唐河山!!”

      言罢,张巡一挥手,发出了信号。街道两端的军队立即收起武器,让出了一条通路。

      在观望了一番之后,示威的群众开始慢吞吞地退场。这些青年男子的神情颇为复杂:怵惕、狐疑、颓然,还夹杂着几分兴奋和期待……

      就这样,就在这一日之间,睢阳城中叱咤风云的两大势力突遭灭顶之灾,双双土崩瓦解。家主的身死只不过是个开端——叶随秋后来才知道:就在凌宵楼行动的同时,张巡手下的另两支部队突击包围了朱、杨二家在城中的居所,登堂入室,大开杀戒,将朱、杨二人的眷属、家仆、门客、男女老少五百余人诛灭殆尽,只留下了四十岁以下,且无身孕的女眷——为了偿赎其父兄或夫君莫须有的谋逆大罪,这几十名女子被悉数没为官奴,开始了她们卑污的皮肉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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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往事与故人


        三天后的黄昏,带着一身的尘土和满心的厌倦,叶随秋回到了他在城西的居所。

        就在凌宵楼事件的次日,他意外地接到了张巡的调令,被任命为睢阳官府的代表,参加对于朱、杨二家财产的抄没和分割。当然,他名为“参与析产”,其实也只是列席旁观,做做样子而已,抄家的主要负责人自然全都是张巡的心腹手下。朱、杨势力覆灭之后,这位张节度使已逐渐把持了睢阳的内政:太守许远据说是偶抱微恙,已在家卧病数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巡遵守了那天在凌宵楼上许下的诺言,对朱、杨二家的万贯家财未动分毫,只是没收了两家库藏的粮食、布料、兵器、木材之类,以作补充军队给养之用,这就是他所说的“必要的小部分”。在他的授意下,两家的金银细软大都被分到了睢阳府大小官吏的名下,上至太守许远,下至守城门的阍人,也包括参军叶随秋在内,几乎人人有份,由军士送钱上门,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完事之后,军方和府吏从朱、杨二家全体撤离,不留一人,将诺大两座宅院连同里面的古董珍玩和家具摆设一并留给了早已在外面守候多时的睢阳民众。于是乎,从今天一早开始,数千人的疯狂抢夺就拉开了序幕,场面从一开始就已完全失控——事实上,根本就没人想过要进行所谓的“控制”。在这整整一日之间,争吵号呼之声不绝于耳,小规模的斗殴事件不断发生,被踩死踩伤者更是数以百计……直至傍晚时分,人群方才逐渐散去。地上一片狼藉,处处散落着陶瓷的碎片、被撕碎的字画、残破不堪的锦帛,甚至,还有抢夺者遗失的鞋履,以及星星点点的血迹……喜不自胜的抢夺者们并不知晓:他们今天拼着性命洗劫而来的“宝物”其实全是些无价值的废品。古玩、宝饰之类的奢侈品价值波动极大,若在太平治世,自然是身价不菲,但要是放在朝不保夕的乱世,那自然也就一文不值了。在现今的形势下,最有升值希望的恐怕还是生活必须品和军需物资,也就是被张巡拿走的那最最“必要的一小部分”。据叶随秋的估算,这批宝贵的物资足以供应城内六千守军两个月左右的用度……

        “匹夫匹妇,愚不可及……”想到这里,叶随秋长叹一声,推开了自宅的房门。

        伴随着朽木的嘎吱声,室内的一切再度映入他的眼帘。这是一间二丈见方的斗室,除了几件简陋的家具之外别无长物。北面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神龛,上面简单地供着两块灵牌。整间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虽然老旧,却也不失整洁,作为一位青年男子的居所,或许是过于整洁了一些。

        叶随秋脱下官袍,挂到墙上,随后一头躺倒在床铺上。

        望着长满青苔的瓦片,他的心中一阵虚空。复仇的小小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是啊,纵然血刃仇敌又能如何?堂堂叶大公子还不是要继续蜗居在这斗室之中?过去的百种威仪、千般尊荣早已形同镜花水月,失去了实在感……

        记得在三年前,自己还是睢阳城的宠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毋庸讳言,这多拜自己的出身所赐。

        当时的叶家还是睢阳城的首富。历经数代人的经营,在叶随秋的父亲手中,叶家的财势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遍布睢阳各大产业:田地、牧场、布庄、酒馆、赌坊、娼楼……大凡种种,无所不包,几乎垄断了大半座睢阳城,父亲也因此得到了“叶半天”的尊号,就连官府也不得不为之侧目,逢年过节,以及红白喜事之际,必派属吏赴叶宅致意……然而,正如历史上一次次重演的那样:树大招风,盛极必衰,就在三年前,也就是叶随秋二十二岁的那年,叶家的大劫难突然降临了:父亲毫无征兆地遭到了官府的拘捕,罪名是涉嫌贩运私盐,且数额巨大——这是杀头的重罪。为营救家主,叶家的财产宛如烈日下的冰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消耗,落入了众多觊觎者的手中,不过月余,即告殆尽。在叶随秋卖出叶家祖宅的第三天,父亲终于被放了出来,带着一身的伤痕和无尽的怨愤,随即一病不起,旬月而逝。紧接着,母亲也因悲伤过度,心力交瘁而猝死在父亲的灵前。就这样,短短两月之间,曾经威震一方的叶氏家族土崩瓦解,众叛亲离,而叶随秋也从天之骄子沦为了孤家寡人。作为叶家嫡传的独子,带着巨大的悲愤,叶随秋开始明察暗访,不过多久,便探明了事情的真相:正如他先前所料,父亲的确是受到了陷害,贩运私盐的罪名纯属子虚乌有。构陷的主谋一共有两人,其一是父亲手下的一个掌柜,姓朱,也就是后来的朱员外,其二是一个从外乡来的不法盐枭,姓杨,也就是后来的杨将仕。此二人里应外合,巧施移花接木之计,将贩运私盐的罪名栽赃到父亲头上,最终导致叶家家破人亡。在瓜分叶家财产的过程中,此二人也分到了不小的一杯羹,摇身一变,竟都成了睢阳城屈指可数的富豪。也许是为了防止报复,朱、杨二人在城中购置了深宅大院,从此深居简出,行踪不定,还各自雇佣了上百名护院保镖,想要潜入行刺,其难度可想而知。又过了数月,正当叶随秋还在苦心谋划之际,安史之乱爆发了。叛军很快就打到了河南。睢阳郡守闻风丧胆,告老还乡去了。朝廷火速调来了新长官,也就是如今的太守许远。临阵之际,叶随秋也应征入伍,开始保卫家园,数战之后,便因战功受到许远赏识,晋升为法曹参军。尽管沙场惨烈,九死一生,但在杀敌之余,叶随秋还是不忘家族血仇,始终窥伺着复仇的良机……终于,在三天之前,这出为时三年的复仇剧落下了帷幕,永远地落下了帷幕。叶随秋知道:冤冤相报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张巡已经替自己斩草除根了。那些幸存的女流全然不足为虑,她们对于父兄和丈夫的爱本来就很是有限,一旦重新怀孕,便会将过去的家世忘得一干二净,毕竟,孩子才是她们的一切。女人终究只是女人,其才略终究无法与男人相比,与其说是资质不足,还不如说是缺乏努力的动机……说到才略,那位张节度使倒堪称是一位怪杰,心机之深沉、手段之极端,在如今的睢阳城,乃至是全河南道中,恐怕都无人可出其右。在叶随秋有限的印象中,此公素来不拘小节,不囿于常理,行止不可不谓乖张,不过,若无有此等魄力,又如何敌得过如狼似虎的燕军?也难怪此人在战前一直默默无闻,而战端一开,就立即声名鹊起,平步青云,不到三年时间,就从小小的真源县令一路升到了封疆大吏的位子上,真可谓治世之庸人,乱世之贤才……如此说来,如今这场战乱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藉此出人头地,重振叶家倒也不无可能……当然,前提是:自己必须先活下来。可是,这又谈何容易?“活下去”,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愿望,在如今的河南俨然已成奢望……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屋笼罩在一团漆黑之中。

        叶随秋摸出火折,正欲点亮油灯,屋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什么人?”

        屋外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难道是‘她’?不对,这不合理,她根本不需要敲门……”想到这里,叶随秋拔出了桌上的长剑——对方恐怕来者不善,否则自己不会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他用剑尖拨开了门闩。

        房门缓缓打开,再度发出了长长的嘎吱声,在清冷的暗夜中显得分外诡异……

        门开了七分,门外并不见人。然而,叶随秋已经感到了人的气息——就在房门右侧三尺处的墙体背后。尽管对方已刻意隐匿了气息,但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内,实在不可能瞒得过他。在房门右侧七尺处有一扇窗户,如果现在破窗而出,或许可以突袭对方身后,一举反制对方。但是,这并不是最好的对策。倘若对方早有准备,那么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是……

        叶随秋抄起一张木椅,从窗口飞掷而出,在破碎声响起的同时,他从门口一跃而出,一剑斩向埋伏者的脑后!

        对方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一般,瞬间左手出剑,从背后挡下这一击。

        剑锋相错,火星四溅。不速之客借力滑出了丈余,顺势一个转身,姿态颇为潇洒,全然没有偷袭失手的狼狈。

        借着月色,叶随秋看清了对方的相貌。

        “是你?!”

        被叶随秋称为“你”的是一名男子。他的年纪与叶随秋相仿,身长七尺有余,身着时兴的襕袍,头上却戴着老式的纶巾,袍巾俱是白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出七分儒雅、三分风流。

        “因为使左手剑,所以埋伏在右边……我早该猜到了。”叶随秋喃喃道。

        “呵呵,果然还是失手了,不愧是老师的得意弟子!”白衣男子莞尔道,同时还剑入鞘。他的语调抑扬顿挫,颇有歌咏之天赋。

        “老师早就说过,偷袭不适合你。”叶随秋也收起了兵刃,旋即露出了嘲讽之色,“……还真是稀客啊,有多少年没见了?怎么突然想起叶某来了?真是难得……”

        “叶兄哪里话?既是久别重逢,不请小弟进去坐坐么?”对方似乎不以为意。

        叶随秋转身进屋,点亮油灯,独自在桌边坐了下来。

        “长话短说。这里没你的位子。”

        屋子里本来就只有两把座椅,其中一把正支离破碎地躺在门外,所以,白衣男子在各种意义上都已失去了位子。

        “那可真是遗憾……”男子无奈地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地叹道,“……好吧,两件事。首先,这个还你——”

        言毕,他将一个包袱放到了桌上。包袱长约八寸,宽约五寸,包裹得严实齐整,纵然经历了刚才的打斗,也看不出有任何变形。男子慢慢解开了包袱,将一本旧书册展现在叶随秋面前。

        “这是……?!”叶随秋马上认出眼前之物。那是一册《陶渊明集》,贞观十二年抄本,不用翻开也知道,扉页上还有“叶随秋藏”的篆文印章。这本书是自己少年时代的爱物之一。如果没记错的话,在三年前的那场变故中,它应该是连同家里的大批古董一起被变卖了,早已失踪多年。

        “真没想到……难为你了……”

        在表达谢意的同时,叶随秋随手拿起了《陶渊明集》,未及翻阅,便觉手感异样。翻过来一看,发现封底连同最后几页都已遭人撕去,撕痕犬牙交错,还沾染了淡淡的血迹,似乎是经历了相当暴力的抢夺……等一下!难不成,这是今天……

        “不错,这是在朱世仁家的书房找到的。”白衣男子道,“当然,不是我找到的。事后碰巧发现了它,想起了一些往事,觉得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这么说,今天的事情你也有份?”叶随秋又想起了关于眼前人的种种传闻,态度再次骤变,“……呵,岂止是有份?说‘有份’实在是太小看你了——你根本就是主使吧!?三天前凌宵楼下的那帮混账,怕也是你的小兄弟吧?”

        白衣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苍白,但下一个瞬间就恢复了常态。

        “不错,那天的游行确实是我策划的。”白衣男子再度开了口,语调波澜不惊,“但今日之事却与我们无干,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是么?那这本集子你是从何得来的,总不见得是路上捡来的吧?”

        “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在他亲戚家发现的,他亲戚参加了今日之事。我知道以后,就花钱买下了它,多少有些偶然吧!”

        “这么说来,你倒是神通广大得很呐!”

        “请你相信,我和我的同志绝非违法乱纪之徒。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睢阳!”

        “听起来不错,唱出来更好!”

        “不相信吗?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马上证明给你看!”

        “机会?”

        “是的,这就是今天来找你的第二件事——我们要加入守城队伍!还望叶兄向长官引荐!”

        叶随秋大感意外,对于对方的真实意图,他一时间无从揣测。或许……自己真的误解对方了?

        对方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保卫家园乃人之常情,不知有何见疑之处?敢问叶兄,你报家仇也需要理由吗?还望叶兄推己及人,玉成此事。不只是我等,全睢阳的百姓都会感激叶兄。”

        “哼!这种廉价的感激,就算扔在街上也没人会要……”尽管嘴上依旧刻薄,但眼见对方的态度还算恳切,叶随秋也不由信了几分。他很清楚,如今的睢阳守军亟待新鲜血液的输入。据斥候来报,燕军正在河南境内招兵买马,已募集数万之众,正厉兵秣马,准备再度攻打睢阳。而经过上个月的恶战,睢阳府的军队伤亡过半,只剩下三千八百余人,即便是加上张巡带来的三千援军,也不足七千之数,面对未来更加猛烈的攻击,若无新的援助,幸存的机会实属渺茫。

        “废话少说,”沉吟片刻,叶随秋问道,“——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至少一千人,都是身强体壮的后生。”

        睢阳城中如今共有百姓三万余人。一千人,已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作为后备兵员,也算是聊胜于无吧……不管怎么说,愿意干实事总是好的,正如某位新死人所言——比起游行示威之类的空谈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你们可要想好了,打仗可不能光靠嘴皮子……”

        “没问题,他们多少已有觉悟。只要有武器,随时都能上战场!”

        “既然如此,我会尽快向太守禀明。”

        “许太守?那固然……是好的……”白衣男子突然现出了奇怪的神色,错愕间夹杂着些微的嘲讽。

        “如果方便的话,还请向节度使张大人传达!”迟疑片刻,白衣男子直言道,“小弟听说,如今睢阳军政皆归张巡大人掌管,而叶兄又是张大人的红人,所以还请……”

        “红人?!什么乌七八糟的……”叶随秋全然没料到会有这种传言。

        “哦?叶兄竟会不知晓么?倘若真是不实谣传,还望叶兄海涵。比起睢阳的存亡来,吾辈的私誉实属微不足道。叶兄素来睿智,此等浅显的大义想必早已了然于心……总之,牵线之事就拜托了!”

        “……好。不过我只负责转达。”

        “如此足矣。”

        “还有事么?”

        “没有了,都已办妥。叶兄多保重,小弟告辞。”

        白衣男子作了一揖,转身正待离去,却被叶随秋喊住:

        “等一下……关于张巡大人,外面还有些什么传言?可否说来听听?”

        “哦?看来叶兄的消息有些闭塞啊……”白衣男子转过身来,稍加思量便娓娓道来,“……说法有很多种,可谓褒贬无常。张大人初来睢阳时,百姓都称他为睢阳城的救星。可过了一段时间,就传出了他拥兵自重,企图霸占睢阳的流言,还有人说他要把睢阳城的未婚女子全都抓进军营,或是效仿胡贼,推行初夜权之制……当然,多为空穴来风之谈。在处决了朱、杨恶霸之后,这位大人的风评似乎又好转了许多。从明天开始,大概就会有人称呼他‘张青天’了吧?”

        “是吗……那你如何看他?”

        “怎么说呢……”白衣男子略微皱了皱眉头,“……坦率地讲,这位大人的手段是狠辣了一些,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恐非仁人义士所为。但是,如果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守护睢阳,让最大多数人活下去的话,那么,我们就应当支持他,帮助他,尽全力同他并肩作战。不知叶兄以为然否?”

        叶随秋不置可否,也不复多言。

        “当——当——”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阵钟声响了起来。钟声来自不远处的玄元庙,宣告初更已至,睢阳城行将进入宵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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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她


          目送故人离开之后,屋内又只剩下了叶随秋一人。

          百无聊赖间,他将油灯移在床边,半坐半卧地翻起了那本《陶渊明集》,意欲重温那份恬淡静美的田园意境。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那些熟悉的诗篇仿佛都变了模样,平淡无奇、味如嚼蜡,甚至还透出了几分呆板做作之气……当年的自己竟会喜欢这等文字,真令人难以置信……渐渐地,数年前的锦衣玉食、亭台水榭、仆妾成群,诸般怡然自得的景象尽如眼前的书册一般,染上了一层泛黄的色彩,给人恍如隔世之感……原来,诗还是原来的诗,只是,人已不再是当年之人。做作的未必是陶潜,而是当年的自己……

          “唉,原来是叶公好龙……不读也罢……”

          正待合上书卷,耳畔却传来了银铃般的吟咏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回来了哦!”

          叶随秋反射性地抓起床头的长剑,然而,一双柔软的玉臂已经缠上了他的脖颈,化解了他的抵抗。于是他知道:“她”又来了。和以往一样,从虚空中来,不经过门户,没有一丝动静,甚至连气息都无法觉察。能做到这些的,惟有“她”一人而已。

          “嗯?不欢迎么……”少女继续低语着,用温润的气息抚弄着他的耳垂。

          “拜托你下次正常点,别弄得像母老鼠一样。”叶随秋慢慢放开了剑,面露微愠。

          “呵呵,只能怪你太迟钝。我已经到了很久了哦!”少女也放开了他的脖子,转到了他的身前,依旧笑靥如花。

          “哦,是么?”

          “嗯,我想想……”少女歪着脑袋作沉思状,“……应该是在……第一次敲钟的时候吧……呐,刚才那个很俊的小哥,你们是朋友吗?”

          “不是!”

          “哦?原来不是啊……可你们看起来很要好呀!”

          “你看错了。”

          “看你们吵架的样子……呵呵,只有很要好的朋友才会吵成这样……”

          “好吧,你不是会读心吗?直接读一读不就知道了?”

          “不要,那多没意思!听当事人讲出来才好玩嘛!”

          “……”

          “你也很想告诉人家吧?讲嘛讲嘛!”

          “……好吧……在那之前,麻烦你稍微正经一些。”

          “正经?比如……这样?”

          话语刚落,少女一收方才小鸟依人之态,摆出了大家闺秀的风度。只见她正襟端坐在床前,螓首微颔,低眉顺眼,琥珀色的瞳仁宛若秋水,在灯火的映照下清波荡漾,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她今天身着一袭青色窄袖道袍,恰如其分地衬托出娇小玲珑的体态,与脸上淡淡的妆色相得益彰,给人亲切可人而又楚楚可怜的感觉。

          “唉,真拿她没办法……”叶随秋暗自叹道,随后,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那个人……他叫罗宗虞,算是从前的朋友吧……那时,我父母还没死,我的家也不在这里……呵,过去的事大多跟你讲过了,也没什么好啰嗦的……”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上身微微前倾,表示洗耳恭听。

          “……你知道,我一直独来独往,难得有几个朋友,他就是其中之一……我还一度以为,他是我一生的朋友……我们一起学过剑,一起逛过青楼,还一起杀过人……那是一帮强盗,全都是亡命之徒。那时我们不知深浅,仗着学了几天剑,直接闯进了他们的老巢……那一仗杀得昏天黑地,真的很惨……我和他都受了好几处伤,浑身都是血,现在想来还有几分后怕……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杀光了所有贼人,一起回到了城里。”

          “生死之交?”

          “算是吧……但那又如何?自从我家出事以后,这家伙就翻了脸,一直避着我,把过命的交情忘得一干二净。我本来还指望报仇的时候能拉上他,真是可笑!太天真了……不过,平心而论,他这么做大约也是人之常情。当时我仇家的势力越来越大,就连官府也不敢惹他们。罗宗虞那时正打算……成家,或许只是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吧?有家室的人毕竟不一样,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呵呵,本公子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不觉得。”

          “是啊,一点都不。我只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缪托知己而已……我完全猜错了——结了婚以后,那混蛋并没有好好呆在家里,反而跟许多下九流的角色混在了一起,有破产的农户、失业的工匠,还有不少地痞流氓,真让人大开眼界!听说这家伙很快就当上了这些人的头目,还暗中结成了社团,以光明正大的名义做狗苟蝇营的勾当……我这时才知道,这家伙最大的能耐并不是剑法,而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别看他刚才斯斯文文的,活像个世家公子,可一旦回到他那帮狼兄狗弟那里,还指不准会变出何等嘴脸……”

          “这么说,他家不是很富裕啦?”

          “只不过是个半耕半读的农家,最多也就小康水平,生了一大堆孩子,他是老大……所以他挖空心思,拼命想往上爬。想到他当年是怎么巴结我的,我现在都觉得恶心!这混蛋还真下足了功夫,他知道我看不起阿谀奉承之徒,就在我面前装清高,又知道我争强好胜,凡事又都让我三分,尺寸拿捏倒是恰到好处,所以一下子骗了我七、八年,从我家拿走了不少好处。我真是蠢到家了……罢了,都是些破事,不值一提……”

          “他的那个……社团,到底是做什么的?”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各种犯法勾当。起初是打着支援前线的幌子强行募捐,说穿了,是在变相收保护费。后来世道越来越乱,他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对城里的富户打砸抢,还勒索要挟官府,当然——都是藉着一些非常好听的名义……太守怕激起民变,富户也大多想息事宁人,所以就让他们一直混到了现在,居然还成了上千人的气候,真是讽刺!”

          “你……真的很辛苦,这些日子受了好些委屈……是为了这座城吗?”少女的话语满怀同情。

          一闻是言,一阵酸楚涌上叶随秋的心头……为了将其压下,他开始顾左右而言它:

          “不,委屈什么的……没有的事……对了,倒是你,好像对睢阳城的事特别感兴趣啊!总让人觉得不太寻常。”

          “哦?如何不寻常?”

          “一个外乡人,趁夜潜入城中,刺探各种消息,对了,好像还是点汉胡混血……这样一个妹子,你不觉得很像是敌军的细作么?”

          “呵呵……你确定是认真的吗?”少女嫣然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贝齿。

          “呵呵,你说呢——”在报以微笑的同时,叶随秋已用余光锁定了右手边的长剑,接下来,只需要一瞬间……

          一瞬间过后,叶随秋抓了一个空。

          少女依然在笑,只是手中多了一柄长剑。长剑并未出鞘,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膝头,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好吧……抱歉,我是开玩笑的。”叶随秋陪笑道。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其实早有预料。这的确只是个玩笑。叶随秋很清楚,眼前之人绝无可能是燕军的间谍。两个月前,当少女第一次来到他身边时,他就曾做出过上述怀疑,然而,怀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理由很简单:如果这位少女真是燕军间谍的话,那么睢阳城早就破了,绝不可能坚守至今。以此人的身手,要取守军主将性命简直易如反掌,根本无须刺探什么情报。可笑自己平日还自命身手了得,一旦来到此人面前,简直就如同婴儿一般,漫说是招架之力,就连招架的机会都没有。对方不仅出手奇快,其潜行术更是令他匪夷所思。按照习武者的常识,潜行藏身之术分为多个等级,大略以隐匿足音为粗,以隐匿呼吸和体味为精。只要勤练轻身功夫,便可使脚步声从重到轻。要减轻呼吸声,则须修习导引吐纳之功。三者之中最难隐藏的就是体味。叶随秋曾听师傅说过,体味不可能靠意念抑制,纵然是顶尖的潜行者,也只能通过控制饮食和沐浴香熏达到消除体味的目的。然而,这位少女的情况却着实诡异,完全超乎常理。当她挽住叶随秋脖子的时候,叶随秋竟然没有嗅到一丝气味!直到叶随秋认出她之后,她的体香才逐渐飘散开来,在一尺之外也能闻到。这该如何解释?叶随秋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是老样子,总喜欢瞎猜……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好吧,我承认——你是鬼,真正的鬼,如假包换的鬼。”

          “用不着那么多定语。”

          “可是,就算是鬼,也总该有名字吧!”

          “为什么?”

          “鬼总是人变的,生前的名字不妨碍带到死后吧?”

          “呵呵,你完全弄错了哦!好吧,作为如假包换的鬼,就让我来告诉你真相,第一条——所有的鬼都没有名字,鬼是无形无色的存在,一旦有了名字,就被赋予了形体,也就和人没什么区别了。所以说,第二条——鬼不是人变成的,恰好相反,所有的人都是由鬼变成的。人,明白了吗?”

          “我怎么觉得,这好像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还有,你自己不也有形体么?”

          “那只是为了迎合你的趣味罢了。鬼变成人的方法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报身,就是你们所说的投胎转世,还有一种是应身,就像我现在这样,以你最喜闻乐见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和你做各种你爱做的事,包括回答你的操蛋问题。如何,还有问题吗?”

          “这么说来,我也曾经是鬼喽?”

          “不,‘你’不是。只能说,变成你的那个东西,她是鬼。鬼是不分你我的。”

          “不明白,感觉有点像佛经里说的……”

          “那是一群穷极无聊的人剽窃了鬼的至理,东拼西凑搞出的二手货,因为只拾了些皮毛,所以总有些似是而非。”

          “不管怎么说,没有名字总不太方便……你不是游荡了很多年了吗,以前的人是怎么称呼你的?可有你中意的名字?”

          “唔……让我想想……这么说来,最近倒是有一个……呵呵,‘妙清’,少女妙,水青清,这个名字怎么样?”

          “怎么一听就像是女道士的名字?”

          “就是道号呀!那是一个小哥帮我起的……说起来,你和他还是趣味相投啊,都喜欢人家扮成道姑。”

          “那个……现在的男人……大概……都好这口吧……”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就像昨天一样……仔细想来,那位小哥和你还真有几分相像,人家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哦!”

          “是么?”

          “他叫三郎,那时也是你这般年纪,他家不巧也遭了难,家产被一伙外姓人霸占了。三郎一个人流落在外地,一天晚上寄宿在一家道观里,然后就遇上了我……他人真的很不错哦,长得帅,又很风趣,还有……”

          “老套的戏本,结局——”

          “……后来他回到了家乡,杀光了霸占他家产的外姓人,当上了新的家主人,我们也就分手了。”

          “结局果然也老套得很。”

          “说得也是……不过你们就喜欢这种套路嘛!……哎,说真的,我没有骗你哦!这件事是真的。那座道观就在真源县,也就是那里的玄元皇帝庙……”

          “这么说来……你是想我叫你‘妙清’喽?”

          “如果一定要有个称呼的话——”

          “‘妙清’……还有三郎……可惜我不是……”

          “……”

          “……”

          “……”

          “哎,妙清……对吧?”

          “嗯,什么事?”

          “那位三郎公子……如果……我是说假如,假如……他夺不回财产,假如他一辈子只能当浮浪人,连一点希望都没有……那么……你……还会爱他么?”

          “你——说——呢?”

          不经意间,少女攀上了他的膝头,就像小猫一般柔软。她拔出头上的发簪,栗色的秀发披散开来,轻拂着他的脸颊。

          他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少女的眼眸湿润而灼热,四目对视间,她轻启朱唇,吐幽兰之氛:

          “蠢问题哦……”

          是啊,的确是个蠢问题,天下竟会有如此之蠢的问题!

          叶随秋不复疑虑,一把将少女揽入怀中,信手拂灭了床头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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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少年


            唐至德二年  五月廿一  


            仲夏已至。

            清晨时分,带上武器和两名军士,叶随秋开始了一天的例行巡逻。

            时隔三月,睢阳的街道又变了模样,一派萧条气象、颓废光景。三月前尚还零星营业的商铺如今全都关了门,只剩下徒有其表的店招在晨风中微微摇荡。风中还夹杂着鲜明的腐臭气,街上早已是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街道两旁的小巷中尽是三五成群的睢阳人,大多是一脸愁苦,面有菜色,时不时还有四下狼顾,意欲趁乱打劫的亡命徒。

            在这三月间,睢阳城的犯罪率逐步升到了历史的最高峰。杀人、抢劫、强奸,诸如此类的恶性案件比比皆是,根本无暇侦破,以至于偷盗、斗殴之类的轻罪早已被忽略不计。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内卫部队的定期巡逻是必须的。上峰早已授权——巡逻中一旦发现不法行径,若无特殊情况,罪犯一律当场处死,无须逮捕,亦无须上报。

            在沿街百姓的畏惧的目光中,叶随秋和手下一路来到了城南。

            这里的景象更是破败凄惨。临近城门的两个街区早已半毁,残垣断壁四处可见,难得有几间完好无损的房屋。大批难民正露宿于此,其中还不乏伤残人士、孤寡老人以及失怙的儿童。凡此种种,大多拜数日前结束的那场恶战所赐。

            三月中旬,燕军再度进攻睢阳。此次的总兵力多达十二万之众,将睢阳城围得水泄不通。然而,甫一交锋,叶随秋便惊异地发现,敌军的战力远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强悍。原来,在早先结束的正月战役中,燕军损失巨大,其主力——由同罗、突厥和奚族人组成的骑兵部队折损近半,一时间无法从东北得到补充。在此次攻城的十二万人中,异族士兵只占四万余人,剩余的八万士兵竟都是汉族人,甚至还有大量从河南本地征募的农民,其军事素质之低可想而知。但尽管如此,敌军的数量优势还是太明显了。敌军主将尹子奇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一开始就采用了人海战术,从三面同时发起强攻,昼夜不息,形成车轮战之势,丝毫不顾惜己方士兵的生命。战事迅速陷入了白热化,不过数日,燕军的尸体就填满了睢阳的护城河,后继者蜂拥而至,踏着血肉筑成的阶梯继续向城头攀登……十天……二十天……四十天……终于,两个月后,燕军再度撤离了睢阳,在城外抛下了四万多具尸体。睢阳城又一次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守军的伤亡要远小于敌军,但按比例计算,同样也堪称惨重。尽管新主将指挥有方,屡出奇谋,但守军还是付出了伤亡过半的代价,从战前的六千八百人减员至如今的三千余人。

            更令人担忧的是,在这整整三月之间,睢阳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援助,除了几张新的空头委任状。附近的友军若非自身难保,便是持骑墙观望态度,被敌军怀柔者亦不占少数,真令人心寒……鉴于形势的持续恶化,张巡似乎有意启用义勇军,将其作为预备队推上前线。所谓义勇军,全称“睢阳义勇军”,其首领正是叶随秋的老朋友——罗宗虞。在罗宗虞夜访的次日,叶随秋就将城民投军之事报知了上司,罗宗虞也迅速打出了“睢阳义勇军”的新旗号,自封为统领,不断招摇过市,大造声势。然而,在此后的大半个月中,官府一直没有作出明确的回应。直到三月战役开始前的数日,张巡才突然下令,允许罗宗虞及其手下一千人参与守城。睢阳义勇军确实参与了之后的整场战役,但从头到尾都只担任医疗队、巡逻队之类的角色,既没有直接对敌的机会,也接触不到太多的后勤物资,其地位颇有些尴尬。但即便如此,经过这三个月的活跃,义勇军声望日盛亦是不争之事实。为表彰义勇军的功绩,张巡破格授予罗宗虞将仕郎之位,由此竟招来了睢阳府官员的一片非议之声……

            “看来,大唐的人心已经散了……”望着被敌军投石机蹂躏的大片民宅,叶随秋暗自叹道。猜忌、懦弱、苟且、背叛,甚至还有同族间的骨肉相残……人性在战争中所能表现出的丑陋嘴脸在这数月间尽显无遗。或许,如今的纷争和颓势早在天宝年间就早有端倪。严重过剩的人口,拥挤不堪的街市,失业潦倒的平民,互相倾轧的权贵……或许,早在自己的少年时代,今日的一切就已注定……原来,大唐的人心早就散了……

            穿过残破的街道,睢阳的南城门就在眼前。叶随秋已经闻到了从城外尸山传来的阵阵恶臭……

            今天的城门口貌似发生了不小的骚动,已经聚拢了不少围观者。

            “参军大人驾到!还不闪开——”

            两名随从上前分开了人群。

            在人群的中央,几名守城门的卫兵正和一个少年扭打在一起。男孩身材瘦小,衣衫褴褛,最多不过十二、三岁,论力量不是卫兵的对手,但却出奇地顽强,尽管已被擒住了双臂,却仍拼命挣扎,又踢又咬,大骂不止……

            “他奶奶的!小兔崽子,再不老实就剁了你!”这群卫兵的头领开始失去耐心。叶随秋认得此人,他是张巡手下的一个队正,姓刘,外地人氏。

            “住手——”叶随秋止住了即将拔刀的队正,“——怎么回事?”

            “你是……叶参军。”对方很快也认出他,悻悻然松开了刀把,“……也罢,你来的正好,这小畜生就交给你发落了!”

            “他犯了什么事?”

            “什么事?哼,叛国投敌的大事!”

            “你放屁!呸——”少年突然插了话,还冷不防向刘队正吐了一口血痰。他的嘴角已被打破,额头也有几处淤青。

            刘队正猝不及防,血痰正中他的脖子。他顿时恼羞成怒:

            “操!你活腻了!”

            正当他再度想要拔刀之际,叶随秋已经插到了他和少年的中间,厉声喝道:

            “休得造次!好好说话——”

            “妈的!他舅子的……好,老子今天就给你个面子,先饶他一回……”刘队正一面抹去脖子的污迹,一面骂骂咧咧道,“……这小畜生胆子可真不小,趁咱们换班的当儿想要溜出城去,你瞧,用的就是这玩意儿——”

            顺着刘队正的指示,叶随秋看到,不远处的城墙上正垂着一条长长的绳索,大概少年是想用它翻墙出城吧?不过这法子实在不太靠得住,即便是避得过城内卫兵的耳目,也很难不被城楼上的哨兵发现,到时下场只会更加悲惨——直接被冷箭射死。

            “他只不过是想出城罢了,怎能说他投敌?”叶随秋道。

            “城外都是贼军,就算不是投敌,要是被贼军拿住,也定会泄露军情!张大人有令——凡是私通贼军,潜逃出城的,一律处斩!”刘队正振振有词道。

            泄露军情?真是可笑……在叶随秋看来,经过这几个月的鏖战,对于城外的敌人而言,如今的睢阳城早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胡说!全都是胡说!他们全是坏人,专门和我家过不去!”少年向叶随秋控诉道,“……我家过去是摆煎饼摊的,后来这帮大兵来了,老是白吃白喝不算,还对我娘动手动脚,还动手打我爹。我家本来好好的,全让他们给祸害了!后来……后来……呜呜……”

            少年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在周围引发了一片同情的啧啧声。

            刘队正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看来少年所言大致不虚。

            “别哭了……”叶随秋拍了拍少年的肩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城?”

            一闻是言,少年的情绪再度激动了起来,他使劲擦了擦眼泪,忿忿道:

            “为什么?哼,这位官爷,我倒想问您,我为什么不能出去?!上个月打仗的时候,我家房子毁了,爹娘……爹娘都被砸死了!前几天爷爷又病死了!我在这里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留下来还有什么活路?!大人,您让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少年的话语大大感染了围观人群,一时间,四周尽是唏嘘之声……

            叶随秋也不由得一阵心酸,但随即又生起了些许疑惑:自己平日并无同情弱者之习惯,方才只是为了问明真相,不知不觉间竟也动起了恻隐之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群传染了?不知为何,今日的氛围让他萌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和感,这种感觉微妙而又强烈,让他不明所以却又难以抗拒……

            “快走的时候,爷爷跟我说——”少年继续说道,“我在颍州还有一个娘舅,要我去投奔他,兴许还能有口饭吃,总比饿死在这里强,所以我就……官爷,今天反正是落在您手里了,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叶随秋身上。

            叶随秋反射性地生起了一阵恶心……廉价的同情、暧昧的期许、自以为是的道义、近乎无赖的要挟,众人眼光中所包含的种种善意和恶意都是他素来所不齿的……然而,今天的情况却又有些不同,群氓的眼光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异样的目光,她温婉而宽容,哀怨而克制,毫无道德家的意味,只有对命运的喟叹和深沉的慈悲。这目光宛如一阵和风,拂去他的种种不快,给予他温暖的鼓励……

            叶随秋来到少年面前,俯下身子,平视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

            “小子,老实告诉我——事到如今,你还想离开睢阳吗?想好了再回答,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少年毫不畏惧地与叶随秋对视着,他的脸庞削瘦而有力,显出了几分坚毅……片刻之后,少年给出了答案——

            “我想好了——我还是要走。”

            “你确定?”

            “是的。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走!我不想在这里等死,只有逃出去才有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

            “好。”叶随秋站了起来,转身对众卫兵道,“开城门,放他出去——”

            “什么?!”刘队正大惊。

            “没听清楚么?开门——放人!”叶随秋提高了声调。

            四周的人群一阵惊叹,纷纷开始议论。

            “开什么玩笑?张大人有令……”刘队正一脸怒容,正欲辩驳。

            “没必要让小孩子为我们殉葬,他们的路让他们自己来选。”叶随秋依旧一脸镇静,“我现在以睢阳府参军的身份命令你——开门!”

            “去你妈的!不就是个狗屁的参军么,神气个毛啊!张大人早有命令,不准越权指挥。就算你官大一级,也轮不到你来指挥老子!”刘队正怒火中烧,见四周的围观者正对自己指指点点,当即破口大骂道,“看什么看!你们也想命令老子吗?就凭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们睢阳人全他妈的是小娘养的,屁用都没有,连自己的城都守不住!要不是张大人和我们这班兄弟,你们的脑袋早就给安胡儿当夜壶了!……”

            刘队正手舞足蹈地骂个不停,可能是觉得还不解气,顺手又去拔腰间的佩刀。

            然而,刀只拔出了一半,就被硬生生地推回了鞘中——叶随秋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另一只手化作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刀主人的脸上。刘队正猝不及防,重重撞在了墙上,还没来得及叫痛,一柄半出鞘的长剑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麻烦队正大人跟您手下说一声——把门打开,放这孩子出去。这应该不算越权指挥吧?”说这话的人自然是叶随秋。

            “你……你好大的胆子!连张大人的人也敢动……呜啊——”

            叶随秋稍一用力,剑刃划破了刘队正的脖子,少量鲜血溢了出来。

            “别……别,有话好说……还愣着干什么,还……还不开门!”

            卫兵们颤颤巍巍地升起了门闩,将睢阳城破破烂烂的南大门拉开了一条缝。就在这一瞬间,更加浓烈的尸臭气涌进了城中,在场众人纷纷掩鼻。

            “很好。”叶随秋慢慢放开了人质。望着城外惨绝人寰的景象,他对身边的少年说道:

            “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走吧——”

            少年回望了一眼城中,眼中闪过一丝眷恋,随即,他向前迈开了步子。

            “等一下——这个给你。”叶随秋从怀中摸出一只胡饼,塞到了少年手中,“路上慢慢吃……好了,再会——”

            向着叶随秋和大片人群,少年郑重地鞠了一躬,撒下了几滴热泪……终于,他踏上了遍布尸骸的荒野,一去不复返……

            望着少年逐渐模糊的背影,叶随秋感慨万千。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陶潜的那首《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看来,为形体所役使是人与生注定的宿命。纵然形体衰老颓败,秽恶不堪,亦鲜有愿意将其舍弃者,或许正如某人,不,是“某鬼”所言:没有形体,便没有“存在”。非独形体为然,眼前这座孤城也是如此,她是全体睢阳人共同的肉身。纵然荒芜凋敝,饱受欺凌,也总有子民对她不离不弃。睢阳人一旦失去了睢阳,或许也将同时失去做“人”的资格。在此乱世之中,“城”绝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她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温暖、庇护、归属、尊严……人之为人的众多意义皆囊括于此中。如今,有人选择离开,而更多人选择留下,此二者孰优孰劣?恐怕无人知晓。这座城的命运与那位少年的前途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两者皆如风中之烛,摇曳不已,不经意间便会……

            不经意间,叶随秋的身后出现了新的骚动。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而暴烈,仿佛沙场上的先锋,又似催命夺魂的使者。

            围观众人纷纷散开,退到了大街的两旁。就在此时,叶随秋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一双令他思念多年而又回避多年的眼睛……原来是她!果然是她……就在这一瞬间,叶随秋终于醒悟了:煽情的场景、温馨的气氛、莫名的亲和感、以及自己反常的恻隐之心……方才的一切种种,它们都有着共同的源头,那就是如今眼前的这位佳人。或许,从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只是有意无意地想要视而不见……

            转眼间,一队黑衣骑兵已经穿过人群,来到了城门口。这支部队的成员清一色腰挎长刀,不带弓弩,这是典型的亲卫队配置。

            “雷将军!您终于来了!您可要为卑职做主啊!”那是刘队正的声音。

            趁叶随秋分神的空当,刘队正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奔向黑衣骑兵的首领。那是一个骑着黑马的壮汉,身形相当魁梧,至少八尺有余,端坐马上,宛如一座铁塔。他的面相极为凶恶,毫无表情的脸上布满了楔形的伤疤,一望便知是修罗场上的狠角色。此人名叫雷万春,官拜果毅都尉,是张巡手下的大将。大概就在叶随秋和刘队正起冲突的时候,有人将情况报知了上峰,引得此君火速赶到。

            “不关卑职的事,是他放走了嫌犯!”刘队正跪倒在雷万春的马前,开始告起状来,“他仗着许太守的名头强令我们放人,还动了武,打伤了好几个弟兄……这还不算,这混蛋胆大包天,竟还辱骂张大人……”

            面对这番添油加醋的指控,叶随秋不置一词。他根本不打算为自己辩护。今日之事本就是自己违背了军令,多说实属无益。

            在听了刘队正的话之后,尤其是听到关于张巡的部分后,雷万春的表情开始变化,脸上的伤疤宛如蚯蚓一般阵阵抽动,显得狰狞无比……

            叶随秋感到了明显的杀气,但即便如此,他仍不愿退缩,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在凝视了叶随秋片刻之后,对方终于下了命令,嗓音虽然暗哑,但却充满了威严,没有丝毫置疑的余地:

            “抗命者……拿下——”

            一闻是言,四名骑兵翻身下马,拔出寒光闪闪的佩刀,向叶随秋步步逼来。

            束手就擒本就不是叶随秋的风格,更何况,今天的情况不比寻常:那位故人正在一旁注视着自己,蛾眉紧蹙,忧心不已。自己岂能在她面前被人五花大绑,扔上马背带走?开什么玩笑——

            一道银弧划过,叶随秋长剑出鞘,四名骑士的护腕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

            短暂的惊愕过后,四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很清楚:对方已经手下留情了,剑锋只须再进一寸,即可废掉他们的持刀之手。

            正当骑士们进退两难之际,从他们身后传来了沙哑的语音:

            “拒捕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一条漆黑的身影形同巨鹰,越过四名骑士,挟着金属的鸣响,一柄九环大刀以泰山压顶之势,对叶随秋当头斩下!

            对方出手实在太快,完全不给他闪避的机会,仓促间,叶随秋只得举剑挡下了这一击。

            一声巨响过后,叶随秋退出三步,从右手虎口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差点握不住剑。对手根本不想让他喘息,刀锋顺势倒卷,发出一记横扫。叶随秋忍着剧痛向后滑出两尺,堪堪避开刀锋,免遭腰斩。未等站稳脚步,对手的第三刀接踵而至,那是一招斜劈华山,同样借之前的刀势使出,一气呵成,看不出任何破绽。叶随秋将身法提到极致,再度使出迅捷的滑步,然而,就在闪开这一击的同时,他的背脊已经贴到了城墙上——无路可退了!

            雷万春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间隙,夺命的第四刀已然发动,那是一记自下而上的返击,刀锋沿之前斜劈的路线倒走,直取叶随秋的裆部!

            四周的看客一阵惊呼,可想而知,人群中的那位佳人早已花容失色……

            退无可退,惟有迎锋突进!叶随秋横剑下沉,以柔韧的剑脊迎向对手的刀锋。刀剑相触,长剑瞬间被撞弯,借助巨大的弹力,叶随秋俯身跃起,双足蹬向墙面,二度借力,使出一记鹞子翻身,出其不意地越过雷万春,落在了他的身后。本来面对面的两人突然成了背靠背之势,仿佛不是以命相搏的对手,反倒像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假象在下一个瞬间即告破灭——在落地的同时,叶随秋抽出绑在左腿上的短剑,反手一击,直刺背后的对手。

            雷万春个子虽大,身法却是不慢,凭借战士的直觉,他侧身闪开了这一剑,然而,这令他的肋部露出了明显的空门,于是,马上迎来了叶随秋的右肘重击。

            一击过后,雷万春巨大的身躯的重重撞在了城墙上。叶随秋趁隙而进,阴阳双刃并出,施以连环暴刺。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九环大刀的优势早已被蚕食殆尽,雷万春只能以刀面不断招架,一时间捉襟见肘,颇为狼狈……

            战局完全逆转了过来。

            数招过后,叶随秋的长剑穿过了九环大刀的刀环,将对手的大刀钉在了城墙上,随即左手短剑飞起,直取雷万春的咽喉。在剑锋离目标不足两寸之际,雷万春用前臂架住了叶随秋的持剑手,随之,双方进入了白热化的角力状态。

            叶随秋很清楚,自己其实无须和对手比拼力气,只要将左手之剑变刺为割,即可重创对手的手臂,使其人丧失抵抗能力,但是,此时他却犹豫了……对手的眼神依旧凶悍狂热,但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苟且和伪诈,在这困兽犹斗的眼神背后,只有对于上司,甚至,是对于兄长的一腔热忱,这与其人冷酷寡言的外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平心而论,眼前之人如今虽是自己的敌人,但自己却并不如何憎恶他。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战友,还曾互相援护过,而今却要为此等小事拼个你死我活,实在是荒唐……

            “废了他毕竟可惜……”叶随秋暗自叹道,不觉间减弱了手上的力道……

            就在此时,雷万春大吼一声,猛然发力,将叶随秋推开了数尺。不幸的是,两人的兵器却并未分开,叶随秋的长剑依然缠在雷万春的刀环上。就这样,两人各执一柄,互不相让,开始了新一轮的角力。

            对方的力量本就胜过自己一筹,叶随秋被迫了放弃了左手的短剑,双手合力,方才勉强抵住了对方的拉力。由于虎口早已受伤,没过多久,他的右手就陷入了麻木……抬眼看去,对方的情况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脸色发白,冷汗直冒,看来自己先前的肘击威力着实不小,至少是造成了骨裂的效果。

            “兄弟们,都别愣着啊!”观战半晌之后,刘队正终于回过神来,“都给我上!趁机会干了这小子!”

            众军士如梦初醒,纷纷拔刀,围拢过来。反观叶随秋的两个随从,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原来,这两个家伙正畏畏缩缩地躲在人堆里……

            “不行了吗?看来只能用那招了……”叶随秋开始为刚才的一念之仁感到后悔。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三个月前研发出的新招式在战场上倒没派上用场,今天难得有机会施展了,对象却是自己的友军!

            “此等鼠辈,杀之亦不足惜……”叶随秋决心已定,正待发动,却不意变故突如其来——

            那是一支羽箭,与那天凌宵楼上的羽箭一模一样,鹫羽钢镞,疾如雷电,破空而至,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九环大刀上的第三枚刀环。伴随着钢铁的凄鸣,刀环裂成了两半,纠缠许久的一刀一剑终于被分开了……

            “全给我住手!!”远处传来怒雷般的喝斥声。

            未等众人回过神来,一骑已经飞奔而至,横在了叶随秋和雷万春之间。

            那是一位白袍白马的猛士,目光锐利,犹如鹰隼,一手握缰绳,一手持长弓,双臂皆异于常人,修长而强健,堪称猿臂,难怪能射出如此神准的一箭。此人名叫南霁云,与雷万春一样,也是张巡帐下的大将,担任折冲都尉,是先锋官的不二人选。

            “叶参军,张大人有请。请随我来——”南霁云在马上行了一个军礼。

            观察片刻之后,叶随秋首先收起了兵刃。他已发现:此人与先前的雷万春不同,他身上并无多少杀气,看来对自己没有恶意。要是真想拘捕自己的话,南霁云有的是更好的选择,甚至不需要和雷万春联手,只消一箭射倒自己即可。在刚才的情况下,自己绝无可能躲开他的狙击。

            “你让开,我来擒他!”雷万春一脸不甘,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万春!听清楚了——不是逮捕,是‘请’叶参军过去问话。这是张大人亲自下达的命令!你也想抗命吗?!”南霁云喝道。

            “南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家伙……”刘队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闭嘴——”南霁云大喝一声,“这里岂有汝等说话的份?全给我退下!!”

            刘队正一伙噤若寒蝉,慌忙缩到了角落里。

            在恶狠狠地瞪了叶随秋一眼后,雷万春也放下了他那柄缺了一环的大刀。

            南霁云让手下牵来了一匹空马,对叶随秋道:

            “叶参军请上马——”

            叶随秋听从了对方的指示。在跨上马背之际,他将目光转向了街边的人群,无需任何求索,魂牵梦萦的伊人便再度映入了眼帘……三年了,是啊,转眼间,与她离别已经三年了。尽管早已嫁作人妇,可她依旧是如此地动人,清丽中透出几分妩媚,窈窕而又不失丰盈,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惹人怜爱。如今的她正款款凝视着自己,香腮新添了两道泪痕,个中真有千般风流,万种柔情。相信任何一个正常男子在见到如此一朵解语花时,都难免会萌生想要保护她的冲动,甚至,为得佳人一顾,竟不惜以命相搏,就像今天自己所做的那样……

            “所谓男人,真是一种可笑而又可悲的动物……或许,你很早就知道了吧……阿芍……”

            叶随秋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无奈地将其付诸一笑。随后,他扬起马鞭,带着三分不舍,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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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笼络


              在一干精骑的护送或是押送下,叶随秋策马行至睢阳郡衙。睢阳人都知道,这座建筑如今已换了主人,原先的太守已沦为了看仓库的后勤官。然而,对于这种鸠占鹊巢的变故,人们大多并不在意,或许早就司空见惯了。在这些平头百姓看来,谁当睢阳城的长官并没有太大差别,无论是以前的许远,还是如今的张巡,或是未来可能的尹子奇,不管何方势力统治了睢阳,日子都照样要过,赋税都照样要加,是啊,能有多大区别呢……

              叶随秋翻身下马,任由南霁云带进了郡衙。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并未将他押上公堂,而是一路引进了用来会客的后厅。

              在后厅之中,这座衙门的主人——张巡正虚位以待。除他之外,诺大的屋中只有一名年老的哑仆,叶随秋认得此人,他是追随张巡多年的家仆。

              眼见叶随秋到来,张巡开口道:

              “啊,叶参军来了……请随便坐,不必拘束——”

              面对此等礼遇,叶随秋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迟疑片刻,他作了一揖,在次席坐下。

              “张某正在烹茶,叶参军请稍候……”

              叶随秋这才注意到,客厅中还放着一只火炉,炉上架着一口茶釜,釜中之水已加热了七、八分,气泡正接连不断的冒出水面,好似泉涌一般。张巡取过竹勺,从釜中舀出了一勺水,又取来一只竹夹,伸入釜中徐徐搅拌,待水流形成漩涡,便将事先研好的茶末加了进去。一时间,淡雅的茶香在厅堂中弥散开来……

              张巡今天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素衣玄巾,一派名士风范,与往日战场上那位一身犀甲,仗剑指挥的统帅简直判若两人。然而,叶随秋很明白,这种反差只不过是皮相。他还清楚地记得:就在三个月前的凌宵楼上,眼前这个人在谈笑间就夺去了五百多人的生命,伫立于血泊中而面色无改,那时的他也是今日这般装束……

              片刻之后,釜中的茶水沸腾了起来,汤色碧中泛紫,清雅悦目。张巡不失时机地将之前的舀出的清水注回釜中,手法娴熟,不徐不疾。在沸腾平息的同时,水面泛起了绵密的气泡,汇成了一团团均匀的茶花。

              茶已烹好。张巡亲自沏了一碗,让哑仆送到叶随秋手中。

              “叶参军请——”

              叶随秋却之不恭,微呷一口,便觉茶质清冽,茶香馥郁,且带有些微春笋的芬芳。像这种级别的香茗,他上次品尝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即便是放在过去的叶家,这也算是待客的上品。想不到这位张大人长年位居卑职,却是很懂得享受。

              “叶参军博闻多识,想必已知此茶来历?”张巡一边品茶,一边笑问,对方细微的表情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不敢当。若下官没有猜错,此乃紫笋,或是产自湖州顾渚。”叶随秋道。

              “呵呵,叶参军好见识!不错,这正是江淮名茶——顾渚紫笋。”张巡赞许道,随即开始顾左右而言,“……江淮流域真乃富饶之乡,不仅名产如云,更是朝廷贡赋之腹地。只要江淮仍保安宁,军需即可源源而来,平定反贼也只是时间问题。而我睢阳乃是南北之要津,江淮之门户,若能坚守不破,即可确保我军之后援,使大唐立于不败之地。贼军劳师远袭,战线过长,若不能速决,给养必将日匮。更何况贼兵胡汉杂糅,多有贰心,一旦无近利克图,必将不战而自溃!到时天下复归太平,我等亦可解甲归田,安居寓中,天天品茶论道了——不像今日,虽有佳茗在手,却难免有浮生偷闲之感……呵呵,不知叶参军以为如何?”

              “大人高见。”叶随秋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平心而论,对方的这番说教可谓句句在理,无可辩驳,甚至称之为远见卓识也不为过,然而,不知为何,叶随秋就是赞同不起来。

              “所以,为了守住这座城,张某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张巡的语调突然激烈了起来。他将目光移到了叶随秋脸上,仿佛要将对方看穿一般:“叶参军是睢阳人。敢问——为了自己的故园,叶参军愿意做到何种地步?”

              “下官斗胆——不敢输给大人。”叶随秋回答得很淡定,心中却生起了三分不安:如此看来,对方还是要兴师问罪啊……

              “很好,叶参军果然是刚烈之士!”转眼间,张巡又恢复了微笑,“其实,张某一直有一个疑问,还望叶参军解答——”

              “不敢当。大人请说——”

              “那天在凌宵楼上,对于张某的行动,叶参军应当事先并不知晓。张某想问的是,叶参军杀那朱、杨二人究竟是出于何种动机?只是为报家仇,还是想为睢阳除害?假如杀此二人会激起民变,不利于睢阳守备,甚至会间接令睢阳沦陷,面对如此情形,叶参军是否还会下手?”

              叶随秋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想到:事到如今,对于三月前的那件旧事,对方竟还如此耿耿于怀,究竟是意欲何为?尽管参不透对方的玄机,短暂的思忖过后,叶随秋还是决定说实话:

              “恐怕,我还是会杀了他们。私仇尚不能报,更何况是国仇?!如果为了凝聚人心,共御外敌,竟不惜让无耻宵小践踏公理,肆意妄为,如果真要付出此等代价,方能守住一座城的话,那么,恕叶某直言——像这样的城池,不守也罢!”

              “哦?叶参军真是这么想的?哈哈,这可真是有趣……”对方并未如他所料,既未失望更未发怒,反倒是轻松地大笑起来。

              从对方的笑声中,叶随秋终于确信:今日的召见绝非请君入瓮。否则对方绝不会连一个卫士都没有布置,甚至还允许自己带兵器上堂……

              笑了良久,张巡终于开口道:“没想到叶参军竟能如此直抒胸臆……说实话,作为朝廷命官,对于叶参军的见解,张某是万万不能苟同的。但是,恕某冒昧——倘若是作为朋友,张某倒是很欣赏你的坦率。”

              叶随秋继续保持沉默。

              “……大唐之为大唐,正在于她有博大的胸怀,能让我等才俊无所拘束,一展鸿图,纵然一时不遇,也不至长困浅滩,为宵小鼠辈所欺。张某年轻时就是这么认为的……能快意恩仇固然是一种自由,但人生在世,值得一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叶参军可曾想过,人们为何总执着于复仇?”

              为什么要报仇?这确实是个费解的问题,作为过来人的叶随秋对此深有体会。明知报仇无法让亡者复生,旧梦重圆,明知即便手刃仇人,也无法取回被夺走的一切,人们为何还如此热衷于报仇?是为了那一刹那的快意和释然?然而,短暂的快感过后,复仇者便会陷入巨大的空虚,失却人生的意义,百无聊赖,凄苦异常……明知如此,人们为何还要选择活在仇恨中?或许,思考者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复仇从来就不是为了“夺回”些什么,而是为了“守护”某种现成之物。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东西,那么,它最有可能是——

              “尊严。为了人的尊严!”叶随秋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就算失去一切,复仇者至少还有尊严,而复仇正是为了守护这份尊严!倘若连尊严都可以不顾,那么人就与牲畜无异了。”

              “不错,正是为了尊严,身为强者的尊严!”张巡颔首赞许道,“但叶参军是否想过,获取尊严的方法有很多,并不止于复仇一途?”

              未待叶随秋作答,张巡继续说道:

              “其实,张某的经历与叶参军多少有些相像。张某的家族在河东也算是小有名气。和叶参军一样,张某也是家中的嫡长子,但是,与叶参军不同,张某还有一位姐姐和一名兄长……”

              既有兄长,又如何是嫡长子?叶随秋一时不明就里。

              “……张某的生身母亲是家父明媒正娶的正室。然而,家父少年时行止孟浪,有失检点,与一青楼女子有染,在婚前产下了一个私生子,那便是张某的兄长。家兄比张某年长三岁,单名一个‘晓’字,叶参军大概是早有耳闻了……”

              张晓……的确,叶随秋早就听说过,张巡有一个哥哥,在开元年间就升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后不知何故,竟因罪流放,死在了边关。此人应该就是张巡口中的那位庶长兄吧……

              “……张某出生之后,家父将那位青楼女子也娶进门中,纳为侧室。家兄张晓也被认为庶子。起初,他们母子二人谨言慎行,甘居下流,对家母十分恭敬。家母和张某也将他们视为亲人。可就在张某十二岁那年,天有不测风云,家母竟一病不起,猝然离世了。张晓的母亲平日甚得家父欢心,不久就被升为正室,竟成了张某的继母,其骄狂之心也终于开始显露。可想而知,张某的嫡长子身份已经岌岌可危……三年之后,父亲竟也患了和母亲一样的怪病,卧床数月,亦不治身故。家父入葬后,张晓母子成了张家名正言顺的主人。张某的同母姐姐很快被赶出了家门,嫁给了一个破落户。张某也失去了嫡长子的身份,没能继承一文钱的遗产,只能蜗居在乡下的陋室中,可谓是一落千丈……直到此时,张某才开始怀疑,父母为何会死于同一种怪病?家母素来体弱,罹疾不足为奇,但家父从小身体强健,患急症暴亡或有可能,但患慢性顽疾,迁延数月而亡,这委实有些可怪……张某费尽周折,暗中寻访,终于查明了真相——原来,张某父母的死皆为一种罕见的慢性毒药所致,而投毒的主使正是张某的继母,也就是张晓的生母。然而,就算知晓了真相,张某也无法将这贼妇绳之以法。张晓母子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们勾结仵作,销毁了所有物证。在此情况下,去官府控告非但徒然无益,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杀心,令张某白白失掉性命。因此,张某只能隐忍一时,卧薪尝胆——就像叶参军前几年所做的那样……”

              听到这里,叶随秋早已不寒而栗。对方讲述的情节简直如同坊间野史一般,他难以想象,像此等不堪回首的家丑秽闻竟会出自当事人之口!

              张巡仍在娓娓而谈,仿佛是在讲一件与自己无甚相干的轶事:

              “……呵,卧薪尝胆,谈何容易……张某不仅要装作毫不知情,还要时时虚与委蛇,巴结他们母子,打消他们的戒心……还好,也许是父母在天有灵,一切还算是顺利,张晓母子总算没对张某下毒手,他们慢慢放松了警惕……后来,张晓考中了进士,利用张家的关系和财力上下打点,不过几年就在京中谋得一份肥差。或许是顾念兄弟之情吧,他将张某也带上了官场,说穿了,其实是做他的跟班小弟,为他装点门面,和高级一点的家仆没什么区别。借此机会,张某收集了不少他贪赃枉法的证据,同时也认识了京中的一些头面人物。后来,张某也中了进士,报仇的时机总算是成熟了。站稳脚跟之后,张某便将这些证据暗中透露给张晓的政敌。结果,张晓很快就受到了多方弹劾,被捕下狱,最后判了流刑,病死在流放地。然即便如此,还不足以消张某心头之恨——因为罪魁尚未伏诛。为以牙还牙,张某以重金购得了那种慢性毒药,将那贼妇囚禁在府中,每日亲手喂她服药,将药量控制在最低剂量,誓要让她尝尽张某双亲当年所受之苦楚。过了整整一年,那贼妇终于全身发黑,形销骨立而亡,死状不可谓不凄惨……就这样,张某报了双亲血仇。呵,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时张某也是叶参军这般年纪……”

              叶随秋双手握紧了茶碗,藉着热茶的余温,才勉强感到几分暖意。

              “……所谓复仇,就是这么回事。起初真是痛快极了,解气极了,仿佛能释放你所有积郁的能量,而时间一长,便会感到空虚乏味,觉得也不过尔尔。那时,张某也茫然了……在张晓被捕后,张府的财产大多被抄没倾吞,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原来富甲一方的家族彻底垮了,这便是张某为复仇付出的代价。为生计和子女考虑,从此张某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奔波,当了二十年的县官,为五斗米折腰至今……张某有时会想,当初的思虑倘若再周全一些,既能惩治仇敌,又能保住族产,岂不是一举两得?张某甚至还有过这样的想法——只要能得到与家产同等的财富,我甚至可以考虑放弃报仇。毕竟,同复仇一样,足够的财势也能维持人之为人的尊严,甚至,有时比复仇本身更加有效。叶参军可知是为什么?”

              “因为……”稍加思忖,叶随秋便给出了答案,“因为那是对于复仇的保障。只要有财势在手,就等于是告诉对手——我随时都能收拾你。财富和权势虽然也会招人觊觎,引起斗争,滋生新的仇恨,但不管怎么说,有总比没有的强。财势就好比爪牙,它的拥有者好比猛兽。相比孱弱的羔羊,猛兽总是更容易活下去。他们至少能为命运一搏,不像羔羊,只能在沉默中待宰。”

              “哈哈,比喻得好!看来我们是不谋而合了。”张巡笑道,“只是,成为猛兽的机会历来难得,而现如今,正是百年难遇的良机!若能借平叛建立不世奇功,跻身公卿之列,名利双收,岂不善哉?”

              “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恕下官直言——我等如今的处境并不算乐观,睢阳恐怕已成危城。”叶随秋道。

              “叶参军不闻‘富贵险中求’乎?欲成大事者,必甘冒响应之风险,付出相应之代价。朝廷很清楚睢阳的战略意义,张某料定,他们绝不会放弃这座城,迟早会派大军来援。在此之前,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牺牲总是在所难免的,但也正因如此,方显出幸存者的难能可贵。唯有屹立于巅峰的强者,方能在绝境中涅磐重生!”张巡愀然道。

              叶随秋不禁一阵愕然……他本以为对方会扯上一通忠孝节义、垂范后世的大道理,可不成想,竟等来了这番充满功利意味,堪称露骨的劝说。看来,对方从一开始就放下了朝廷代表的身份,完全是在以私人名义和自己对话。

              “……张某以为,反贼之为反贼,并不在于其邪恶,而在于其愚蠢。此辈不识天下大势,选了一条不可能走通的死路!而我等的道路虽然不甚宽广,但却拥有光明的未来……有一位圣哲曾告诉张某,大凡通往未来的道路,无不是狭隘晦暗的小径,唯有中选的强者方能全身通过。无论叶参军是否有所自觉,你都已踏上了这条道路,披荆斩棘至今,理应得到相应的回报!”

              言毕,张巡取出一只小木盒,命哑仆转呈给叶随秋。

              带着疑虑,叶随秋打开了木盒。盒中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一张写满了字,还加盖着官印的纸。那是一张字据,一份房地产转让的契约——那是叶家祖宅的房契。叶随秋心头一紧,一时间,尘封的往事浮现纷纭,令他百感交集……

              “叶参军乃名门之后,岂能久居斗室?张某已命人清理了贵府故宅,叶参军可即日入住。若有什么需要,可令长史代为置办,张某已吩咐过了,叶参军无需顾虑。”张巡道。

              “多谢大人……”叶随秋的语调仿佛叹息一般,他仍沉浸在回忆之中。

               “不必谢我,这本是你应得的。叶参军大可将目光放得长远些,只要你愿意,岂止是一、两栋房子,就算是一、两条街,乃至半座睢阳城,也照样可以拿战功来换!张某是不会看错人的。”对方不失时机地煽动道。

              叶随秋一时无语……从今天谈话来看,对方很清楚他的底细,开出的价码也很有针对性,为了拉近与自己的距离,甚至还不惜自曝家丑,虽然未必能够取得自己的信任,但也算是很有诚意的笼络了……看来正如对方所言,为了守住这座城,对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执着至此,也委实令人钦佩……也罢,既然对方以诚相待,那自己至少也该敷衍一二吧……

              正欲开口之际,一名亲兵突然闯进了厅堂。

              “禀报大人——里仁……”眼见叶随秋在场,亲兵欲言又止。此人一脸焦急,想必是有军情要事。

              叶随秋见状起身告辞,却被张巡止住:

              “有事直说!叶参军是自己人,不用回避。”

              “是……”亲兵看了一眼叶随秋,低头继续道,“禀大人——里仁坊有乱民拒交铁器,聚众闹事,用木栏堵住街道,与官兵对峙!陈校尉请示大人,敢问如何裁处?”

              “哦?竟有这等事……”张巡略一沉吟,皱眉道,“……照理说,征集军需物资乃许太守之职分,似应交由本地官吏处置。我等终究是客,越俎代庖,恐怕不妥吧?”

              言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叶随秋一眼。

              其实,从刚才亲兵并不逼真的表演中,叶随秋早已看出了几分端倪……或许,对方根本就不想掩饰,只是借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好吧,不管怎么说,维持城内的法纪本就是自己的职责。既然如此,那就像往常一样,公事公办吧!

              “事不宜迟,下官即刻前往办理!”叶随秋正色道。

              “哦……那就有劳叶参军了。”对方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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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啊, 小土豆也有一篇是寫睢陽的小說. 可是篇幅很短, 絕對是小巫見大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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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民溃


                  城北里仁坊,睢阳最有名的贫民窟,在郡府的户籍册中,这里的常住人口总计五千五百户,但实际人口根本无从统计。街道异常狭仄,宽不足一丈。房屋矮小破旧,不仅如此,坊间还用稻草和木柴搭建了许多临时的窝棚,其中栖息着大量流民和乞丐。早就战前,这里就是睢阳城治安最差的地区,堪称全城鸡鸣狗盗之徒的老巢。

                  在既富且贵的少年时代,叶随秋与里仁坊无缘,直到踏进睢阳公门,才渐渐熟悉了这块不法之地。在战事的间歇期,为了追捕洗劫富户的盗匪,他曾率人进入过这片街区,对此地愚顽浇薄的民风印象颇深:不问是非、毫无理性、遇事喜欢抱团起哄、鼠目寸光、全然没有国家意识……如斯之风,如斯之人,如今再度展现在叶随秋的眼前——

                  今日的里仁坊依旧是一派嘈杂和脏乱,与往日不同的是,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息。坊口建起了一排木结构工事,而所用之材料竟大都是精美的高档家具,有雕花镂空的桌几、边角鎏金的胡床、六扇门的大橱……叶随秋一望便知,这些家具都来自三月前被灭门的朱、杨二家。与奢华的家具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堵家具墙背后的人群。人群至少有上千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一概破旧,皮肤一概黧黑,神情一概愤怒,手里一概持有武器:柴刀、斧头、锄头、菜刀、甚至剪刀,可谓是五花八门。

                  在工事的另一边,是一小队军士和差役,以及几辆空的平板马车。带队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军官,叶随秋认得此人,他姓陈,是张巡手下的校尉。这位校尉尽管粗鲁无谋,但却忠于职守。在三月的战役中,他手下的三百官兵死得只剩下十几号人,于是他也就成了空头校尉,被暂时调到了后勤部门。

                  面对沸腾的人群,陈校尉正满头大汗,不知所措。出乎叶随秋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像今天早上的刘队正那样,用武力进行恫吓,而只是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口中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一见叶随秋,他赶忙迎了上来:

                  “叶参军,好好,总算是把你盼来了!你瞧瞧这些人,这阵势……你让我怎么办?总不能用战场上那套吧?唉,反正我老陈是没辙了,还是你来吧——”

                  叶随秋同情地点了点头。尽管谈判并非自己的长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家具墙前。

                  “各位百姓——本人是睢阳府的参军!”顿了一顿,他继续大声道,“今日来此,是奉节度使张大人的命令,来和大家商量上交铁器的事情。大家不要紧张,有话好说。要是有什么意见,有什么需求,可以选出一名代表,来与我对话!”

                  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半晌过后,一名青年男子从人堆中挤了出来。此人身材粗壮,一身蓝布短打,腰间系了一块油渍斑斑的围兜,还别着一把剔骨钢刀,若非屠户,便是厨子。

                  “管事的,俺来和你谈!”蓝衣男子道。

                  他的嗓音粗而洪亮,不知为何,让叶随秋觉得有些耳熟。叶随秋正待回忆之际,对方又开了口:

                  “俺问你——你们凭甚么收走俺们吃饭用的家伙?你们想要做甚?到底还让不让人活?!”

                  一时间,人群再度激动起来,附和之声四起,大概是要给对手一个下马威。

                  “安静!大家稍安勿躁,听我解释——”叶随秋也提高了嗓门,“官府征集铁器绝不是和大家过不去!正好相反——收集铁器是为了铸造箭头,用来打击城外的燕……贼军……说到底,是为了保护睢阳的百姓,还请大家配合!”

                  “保护俺们?你说得倒好听!要不是你们这帮官爷打打杀杀,俺们老百姓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先是征粮,又是拉人,你说说看——睢阳城有多少大姑娘被你们拉到那甚么乐营里去了,整天被你们这帮大兵糟蹋?你们到底要不要脸?!”蓝衣男子道。

                  叶随秋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对方居然那么快就转移了话题,而且直击官府的软肋。蓝衣男子口中的“乐营”就是睢阳城中的军妓营。张巡入驻睢阳后,以睢阳府教坊为基础,征集了五百多名的罪人女眷和贫家女子,设立了这一机构,其作用在于安抚军士,维持军纪,防止士兵私下奸淫掳掠。叶随秋尽管对此颇为不齿,但他也很清楚:若非有军妓营存在,睢阳的守军早就与匪徒无异了。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想要守住睢阳城,睢阳人就不得不付出众多代价,而贡献自己的姐妹恐怕也是其中之一……但无论如何,征募军妓这件事和眼前这帮人却并无太大关系。尽管从未光顾过乐营,但叶随秋也曾见过几个乐营的姑娘,她们大多颇有姿色,身价不菲,就算不被征为军妓,也绝非里仁坊的贫民所能“消费”得起的。蓝衣男子假作义愤,实则大言不惭,真是无耻。

                  “没话说了吧?哼哼……”蓝衣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人群以为叶随秋软弱,也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我承认……我们的一些做法确实不道德……”叶随秋强压心头怒火,努力辩解道,“但是,请你们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这座城!要是睢阳城破了,你们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你们就甘愿把家园拱手让给胡人?!”

                  “你这话就说差了。”蓝衣男子似乎早有准备,立马反驳道,“甚么叫‘让给胡人’?哪个让给胡人?现在争睢阳的是燕国的安皇帝和唐国的李皇帝,哪里轮得上俺们小老百姓?不管哪个得了天下,俺们的日子还不是照过不误?你们王公大人争天下是你们的事,俺们不想管,也管不着。可不论谁得了天下,也总得给俺们百姓一条活路吧?!”

                  “愚蠢!你以为燕国人会给你们活路吗?!”眼见对方又弹起了老调,叶随秋开始失去了耐心。

                  “那可不好说……俺怎么觉着,燕国人也没你们说得那么歹啊!他们在长安、在洛阳不也待得好好的吗?没见怎么乱杀人,要说杀,也就杀了几个李皇帝的家眷。远的不说,俺们就说近的——北边的济阴城,燕国人已经在那儿呆了小半年了,济阴的老百姓不也还好好的吗?”蓝衣男子侃侃而谈。

                  叶随秋又吃了一惊:济阴城的情报是军事机密,地位如此低下的人如何会知晓?未暇深思,他的心中又生起了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是啊,眼前的这群烂人的确不必担心睢阳易主:一旦燕军攻破城池,治安势必大乱,正好让这帮人尽情掠劫,尽情奸淫,丝毫不用担心的法律的制裁,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好好的”——这种情形在洛阳和长安早已是司空见惯了。两都沦陷之后,非但是城中富户,就连皇宫也被本地的暴民洗劫一空,其状令人发指……这帮家伙简直是惟恐天下不乱,惟恐睢阳不破!自己真是愚蠢,竟会与此等人渣谈判……

                  “有道理!”

                  “说得好!”

                  “当官的就是不要脸!”

                  “他们早晚要遭报应的!”

                  在蓝衣男子的煽动下,里仁坊的居民纷纷做义愤填膺状,一并起哄起来。

                  叶随秋正欲发作,却不意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吼:

                  “混蛋!全给老子住嘴——”

                  只见陈校尉怒不可遏地冲了上来:

                  “王八蛋!狗杂碎!你们全他妈是白眼狼!老子这五个月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帮你们守这破城?!现在倒好,老子还没打退堂鼓,你们倒先撂挑子了!你们他妈的到底是不是睢阳人?!”

                  陈校尉怒发冲冠,睚眦欲裂,让人想起了他在战场上的雄姿。

                  一见此状,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

                  “没错!老子不是睢阳人,就是想靠睢阳升官发财!”陈校尉指着叶随秋对众人道,“可是这位叶参军,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他和你们一样,是地地道道的睢阳人!你们可以骂我,可我不准你们往他身上泼脏水!叶参军,还有许太守,这些睢阳府的父母官都是好样的!他们要是想升官发财,根本就犯不着守这破城,直接投降胡人便是了!可他们没有!为了保护你们这帮混蛋,他们连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他们当你们是亲人,你们又是怎么对他们的?妈的,一帮白眼狼!全他妈没救了!……”陈校尉骂个不停。

                  人群开始犹豫,一部分人面露惭色。

                  蓝衣男子也显出了几分慌乱,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家都听俺说——千万别上他们的当!”蓝衣男子又扯起了嗓子,“这个叶参军,不就是杀朱员外和杨将仕的那个参军么?”

                  听他一说,众人也开始认出了叶随秋。

                  “原来是他?”

                  “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

                  “你们瞧——长短两把剑,就是他,不会错的!”

                  “操!搞了半天,原来是张巡的走狗!”

                  “还睢阳的父母官呢!呸,真不要脸!”

                  “舔张巡屁股去吧!”

                  蓝衣男子不失时机地举起了拳头,带头喊起了口号:

                  “狗参军!滚出去!”

                  人群中的好事之徒立即开始附和:

                  “狗参军!滚出去!!”

                  随之,是更多人的起哄:

                  “狗参军!滚出去!!!”

                  陈校尉见状暴跳如雷,立马白刃出鞘。叶随秋正欲劝阻,却被他一把止住——

                  “不干你事!叶参军,今天的事由我一人承担!”

                  言罢,陈校尉将明晃晃的刀锋指向了蓝衣男子:

                  “再敢妖言惑众,老子一刀砍了你!”

                  然而,这次他的吼声完全淹没在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中。

                  见对方持刀逼来,蓝衣男子并未拔出武器自卫,而是灵活地钻回了人群中。借着人墙的掩护,他继续振臂高呼:

                  “狗参军!滚回去!”

                  四周又是一大片附和响应之声。人群的情绪被煽动到了顶点,场面已经失控了……

                  如此情景叶随秋已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三个月前,没错,就是三个月前,在凌宵楼下,不也是今日这般情形么?狂热的群众、恶意的口号,还有匿名的煽风点火之徒……叶随秋终于记起来了,当时引领众人喊口号的男声与今天的男声极其相像,难怪自己会觉得耳熟……没错,一点不错!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人!

                  叶随秋的委屈怨恨之情瞬间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莫名的骇异:这厮为何会在这里?他曾经是罗宗虞的手下,照理说,现在应该是睢阳义勇军的成员,可他身上却为何没有义勇军的标志?如果真是义勇军的话,知道济阴的事情也就不足为怪了。回想起来,在共同守城期间,罗宗虞似乎很热衷于向官府打探消息……

                  正思忖间,背后传来了大队人马的脚步声。叶随秋本以为是张巡派来了援军,回头一看,却发现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所谓的睢阳义勇军!说曹操,曹操到。这队义勇军共有五、六十人,每个人的左臂都缠着一条白布——这便是义勇军的标志。与往常不同,今天的义勇军人人手里都抄着家伙,或菜刀,或剪刀,甚至还有铁锅和铁勺,不知究竟意欲何为。他们的带队者正是睢阳义勇军的第一把手、叶随秋的老朋友——罗宗虞。

                  “啊,是义勇军的罗统领!”

                  “罗统领是来帮俺们说话的!”

                  “大家静一静!”

                  在身份可疑之徒的控制下,人群又一次平静了下来。

                  “叶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罗宗虞轻快地向叶随秋打了一个招呼。与往常一样,他今天也是一副书生打扮,襕袍纶巾,只不过,服色从白色变成了浅灰。

                  “原来是你导的这场好戏,真是精彩……”叶随秋冷冷道。

                  “叶兄哪里话?兄弟可是来帮你的。”

                  言罢,罗宗虞不再理会叶随秋,他径直走到了里仁坊的人群前,张开双臂,开始演说:

                  “各位父老乡亲,请听罗某一言——”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人人翘首以待。

                  “张巡大人之所以要征收铁器,绝不是想和大家过不去,而是为了保卫我们睢阳!我可以向大家保证——你们上交的铁器全都会用来打造箭头,一斤一两也不会落到谁的腰包里!”罗宗虞高声道。

                  这番老生常谈并未激起太大的反响,听众脸上依旧是清一色的麻木不仁。然而,罗宗虞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这些人兴奋了起来:

                  “……作为睢阳人,兄弟我绝不会让乡亲们吃亏!我还可以向大家保证——张大人绝不会白拿我们的东西,他有好东西和咱们交换——”

                  说着,罗宗虞拿出了一大叠纸:

                  “大家看清楚了,这是睢阳城郊的田契,全都盖了官印,千真万确!不瞒各位说,今天兄弟受张大人的委托,用这些田契来换大家手中的铁器!一斤铁换一百亩地!听清楚了——一斤铁,不管生熟,都能换一百亩上等好地!先交先得,当场兑现!”

                  沉默瞬间被打破,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一斤铁换一百亩?!”

                  “真的假的?”

                  “竟会有这等好事?!”

                  “罗统领怎么会骗俺们?”

                  “俺也觉着应该是真的。”

                  ……

                  站在一旁的叶随秋又是一阵冷笑。在他看来,这帮群氓真是利令智昏,竟不懂得吸取教训。城外的田地如今全在燕军的掌控中,罗宗虞手中的地契根本就是一堆废纸,比朱、杨两家的家具摆设更不值钱。同样的把戏居然可以连耍他们两次,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此险招恶招,张巡居然不惜连使两次,看来,其人信誉扫地也只是时间问题了……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又当如何自处?

                  “……大家请放宽心,兄弟已经得到了消息——只要再过半个月,不,是十天!最多只要十天,临淮、彭城的大军就会来支援我们!到时候,整个睢阳郡都会回到朝廷手里!燕贼的末日就要到了!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罗宗虞自信满满地保证道。

                  “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不知道?!”叶随秋低声质问道。

                  “内部消息,新鲜出炉……”罗宗虞故作神秘的敷衍了一句,转而继续向民众布道,“……张大人跟我说了,只要拿到我们手中的铁器,他就能造出铁箭,只要有箭,他的部队就肯定能挺过这十天!到时候,咱们就能拿着田契,到城外去当大地主了!谁要是不高兴做地主,随时都可以把田卖掉,在城里买房买地,当他一辈子寓公!不管怎么样,比起咱们现在的日子,还不得强上几百倍?!”

                  听到这里,人群虽仍以观望为主,但不少人已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张大人的信用大家都是知道的,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决不食言!我们义勇军的兄弟都信得过张大人,现在,我们就把自家的铁器统统上交!”

                  言毕,罗宗虞大手一挥,在场几十名义勇军纷纷将带来的铁器交给了陈校尉的征收队,拆下铁质部分,当场过秤。在接过一张张田契的同时,人人皆作喜气洋洋状。

                  里仁坊的众人都伸长了脖子,仿佛望见了饲料的鸭群一般。

                  “好了,就是这么简单。大家要是信得过罗某,也可以照做。机会难得,只此一次,还望大家珍惜!”罗宗虞作出了最后的鼓动。

                  “既然罗统领都交了,俺们还有甚么可说的?好!也算俺一个——”

                  先前躲进人群的蓝衣男子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他大喇喇地走到了陈校尉面前,解下了身上的厨刀,丝毫不在意对方杀人般的眼神。

                  随后,几个和他气质相近的人陆续登台表演,交出了各自的“吃饭家伙”,领回了一张张废纸。

                  之后,理所当然地,便是里仁坊的千百民众……

                  一个半时辰过后,一度众志成城的人群已然作鸟兽散,各自归巢,留下的铁器装满了四辆马车中的三辆。虽然颇费周折,最后也算是收获颇丰了。

                  “多谢两位相助!作坊等着急用,我先回去了。”见已经完成了任务,陈校尉来向叶、罗两人辞行。

                  “哪里,都是自家人,陈将军客气了。”罗宗虞道。

                  “不,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叶随秋道。

                  “唉,这世道……不多说了,叶参军多保重吧!”

                  言罢,陈校尉带着人马离开了里仁坊。

                  “多日不见叶兄,真是令人挂念。近来公务缠身,难得有此机会,叶兄可有兴趣赴寒舍一叙?也好让小弟做东,答谢叶兄的引荐之谊。”见张巡的人已经走远,罗宗虞发出了邀请。

                  “哼,不敢当!罗将仕早已今非昔比,你可是节度使面前的红人,今日又立新功,不日恐怕又要高升了吧?大人家的门坎可是越来越高了,在下一介小吏,只怕是跨不过去吧?”叶随秋忿忿道。

                  “叶兄误会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今日之事都是张大人一手安排的,我只能执行命令。如有冒犯,这就向叶兄赔罪了。”说着,罗宗虞作了一个长揖。

                  “少来这套……我问你,这次张巡给了你什么好处,换得你如此卖力演出?”

                  “张大人说了,只要我为他摆平此事,他就让义勇军的兄弟进军营训练,还给我们配备武器。用不了不久,我们义勇军就能独当一面了……请叶兄相信,宗虞绝非见利忘义之徒。我迄今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保护睢阳城的百姓……”

                  “保护百姓?真是滑稽!你靠什么保护他们?靠愚弄,靠欺骗么?!”

                  “那又有何不可?只要目的合乎大义,施些权宜手段又有何妨?先圣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愚昧无知,很多时候需要我们引导……”

                  “罢了,我没兴趣和你争,随你喜欢好了……最后奉劝你一句,不要整天在外头耍权术,有空多回家陪陪阿芍,别让她到处乱跑。一个女孩子家,太招眼了……”叶随秋叹道,语气尽可能地轻描淡写,但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芍妹?呵呵……叶兄怕是多虑了。内人比你想象得要坚强得多,她前两个月不还参加了救护队么,对了——”罗宗虞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喜形于色,“差点忘了,有个好消息一定要告诉你——芍妹,她有喜了!”

                  叶随秋怔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尽管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地预想过这一情节,但事情一旦真的到了眼前,他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

                  “……大概有三个月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在你推荐我们义勇军的那会儿……呵呵,虽然来得有些不是时候……不不,怎么能这么说?!成亲三年,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个孩子,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都是上天的恩赐啊!不好意思,你看我,都有点语无伦次了。真是太高兴了,我就要当爸爸了……”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福之情。

                  在对方喋喋不休的炫耀中,叶随秋开始回过神来,起初的震惊渐渐转化为疼痛,心如刀割,泣血不已……良久,他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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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妄执


                    亥时人定,万籁俱寂。

                    黑暗中,他贪婪地上下求索。

                    女子的唇丰润柔软,吐露着芬芳,令他心醉不已。他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入樱唇,却迎来了对方热烈的回应。对方的舌头湿润而柔滑,恍如灵蛇,巧妙地挑逗着他的味蕾。两条舌头迅速交织在一起,极尽缠绵之能事。

                    稍稍往下探索,滑过温暖的颈脖,掠过可爱的香肩,便是那对销魂的双峰。柔软而富于弹性,宛如凝脂般滑润,绝佳的触感令他一阵悸动。他恋恋不舍地放弃了芳唇,转而亲吻起这对蓓蕾来。稍一品味,便觉清香怡人,细品之下,却又散发出连绵不绝的馥郁,有如层层绽放的牡丹,娇艳无比,令人欲罢不能,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直抵美妙的花心……渐渐地,个中弥散的香气愈发清晰了起来,那的确是一种花粉气,一种独特的香料,确切地说,是一种用睢阳牡丹制成的香粉,令他瞬间忆起了一位故人。与此同时,他惊异地发觉,不知从何时起,手中的乳房竟慢慢胀大了起来,以至于一手不可尽握!如此形状、如此触感,包括气味都变得如此地熟悉……尽管看不见,但自己绝不至于弄错……没错,就是她!自己曾经的最爱——阿芍!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在骇异的驱使下,叶随秋慌忙跳下床塌,手忙脚乱地摸出火折,奋力点燃了床头的油灯。

                    就在灯火亮起的瞬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牡丹香粉的气息消散得无影无踪。定睛望去,床上的少女也无丝毫的异样,栗色的长发、琥珀色的眼睛、娇小玲珑的身段,包括不盈一握的酥胸……没错,这就是几个月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位自称为“妙清”的少女。

                    “欸,你怎么了?”妙清故作嗔怪道,顺手牵过一条锦被,将精致的身体遮住了大半。她的脸上红晕未消,可见方才也是相当地愉悦。

                    “没……没什么……”叶随秋支吾着,脸色苍白,惊魂未定。他端详着眼前的少女,想要找出她和阿芍的相像之处。

                    “咦?这么看我……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妙清露出了俏皮的谑笑,仿佛早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不,没什么……”叶随秋近乎叹息地重复道。

                    经过短暂的比较,他伤感地发现:妙清与自己旧情人的确有几分相似,尽管身材、头发和瞳色都相距甚远,但耳朵、鼻子却颇为相像,而眉宇间更是有几分神似……如此说来,自己是把她当成阿芍的替身了,甚至还因此产生了幻觉?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对方仅仅是一个卖身女子的话,如此倒也并无不可。但是,妙清应该不是妓女吧?不错,她是自己的朋友,无话不谈的朋友,即便没有肌肤之亲,她依旧是自己的朋友,而且,还是如今唯一的朋友。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实在是太不尊重了……

                    “真拿你没办法……来,坐下——”妙清拍了拍身边的床垫。

                    带着几分愧疚,叶随秋遵从了对方的指示。刚一坐下,妙清便靠了上来,但却并未作任何挑逗,只是与他抱膝并肩而坐。贴着少女的雪肌,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清凉,驱散了暑夜的燥热,令他神清气爽。

                    “对不起。”叶随秋道。他很清楚,在妙清面前,任何隐瞒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他决定为刚才的事道歉。

                    “没关系哦!”对方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微笑道,“别忘了,我是鬼哦!和你们人不一样,鬼是不会妒忌的。”

                    “是吗……谢谢……”尽管不形于色,叶随秋心中还是一阵感动。

                    “呐,要是不介意的话,说说她的事吧!”耳畔又传来了妙清的软语,语气平和温婉,听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要是我不想说呢?”

                    “那就不要说。”

                    “……”

                    “呵呵,果然还是很想说吧?”

                    “……”

                    “说吧,我听着呢!”

                    “……也没什么……她叫阿芍,你大概也知道了,过去……她曾经是我的女人。这你应该也知道了,总觉得像是在说废话啊……抱歉,总觉得不吐不快……一切应该从四年前说起,还记得以前和你讲过的事吗?就是我和罗宗虞杀强盗的那件事……”

                    “嗯,记得。”

                    “其实,那次是为了救她……那年,她刚刚十五岁,在她父母的杂货店里做事。大概从那时起,她就是睢阳城最漂亮的姑娘。那年清明,趁她家出城扫墓,一伙强盗袭击了他们,抓走了她。为了救她,我和罗宗虞当晚就闯进了强盗窝。那帮贼人正准备侮辱她,还好我们及时赶到……上次漏说了,那天一起回城的其实是三个人。她帮我们包扎了伤口,虽然受了惊吓,但她的手法还是很娴熟,尽量不弄疼我们,很温柔、很大方,一点也不扭捏,真是个好姑娘……她那时已经衣冠不整了,为了女孩子的面子考虑,我们给她找了一件斗篷……就这样,我们三个互相扶持着回到了城里,也算是生死之交了,那时的感觉真不错……从那以后,我就时不时地去她父母的店里看她。其实,在救她以前我对她就很有好感,只不过碍于面子,一直不愿主动接近她。这下好了,我成了她家的恩人,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受了她的感谢了。她父母都是小市民,都很势利,对我很恭敬,待如上宾,对罗宗虞可就不同了。他同样是他们的恩人,可他们只当他是我的跟班,总对他敷衍了事。罗宗虞也很识趣,过了两、三次,就不再去阿芍家了。我那时并没有多想,我不关心他的感受。就算罗宗虞真的喜欢阿芍,那又如何?在这座城里,喜欢阿芍的年轻人少说也有三、五百个。要是罗宗虞真当我是情敌的话,那就让他放马过来好了,大不了我们真刀真枪地比试一场……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呵呵,是不是很白痴的想法?”

                    “不,只是很自信,很奢侈。”

                    “嗯,没错,真的很奢侈……那时的我一心沉浸在和阿芍的两人世界里。我们做情人之间会做的所有事情。我还教她书法、作诗,还讲佛经给她听,简直就像她的兄长一样。她是家里的长女,没有哥哥,下面有几个弟妹。那时她对我很崇拜,居然叫我‘哥哥’,很天真,也很色情,真令人受用……可惜,一年以后,我家就败落了……她父母见风使舵,开始不让她和我来往。我也正好忙于交涉和调查,暂时也就没和她见面。当我刚查清父亲蒙冤真相的时候,居然就传来了她和罗宗虞定亲的消息!真是晴天霹雳……呵呵,这小子还真会挑时间,过去太小看他了……那时我很愤怒,第一反应是找罗宗虞决斗,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事后想来,没杀他或许是正确的选择。那时的我不但家徒四壁,还背上了报仇的重负,又怎能有家室之累?娶妻生子、例行公事尚且不可,更何况是悠闲地谈情说爱?这太奢侈了……从那时起,我渐渐发现,我过去的想法、情感、行事准则,包括我和阿芍的爱,还有我自以为是的尊严,这些东西大多建立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上,其实全都是奢侈品,如今看来,根本就没有意义……睢阳城很快就要变成人间地狱了,没人有把握看得到明天的太阳。尊严、荣誉、名份、财富,还有所谓的爱情,这些东西早已失去了价值。可笑我们这些人,竟还汲汲营营地追逐着这些虚物,不惜为此牺牲性命,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张巡、罗宗虞、义勇军的乌合之众、还有里仁坊的那帮混蛋,他们大概都疯了吧?或许我也疯了,而且已经疯了很久了,而你——妙清——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女鬼。实际上,你只是我的妄想。我只不过是在自我欺骗,入迷途已深而不觉……”

                    “我是妄想?为什么?”

                    “因为……你太好了。你太完美了,美丽、强大、聪明,还不嫉妒……简直好得不可思议,正因如此,你不可能是真的,你一定是我的幻想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只要你不想我,我就不会存在了?呵呵,那你现在就可以试试看!”

                    听闻此言,叶随秋闭上了眼睛,开始运功行气,摒除杂念,渐入无念无想之境……半晌过后,他睁开了双眼,只见妙清依然稳坐在他的身边,似乎未受丝毫影响。

                    “呐呐,怎么样?”

                    “……也许你是一个很深的妄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赶得走的。”

                    “还是不肯放弃你的那套推理吗?都跟你说几百次了,我是……”

                    “是是,你是鬼,货真价实的鬼,可是,你有没有听人说过,鬼怪皆由人心所生?鬼只是妄念的一种。”

                    “越说越离谱了哦!作为货真价实的鬼,今天再给你上一课。咳咳……人心和鬼的正确关系是这样的——人心由人身所生,反过来说,人身也由人心所生,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件东西,也就是一体两面,它们一起构成了人之为人的所在。而人的整个存在,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全都是由鬼衍生出来的。鬼可是人的祖宗哦!”

                    “好好,你是我的小祖宗。”见对方认真的模样,叶随秋不禁莞尔。

                    “别打岔——”对方似乎并不欣赏他的幽默感,继续正色道,“所谓的‘祖宗’只是一个比喻,换一种说法就是——‘本源’。鬼就是人的本源。”

                    “本源?”

                    “嗯,没错,就是本源。通常来说,人不太可能见到自己的本源。例外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比如在最深的梦中,或者——在最深的疯狂之中……”

                    “这么说来……我确实是疯了……”

                    “嗯,不只是你,你没有说错,这座城里的人差不多都‘疯’了,而这正是我来这座城的理由……你有没有想过,疯狂为何能让人更接近本源?”

                    “……”

                    “其实,‘疯狂’并不等同于无序。它只是摧毁了表面的秩序,让某种更深的秩序显露出来。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疯狂并不是理智的对立面,而是意味着某种更加深刻的理智、超乎个体意识的理智,那便是本源的秩序、神的律法,也就是——‘鬼’的律法。”

                    叶随秋不禁愕然,开玩笑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对方的世界观令他闻所未闻:鬼神不分,乃至是祖神不分,根本就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东西。在其怪谲的外表下,氤氲着古老而苍凉的气息,更深处,潜藏已久的混沌正在蠢蠢欲动……

                    “你还没有理解尊严究竟为何物,和其他人一样,你仅仅把它当作是一种私人财产……”妙清的声音变得悠远起来,仿佛来自九渊之下,“……你们都忽略了一点,个人的需要永远都是有限的,衣食无忧即可度日,若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根本无须相争相残。故而,世人之所以索求无度,争斗不休,实非为了维系自身的存在,而全然是为了另一个目的,那就是——繁衍。在保障后代存活的基础上,一切生命都会可能多地繁衍后代,维持和壮大种系的存在。这才是个体存在的终极目的。个体的自私自利之举无非都是手段,都是为了实现这一终极目的。汝等所谓的名利、权位、尊严,乃至礼乐、文采、修养,无不是对繁衍力的标榜,犹如麋鹿之犄角、孔雀之尾羽——如你所见,看似有用,实则多余,然深而观之,看似多余,实则又有大用……”

                    “等一下……即便都如你所说,追求功名利禄都是为了繁衍后代,但如果连自己的生命都保不住,这岂不是丧失了繁殖后代的最基本条件?如此亡命逐利,岂不还是本末倒置?”

                    “你说得没错,但那只是常规情况。如今的情况不比寻常,现在,这座城正处于一种极端的状态。在潜意识中,许多人都自觉生还之望渺茫,无论如何努力,都已于事无补。也正因如此,人们才会加倍疯狂地追求名利,因为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繁殖的希望。通常来说,无论形势如何险恶,总会有少部分人逃过一劫,迎来新的时代。到了那个时候,生育后代就成了当务之急,若能事先积累一些繁殖资源,那无疑将是巨大的助益……于汝等而言,生命已危如累卵,无从维护,是故汝等索性将其付诸命运之神,转而去追求相对较易掌控的名利,如此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吧!名利竟然会比生存更易取得,这正是当今世象‘极端’之所在。”

                    “荒唐,人们竟会有这种想法……难道说,这就是你所谓的‘本源的秩序’?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疯狂,永远只是理智的表象。请你相信,我对你们的洞察远远超过你们对自己的理解,因为你们是人,而我是鬼……”

                    “不,不可能……照你这么说,我也发狂地想要生孩子了?不,这肯定是错的!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么——我一点也不喜欢孩子,我讨厌这帮小鬼!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

                    “呵呵……可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喜欢交配啊!你看,我们都做了多少次了?嗯,让我想想……”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只是……只是想要……取乐,没错,那只是普通的寻欢作乐,每个男人都……”

                    “我已经说过了,人类的娱乐活动都有特定的目的,若不是生存的演练,便是为了展现繁殖力,绝不会只为取乐而娱乐。还有……呵呵,你可是个不太‘普通’的男人哦!虽然很反感和孩子相处,但却格外喜欢生孩子。像你这样极端的家伙,大概也只有大富大贵了,才能满足你的繁殖欲,说到底,若不是妻妾成群,便是孤独终老——这就是哥哥你的命运哦!”

                    “……胡说……不……都是胡说……”叶随秋的声调弱了很多,不知是在无力地辩驳,还是在喃喃自语。

                    “啊,难道说过头了?”眼见叶随秋神色颓然,妙清调皮地挠了挠头,露出了不以为意的笑容,“嗯,应该不至于吧,哥哥的承受力可没那么弱,再怎么说……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操之过急可不好……哎,哥哥,人家要走了哦!看清楚了,这只有鬼才能做到——”

                    话音方落,妙清便飘到了半空中,娇小的身形变得模糊,渐渐化作了一团烟雾。烟雾呈螺旋状,宛如一阵旋风,片刻间消散于无形……

                    叶随秋长叹一声,瘫倒在大床上。

                    放眼望去,屋中的一切都是如此地熟悉,熟悉得令人乏味。头顶是华丽的藻井,东南是雕花的窗棂,四周是红漆的角柱,尽管身下的胡床并非原物,但仍激不起任何新鲜感——这是他居住了十多年,阔别了三年之久的卧室。就在今天上午,张巡将这卧室连同整座五间九架的豪宅一并还给了他,半天过后,他一个人住了进来。自从踏进祖宅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安之若素了,仿佛自己昨天还居住在此一般。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当,如此地自然,如此地理所当然,没有一点惊喜,没有一分悲伤,更无所谓感激。有的只是平静,熟视无睹的平静,近乎木然的平静,直到今晚妙清的到来……是啊,这三年的生活简直如同行尸走肉,百无聊赖到了极点。回想起来,曾经对于复仇的热望或许并无太大的意义,它只是一剂慢性兴奋剂,仅用以维持自己惨淡无望的人生,而事到如今,虽欲饮鸩,亦已不可复得了……是啊,还好有妙清,不管她是什么,自己恐怕已经离不开她了……然而,她却随时都会离去,毕竟她不属于人的世界。尽管她不断地模拟着“人”的气息,但终究还是缺乏实在感,纵然是近在怀中,有时也显得虚无缥缈……不像阿芍,或许她没有妙清那般完美,但作为肉体凡胎之人,她也已经足够好了。她是如此地真实,如此地可亲,她似水的柔情能抚平一切焦躁,令自己忘却忧虑和纷争,恍如置身于恬淡静美的田园,如果真能作为伴侣……不,如今的她早与自己咫尺天涯,形同陌路,又怎能回到自己的身边?空想无益,还是尽早放弃吧……或许正如妙清所言,自己将孤独地度过余生——无论能否活过这场战争……无所谓了,也许时间还长得很,慢慢习惯好了……

                    想到这里,叶随秋又是一声长叹。他慢慢合上了眼睛,松开名为“意识”的绳结,渐渐地,沉入了无何有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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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战,或死


                      转眼之间,叶随秋在“新家”中度过了七个夜晚。在这六天七夜之中,睢阳城的形势又起了新变化。

                      依靠派发空头地契的把戏,官府几乎将睢阳郡的田地贱卖一空,以此为代价,或许,这根本称不上“代价”,总而言之,官军征集了上万斤铁器,制成五万余支箭镞,大大增强了城池的守备。然而,在外部压力减轻的同时,城池内部的压力却在潜滋暗长。土地许诺能否兑现并不是关键,因为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而迫在眉睫的危机在于——粮草。经过将近半年的困守,官仓和民间的粮食都已所剩无几。守军的军粮最多只够维持一月之需,而民间的情况更加糟糕,饥荒已经到来:两成左右的城民已耗尽了口粮,被迫开始啃食树皮,捕食老鼠和野猫。铤而走险的暴徒与日倍增,睢阳城的秩序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倘若不能及时控制事态,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第七天的中午,叶随秋接到了张巡的召令,召他前往共商“相关机要事宜”。赶到郡衙后,叶随秋却发现:议事的地点并不在公堂上,也不在议事厅,而是在郡衙后花园的宴会厅之中。更令他意外的是:受邀参加议事的竟只有两人,而另一人竟是罗宗虞!

                      今日的张巡终于摆出了主人的姿态,当仁不让地占据了西面的首席。他今日的打扮与往常无异,依旧是一派儒雅的文官装束。他身后的兵器架上稳稳放着一柄四尺长剑,古朴而庄严,如同一件常备而不用的装饰品。除了一剑之外,他的身后还侍立着一人,那便是他的左右手、神箭将军南霁云。南霁云白袍银甲,腰挎弯刀,尽管如今长弓并不在手,但其人冷峻锐利的眼神依旧令人生畏。

                      作为客人,叶随秋和罗宗虞分别位于南北两侧的次席。叶随秋一身戎装、披甲带剑。而罗宗虞则换回了早先的白衣素巾,腰间系着一柄长剑,形制与叶随秋的佩剑相近——儒服带剑,这是他在正式场合的常见打扮,配上他俊朗的仪表,显得允文允武,气宇轩昂,令今日的叶随秋相形见绌。

                      “今日请两位来,是为了褒奖两位的功绩。”宴会的主人开门见山道,“若不是两位的努力,征铁铸箭之事绝不会如此顺利。本官代表朝廷,代表众将士感谢两位!”

                      “下官无德无能,愧不敢当。”叶随秋说了一句实话,在征收铁器的过程中,他确实没出多大力气,只是扮了几回恶人而已。此时他心中颇为不安,倒不是为了无功受禄之事,而是看不透对方的企图。按照他对张巡的了解,此人对虚文缛节素来不屑,今日召见,必有其他目的,绝不会只为犒赏。

                      “张大人客气了。在下只是做了自己的分内事而已。”罗宗虞道,话语貌似谦卑,却透出了几分志得意满之气。

                      “呵呵,罗先生过谦了。在此次征集事务中,先生出力甚多,当记首功!”张巡抚须笑道,“本官已奏请朝廷,保举先生为兵部员外郎,以旌先生之功……唉,说来惭愧,如今时局多艰,国都蒙尘,朝廷能拿得出手的,暂时也只有这些个末职虚衔了。诸位舍生忘死,为国捐躯,却得不到与功勋相称的封赏,真乃一大憾事……”

                      “大人盛情,宗虞铭感五内!宗虞所做一切,只为保卫家园,此乃每个睢阳人的本分,实无需任何报偿。在下斗胆——如果大人一定要赏赐的话,还请早日将宗虞和义勇军的兄弟遣上战场,与大人的军队并肩作战!纵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我等亦在所不辞!”罗宗虞道。

                      “好,很好!罗先生急公好义至此,真令人钦佩……军务容后再谈。本官今日略备薄酒,聊表心意,还请两位笑纳——”

                      言毕,张巡击了击掌。仆人们端上了酒菜。

                      酒是河东的乾和葡萄,气味醇厚,色泽殷红,那是主人家的最爱。令人不解的是,今日席上只有一道菜。年老的哑仆将一只大号的鎏金餐盘摆上了食案,随后,他揭开了盘盖——

                      那是一道孜然烤鸟肉。诺大的餐盘中只有一只中等体型的鸟,不知是野雉,还是斑鸠。此鸟修长精瘦,看起来不甚肥美,作为主菜,似乎是寒碜了一些。

                      就在看到这道菜的一刹那,罗宗虞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苍白,但随即又恢复了常态。然而,这稍纵即逝的变化却并未逃过在场诸人的眼睛。

                      “呵呵……叶参军可能有所不知,这道菜的食材颇有些来头。”张巡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此乃河南之名种斑鸠,名曰夜游。”

                      夜游?叶随秋记得,这应该是一种信鸽。当年做纨绔子弟时,他曾接触过几天鸽子,但并不好此道,反倒是自己的故友……

                      “……此鸽骨骼清奇、六翮刚健,目力更是非比寻常,不但日行千里,夜间亦可强行三百余里,真乃飞放之逸品!只是不知烹熟后滋味如何……”张巡侃侃而谈,同时不断打量着叶随秋对面的罗宗虞,眼中充满了嘲弄和残忍,宛如猛兽盯着已被自己捕获的猎物。

                      不知何时,罗宗虞的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

                      “……此鸽得来颇为不易,多亏了南将军。今晨丑时,他在城东巡察,见此鸽正从城外飞入,欲犯我睢阳,便一箭将它射了下来。可惜未能留下活口……罗先生不介意吧?”

                      “大人说笑了……”罗宗虞仍保持着镇定。

                      “对了,在这只鸽子的脚上,我们还拾到了一封书信,内容甚是有趣。叶参军可有兴趣一阅?”

                      言罢,张巡从袖中取出一枚纸卷,交由仆人,不容分说地传到了叶随秋手中。

                      带着满腹的疑虑,叶随秋慢慢展开纸卷,一列黑字逐次映入眼帘——

                      “六月初一丑时三刻袭城,汝部占领西门以充内应,左臂缚白布为记。”

                      最后的署名是攻城燕军的主将——“尹子奇”。

                      敌军要夜袭!城中竟还有他们的内应?等一下,“左臂缚白布”,这不就是睢阳义勇军的标记吗?!叶随秋大惊失色。

                      “关于这信上的内容,难道罗先生不想解释一下么?”张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恕在下愚钝,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罗宗虞面无表情地答道,与此同时,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缓缓滑落……

                      六月初一,五月廿一,十天……正好是十天!叶随秋猛然想起,就在七天前,罗宗虞曾在里仁坊的百姓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援军即将到来,最多只要——十天!太巧了,竟会有这等巧事……难道真的是他?!

                      “哼哼,不想罗先生年纪轻轻,记性却是不佳……也罢,本官再让你见两个人,好帮你回忆回忆。你们可以上来了——”

                      张巡话音刚落,后堂的帘幕分了开来,走出了两名年轻男子。

                      两人都是一副义勇军的打扮,左臂都缠着白色的布条。稍加打量,叶随秋便认出了他们。此二人都是睢阳义勇军的小头目,左边的瘦高个姓赵,右边身材稍胖者的姓王。

                      “这两位罗先生想必都认得,他们都已签字画押,指证汝勾结反贼,密谋袭杀官军,开门放贼入城!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汝还有何话可说?!”张巡陡然色变,厉声喝道。

                      “罗某不知何处冒犯了大人。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罗宗虞的脸色逐渐由白转青。

                      “大哥,最后再叫你一声大哥——别再死撑了。兄弟早就劝你收手,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是要遭天打雷劈的!纵然你机关算尽,到头来也只会落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张大人英明睿智,早就看穿了你的计划。不瞒你说,我们兄弟两个月前就弃暗投明了。”瘦高个道。

                      “罗兄还是尽早认罪吧!你道张大人只抓了你一个?实话告诉你,进军营训练只不过是个幌子,那是张大人的请君入瓮之计。就在刚才,你手下的所有弟兄已被官军一网打尽,不到晚饭时间便会把你供出来。我看你还是自己招了吧,免得弟兄们跟着受罪。”矮胖个道。

                      “没骨气的——畜生!”罗宗虞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六个字——他终于承认了。

                      一时间,对面的叶随秋如遭雷击……不错,罗宗虞是利欲熏心、虚伪无耻,为争权夺势有时会不择手段,但叶随秋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会做出这等节操丧尽的勾当……纵然出卖睢阳,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荣耀?财富?还是爵位?以如今的形势看来,他恐怕什么都得不到,只会沦为燕人卑贱的奴仆,同时还要连累一城之人,令他们饱受异族的欺凌和蹂躏。他卖的不仅仅是一座城,而是三万人的未来和尊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样,罗先生,还有疑问吗?”张巡玩转着手中的玉杯,笑容优雅而有余裕,“——束手就擒如何?”

                      就在此时,叶随秋感到了一股浓重的杀气。杀气来自宴会厅之外,确切地说,是来自南北两侧的窗外。叶随秋已经看出,那里埋伏了至少三十名弓箭手,只要张巡掷出酒杯,罗宗虞,甚至还有他叶随秋,马上就会被射成刺猬,根本没有躲避掩护的余地。

                      “为什么背叛我?!”罗宗虞并未理会张巡,他继续怒视着赵、王两人,目光如熊熊烈火。

                      “不介意的话,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张巡继续保持着微笑,“不错,这两位先生都向本官开出了价码,本官也都答应了。这位赵先生,他想要接管你的人,带他们归降本官,接受改编,成立一支新军,由他和本官的人共同指挥。很合理的要求,本官没理由拒绝。而这位王先生么……说实话,他的要求着实让本官吃了一惊,他别无所求,只向本官索要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叶随秋瞬间想起了一个人,张巡接下来的话语马上印证了他的直觉:

                      “……罗先生请勿见怪,那女子便是你的夫人。王先生请求本官赦免你的夫人,将其赐予他为妾,使此女免受连坐之祸。呵呵,王先生既有好生之德,本官也就乐得成人之美了,只是……不知何等女子,竟有如此魅力,还真让人好奇啊……”

                      罗宗虞脸色铁青,攥紧了双拳,手背青筋暴绽,甚是骇人。

                      赵、王二人见状迅速拔出了各自的佩刀,摆出了防卫的姿势,开始一点点后退。

                      “两位请放心,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张巡安抚道,“如今正是两位立新功的大好时机——谁能擒杀此贼,本官就升他为都尉,乐营女子任他挑选!”

                      听闻此言,赵、王两人迟疑了片刻——看得出,他们对罗宗虞颇为忌惮,而张巡开出的新价码也让他们颇为动心,所以,他们迟疑了片刻,于是,破绽出现了——

                      罗宗虞形如闪电,激射而出,兔起鹘落之间,已欺身至两名背叛者面前。他紧握的左拳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对矮胖个当头斩下!

                      矮胖个身手不慢,慌忙举刀格挡,然而,预想中的火星四溅却并没有出现。

                      不知何时,一柄短剑已从罗宗虞的右袖中脱出,出奇不意地绕过了对方的防御,直刺入对方的胸膛,与此同时,罗宗虞左手的长剑在半空急停急转,变作反手剑,向脑后发出了同样致命的一击。在他的身后,瘦高个举刀正欲偷袭,全无防备,被一剑贯穿了咽喉,瘦长的身躯瞬间僵直,手中的钢刀停在了半空中……

                      罗宗虞抽回了双剑,赵、王二人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伤口血流如注,瞬间染红了大片地板。而杀死他们的人却依旧白衣胜雪、一尘不染。

                      “精彩,果然精彩!”张巡拊掌道,“阴阳不测,万化无端,太岳阴阳刃果然颇有门道!本官算是第二次见识到了。”

                      “好狠的手段……”叶随秋心道。他感叹的并不是罗宗虞的剑法,而是张巡的用心和计略。显而易见,赵、王二人从一开始就是可怜的牺牲品。张巡从未想过要任用他们,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睢阳人。张巡从未真正相信过任何一个睢阳人,这座城的住民全都是他的工具,如有必要,随时都可弃如敝履——就像刚才的赵、王二人。在罗宗虞行迹败露之后,他们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反倒是成了潜在的不安定因素——既然罗宗虞可以投敌,那他们同样也可以。所谓睢阳义勇军,本就是一群骑墙投机之徒,毫无信义和原则可言。故而,站在张巡的立场上,此二人必除而后快。然而,张巡却并没有让自己的人下杀手,而是假借罗宗虞之手为之。他方才的那番煽动真可谓一箭双雕:既分散了赵、王二人的注意力,又暗示了罗宗虞,表示自己暂时不会放箭,诱使罗宗虞出手杀人,从而使自己免受背信寡恩的指责,得以继续站在道义的制高点,真是极尽阴险毒辣之能事……如此看来,非独是赵、王二人,就连罗宗虞也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今天宴席上的每个人恐怕都是……想到这里,叶随秋头皮一阵发麻,他知道,自己一定也在张巡的棋局之中,只是事到如今,他仍无法判断,对方将如何对付自己……

                      “叶参军不必多虑,你可以回避了——”张巡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本官素知你与罗宗虞的交情,本官也相信你的清白。今日召你前来,只为做个见证,好让睢阳府上下都知道,本官并非构陷忠良,滥杀无辜,今日动用极刑,实属迫不得已。罗犯罪恶滔天,神人共愤!倘若连此等贼子都可姑息的话,那么,诚如叶参军所言——这睢阳城还真是不用守了!”

                      “叶兄——”沉默已久的罗宗虞突然开了口,“他在离间我们。念在往日情分上,请再相信兄弟一次——我们一起杀出去!”

                      一闻此言,同样沉寂了许久的南霁云愀然色变,忍不住伸手拔刀,但却被张巡瞬间制止。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容,后者继续观赏着台下的好戏。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杀出去!过了今天,兄弟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罗宗虞继续道,他注视着叶随秋的眼睛,眼神恳切到了极点。

                      这眼神叶随秋已经见过不止一次。就在七天前的里仁坊,对方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向自己保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睢阳。在三个月前黄昏,对方也摆出了同样的眼神,作出了同样的承诺……是啊,这眼神太真诚了,太恳切了,以至于每次都能打消自己的疑心,融化自己的戒备,简直是纯真如赤子,澄澈如秋波,只可惜,这眼神的主人是一条披着羊皮的豺狼,在清静似水的外表下藏污纳垢,孕育着最卑劣的欲念和最恶毒的祸心……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还是老一套,保卫睢阳城?”叶随秋的语气冷若冰霜。

                      “没错。”罗宗虞的答复不假思索。

                      “你疯了……”叶随秋苦笑着摇了摇头,神情三分怜悯,七分鄙视。

                      “不,我没疯!我从未改变初衷!”罗宗虞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如今要救睢阳,唯有开城投降一途!”

                      “是么……城都没了,你还能保卫些什么?”叶随秋道。

                      “不,你错了!照这样下去,睢阳百姓早晚,不,马上就会死绝!不是饿死,便是被燕军屠城!民为重,社稷为轻——人都没了,要城还有何用?!我罗宗虞保卫的不是一座死城,而是睢阳的三万生民!如今燕军新遭挫败,正是我们妥协的最佳时机,一旦等他们恢复了羽翼,我们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罗宗虞道。

                      叶随秋一时无语。他承认,对方对形势的判断基本不错,其人的价值观也暂且无可指摘。

                      “……叶兄,面对现实吧!这场仗我们赢不了。”罗宗虞继续劝说道,随即,他将矛头指向了今日宴会的主人,“你以为他是真心来帮我们的?!错,大错特错!我早就看透了这个人,他宁可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他!他岂是河南的父母官?他就是个独夫民贼!他从不顾惜百姓的死活,哪怕是一点点!他只想踩着全睢阳、全河南百姓的尸骨往上爬!用我们的鲜血染红他的进身之路!对燕军的统帅,我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说服他不杀睢阳城的百姓,而对于这个叫张巡的人,说实话,我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叶兄,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如今坐在上面的,那个道貌岸然的东西,他根本就不是人!”

                      “放肆!!”南霁云勃然大怒,终于拔出了弯刀。这次张巡并未阻止部下,尽管如此,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宠辱不惊的风范。

                      同样面不改色的还有叶随秋。他并不在意南霁云的暴怒,依旧将眼光放在罗宗虞身上,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漠,先前的忧虑、犹疑,连同对于死亡的畏惧都已渐渐消散……片刻,他开口道:

                      “说完了吗?”

                      “叶兄,时间紧迫,还请……”

                      “既然说完了,就让我讲两句……我只有两个问题,想听你回答。第一——让一城人全都沦为胡人的奴隶,过上畜生一般的日子,这就是你所说的拯救?或者说,你自以为能代表睢阳的民意?”

                      “是的,我当然能代表!你以为睢阳城的百姓都愿意像你一样,死拼到底么?你错了!他们大多都只想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他们才不在乎被谁统治!汉人又怎样?胡人又如何?时间一长,自然都会习惯……哼,说到华夷之辨,李唐皇族又岂是正统汉人?此辈分明是北狄之后裔。可笑这帮蛮子,竟还盗用我们汉人的姓氏,自称为李老君的后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如今天下又有几人会质疑他们的血统?我的叶兄,醒醒吧——中原已经被胡人统治了三百多年了,我们早就习惯了。睢阳城从前既能接受李唐,如今又为何不能接受燕人?”

                      “说得好,真动听……只可惜,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你所谓的‘习惯’、在你口中轻描淡写的‘习惯’,它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它历来只能建立在几代乃至十几代、千百万人的屈辱和血泪之上!这种自愿为奴、猪狗不如的‘习惯’,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争取的吗?!”

                      “哼,我轻描淡写?真正轻描淡写的人恐怕是你吧!我已经说过,气节、人格,这些东西都是有代价的,现在睢阳的老百姓不想付这个代价,这又有什么错?!我只是顺应最大多数的民意,我又有什么错?!你爱怎么耍是你自己的事,别拖上我们!也罢,我差点忘了,你一直都是这副德行,总喜欢把自己的那套东西强加给别人,先是我,再是芍妹,现在又是全睢阳的百姓。搞搞清楚——自以为是、强奸民意的人是你,不是我!罢了,多说无益,你永远都改不过来了……”

                      “很好……那么,第二个问题——要是我没猜错,你利用了我一次。当然,这些年你利用我了很多次……我说的那次,是在七天前的上午,就在睢阳的南城门!是也不是?”

                      一闻此言,罗宗虞铁青的脸色瞬间泛起了苍白。

                      “我记起来了,总算是记起来了……那个男孩子,不,那个小畜牲,他根本就不是卖饼老头的孙子!我办案时见过他一面,他是里仁坊的小扒手!我真是昏了头,当天竟没有认他出来……他应该是你的心腹吧?也难怪他这般年纪,手段和演技竟是如此了得。他身上想必是藏了你私通燕军的信件吧?对了,还有那只信鸽,应该也在他的身上。可恨那天竟没有仔细搜上一搜……”

                      随着叶随秋的话语,罗宗虞的脸色越发难看,一阵青一阵白,逐渐汇成了死灰之色。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了,睢阳的戒备如此森严,居然还有人能带信鸽出城……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啊!你早就摸准了我的巡逻路线,选好了演员,编好了谎言,定下了这条苦肉计,只等我上钩,真是可恶!更可恨的是,为了煽起我的同情心,你竟还利用了阿芍!你知道,我从前对她百依百顺……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你根本配不上她!”

                      “不!你又错了!”在绝望的打击下,罗宗虞的神情变得诡谲而狰狞,状如厉鬼,一时间风度大减,“没错,我就是算计你,那又怎么样?!猜得还挺准,不愧是事后诸葛亮,不过有一点你没猜中——我没有利用芍妹,事先我就告诉了她全盘计划,哼哼,她是自愿的!”

                      “你说什么?!”叶随秋大骇。

                      “没听清么?她是自——愿——的!哈哈……”罗宗虞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甚至还流出了眼泪……

                      “怎么会……”叶随秋喃喃道。

                      “哈哈……真是好笑……叶随秋,你也不想想,像你这样的家伙,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又如何会有女人对你死心塌地?实话告诉你——芍妹根本不喜欢你!她只是迫于你家的势力,一直都在应承你,敷衍你,忍受你恶心到家的骚扰!她从没有爱过你,她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

                      “你这个混蛋,当年可真牛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都要恭维你,人人都要巴结你,就连教我们剑法的老师,这么厉害的人物,都要对你青眼相看……凭什么?还不是全凭你老子的那几个臭钱?!扪心自问,相貌、才学、剑法,我那样不如你?竟要给你做跟班小弟,而且一做就是整整八年?!为了在你吃剩的残渣中讨生活,我什么都让你,还要让得像模像样,让得你舒舒服服,木知木觉……为了讨你欢心,就连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我也不得不拱手相让,不,岂止是拱手相让?简直是双手奉上!你个混蛋,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多羡慕你?!我晚上一直睡不着觉,心想,我怎么就不是你呢?我怎么就没有生在富贵之家呢?我的希望、我的痛苦,我的煎熬,你连万分之一都体会不到!还好,天可怜见,你这混蛋总算是遭了报应,芍妹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她是多么的爱我……原来,自从我救她出强盗窝的那天起,她就已经爱上了我。为了我,她竟一直守身如玉。你这混蛋虽然骚扰了她一年,却并没有真正得到她。真没想到啊,你这混蛋还挺会装君子,居然没有用强……最后,她的第一次还是归我所有了,就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如今,她又怀上了我罗宗虞的孩子。哼哼,真是时来运转,老天爷到底还算公道……”

                      “开什么玩笑……”叶随秋再一次被惊到了。这次倒不是受了对方的打击,而是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事情:与罗宗虞结婚的时候,阿芍怎么可能还是处子?她的初夜分明早就献给了自己,就在自己故宅的卧室中……对于那天床单上的点点殷红,叶随秋至今记忆犹新……

                      “罢了,该说的都说了,该认的也都认了。”罗宗虞的话语将他拉回了现实,“多说无益,我只问你一句话——跟不跟我杀出去?爽快点!‘是’,还是‘不’?”

                      “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叶随秋的回答很干脆。

                      “哼!你以为我死了,他们就会放过你么?你太天真了!”罗宗虞怒道。

                      叶随秋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不再理会罗宗虞,转身对张巡道:“大人,叶某渎职枉法,自知罪无可恕。甘愿自缚双手,任凭裁处。”

                      言罢,他解下腰间长剑,放到了案上。

                      “叶参军言重了。你只是一时不慎,遭奸人蒙蔽,又何罪之有?”张巡抚须道,“就算是有些过错,今日你出首指证奸贼,助本官揭穿其阴谋,亦已是功过相抵。你且退下,看南将军擒杀此贼。霁云——”

                      “得令!”

                      南霁云向罗宗虞缓缓逼近,手中的弯刀宛如下弦之月,映射出夺魄的寒光……

                      叶随秋心头一凛。他早就知道,南霁云不仅骑射之术绝伦,其刀法也甚是了得,纵然不用弓箭,纵然是在步战的较量中,他也是一个棘手的狠角色。叶随秋自忖,若是对上此人的弯刀,自己的胜算并不大,大约是对半开。那么,罗宗虞呢?他又有多大的胜算?

                      “张大人,这算什么?阵前单挑么?”罗宗虞突然开口道,“外面不还有几十个步弓手么?怎么,都是来看热闹的?”

                      “我军向来以一当十,以少胜多。对付一介蟊贼也要动用兵众,传出去岂不堕了我军的威名?”张巡嘲笑道,“南将军一人足矣!年轻人,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是吗?哼哼,就算胜了他,我恐怕还是不能活着离开吧!既然如此……临死之前,满足我一个愿望如何?”

                      “说来听听——”

                      “你不就是想看单打独斗吗?好,我打给你看!不过,对手得由我来挑!我不要这个人,我要的是——他!!”

                      毫无征兆地,罗宗虞将剑锋指向了叶随秋。

                      “哦?这倒真是奇事……霁云,你且住手——”张巡愈发兴致盎然了。

                      “你一定觉得奇怪吧?”罗宗虞对叶随秋道,“学剑的时候,我们比试过十多次,每次都堪堪打成平手,你可知是为什么?”

                      “因为你留了手。”叶随秋淡淡道。对于对方突如其来的挑战,他并没有太大的惊异。很久以前,他就已隐约预见了这一幕。

                      “是啊,没想到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今天我就要向老师,向芍妹,向天下人证明——全睢阳剑法第一的不是你叶大公子,而是我罗宗虞!”不意间,罗宗虞眼中沁出了血丝,战意已然遍布周身。

                      “可怜……”面对对方露骨的挑衅,叶随秋只是摇了摇头,“事到如今,竟还在为虚名而战……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剑道并非为比武斗狠所设。阴阳刃是暗杀之剑,每招每式都只有一个目的——置对手于死地。生死未分,则胜负未定。老师没说错,你的技巧很高,近乎完美,这点我及不上你,但是,你的性情、气质却与这门剑道格格不入,所以无论如何苦练,都不可能达到最高境界。今日之战,我并非没有胜算。另外……你真的以为,我就没有后手了吗?”

                      “哦?那不妨拿出来看看!”罗宗虞杀气四溢,蓄势待发。

                      “如你所愿——”叶随秋一脚挑起案上的长剑,半空中拔剑在手,将剑鞘委弃在地,“来吧——”

                      “呵呵,叶兄小心了!”

                      叶随秋看到了一张笑脸,一张英俊而扭曲的笑脸,风度翩翩之中包裹着彻骨的恨意和巨大的憎恶……转瞬之间,笑脸模糊了,消失了,只留下了些微的残影——笑脸的主人已经攻到了自己的面前!

                      叶随秋横剑当胸,格开了刺来的长剑,来剑飘忽灵动,无甚力道,竟是虚招!正当他抽出短剑,意欲还击之际,对方的短剑亦已袭至离他腹部三寸之处,迫使他变反击为防守。在阻住二连击的同时,叶随秋被逼退了三步。立足未稳,对方的下一招攻势已接踵而来,然后,是第三招、第四招、第五招……在暴风雨般的攻势下,叶随秋一连退了十几步。对方的招式连贯绵密,一气呵成,几乎看不见破绽,纵然有些微的漏洞,也早已被惊人的速度所掩盖,根本就不给他还击的余地。

                      叶随秋感到了一丝沮丧。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剑法确实胜自己一筹,无论是速度、精度,还是招式组合都为自己所不及。在这种硬弓硬马、一板一眼的较量中,自己几乎没有胜算……

                      郡衙的宴会厅并不很大,十二招过后,叶随秋已被逼到了墙角,尽管依然毫发无伤,但疲于奔命之下,捉襟见肘之势已显露无遗。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叶随秋记得,就在七天前的上午,自己也曾面临过这等困境,当时,自己被雷万春逼到了城墙边上,情急之中借力打力,一举逆转了局势……然而,今天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同门,对方对他知根知底,又如何会给自己翻盘的机会?

                      略一思忖,叶随秋的长剑已被震开,右半身空门已开。罗宗虞乘隙而进,挥动左手长剑直刺叶随秋右胸。叶随秋只能用左手短剑护住右胸,他已料到了对方接下来的招数:左手长剑变刺为挑,攻击自己的右肩,然而这也只是虚招,目的在于压制自己的左手短剑,使自己的左侧露出更大的破绽,此时再用右手短剑攻击自己的左肩,使自己受伤弃剑,或是直击自己的左腹,造成致命伤……

                      果然,在两剑相抵的同时,罗宗虞的右手短剑从正手变到了反手,如鹰隼的利喙,向叶随秋的左肩飞刺而下!然而,短剑突然停在了半空中,他的主人惊骇地发现——叶随秋的长剑,不错,就是那柄早已被格开的长剑,正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朝他的头颅斩来!这是一记十分别扭的斩击,速度根本不快,但却足够致命。

                      电光石火之间,罗宗虞本能地闪退了四步,避开了叶随秋同归于尽的一击,作为代价——他瞬间丧失了之前建立的全部优势。

                      叶随秋的心头浮起了一丝苦笑:果然还是被自己猜中了……尽管罗宗虞一直在隐藏实力,但对于此人的剑法,自己还是太了解了。此人用剑的终极目的并不在于杀人,而在于获胜,在于向观众炫耀,在于证明自己。而要享受胜利的荣耀,就必须先保存自己,因此,尽管习剑多年,此人却从未有过舍身一击的觉悟。其人剑法看似轻灵飘逸,如舞蹈般优美,其内核却是稳字当头,以避免受伤为第一要务。在打斗中,人们很容易将自己的想法和风格投射到对手身上,从而忽略了对手的心理和个性。在以命相搏的激战中,这种情况尤为常见。当战局进入白热化阶段之后,当局者根本无暇他顾,只会按照自己最习惯的方式料敌、出招,有时就会因此犯错,付出不菲的代价,就像罗宗虞刚才那样……

                      叶随秋自然不会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就在对方退却的同时,他已经借势发起了反攻。比起罗宗虞方才的进击,如今他的攻势更为猛烈,招招双剑齐出,直取对方要害,几乎不作任何防守。在这种亡命的打法面前,罗宗虞略显慌乱,招架之间连连退却,很快就逼回了厅堂的中央。然而,他的技法毕竟要强于对手,十招之后,他渐渐稳住了阵脚。

                      反观叶随秋,在短暂的优势过后,他似乎遇上了新的难题。过于猛烈的进攻势必会暴露出诸多的破绽,而他之所以仍未受伤,原因无非有二:其一,对方猝不及防,没想到反击,其二,自己将力量和速度发挥到了极致,一时完全压制了对手。然而,随着时间和体力的流逝,这两大有利条件必将一去不复返……

                      又过了十招。

                      罗宗虞越战越镇静,越战越从容,渐渐恢复了早先的优雅姿态。叶随秋则刚好相反,久攻不下,他的发剑愈发滞涩,招式愈发勉强,大有骑虎难下之势。尽管攻守双方并未易位,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形势随时都会逆转,而且,这一次的逆转很可能将是彻底性的,失势者将不再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再一次,使出全身的力气,叶随秋挥剑一通猛击,迫使罗宗虞又后退了两步——在他身后不足半尺处,是宴会厅的顶梁柱。

                      终于到了!最后的机会!未作任何调整,叶随秋的长剑再度刺出,目标是对方的眉心——

                      只可惜,这一剑已是强弩之末,其速度和力度完全不足杀死对方,反而是被对方抓住了反击的良机。利用引以为傲的左手剑,罗宗虞轻巧地格开了叶随秋的右手剑,与此同时,剑刃贴着来剑的剑脊一路往下,顺势斩向对方的右臂。此招甚是精妙,瞬间转守为攻,力量虽然不大,但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发招者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罗宗虞的笑容瞬间僵止了。他的招数并未如愿使出,确切地说,只使出了七分——当剑刃即将越过叶随秋的持剑右手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叶随秋以剑脊为轴,将剑身旋转了小半周,用宽大的剑格挡住了罗宗虞的剑刃。借着之前的刺击之势,他本人的长剑从罗宗虞的耳边穿过,径直钉入了粗大的立柱之中,一时间竟封住了罗宗虞的长剑!

                      未待对方作出应变,叶随秋的短剑已经刺向对方的咽喉。凭借过人的反应能力,罗宗虞及时用自己的短剑格住了来剑,然而,他却无法挡住接下来的第三击——转瞬之间,另一柄短刃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膛,径直刺破了左肺叶,割断了一根动脉,随即,毫无眷恋地,离开了他的胸腔。

                      一击得手之后,叶随秋退到了一丈开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凝视着将死的对手,神情颇为复杂。他的左右手各有一柄短剑,左手剑兵不血刃,新多出的右手剑则已为血污所浸染——这是一柄奇怪的短剑,锋刃长短与另一柄短剑相近,但却没有剑格护手,剑柄也比一般的短剑要长一些。而他先前的那柄长剑如今还钉在立柱上,只是,已经不见了剑柄。

                      罗宗虞无力地靠在立柱上,左手拄剑,用右手捂住了胸前的伤口。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是什么……招数……子母剑?!”短暂的惊愕之后,罗宗虞面露忿色,“为什么?老师根本……没教我……不,这不公平!咳咳……”

                      “老师也没教我,是我自己做的改造。”叶随秋道。

                      被罗宗虞称为“子母剑”的改造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已经完成,那时三月战役尚未开始。在凌宵楼的刺杀中,叶随秋的长剑被精通气功的对手舍命封死,这一变故大大刺激了叶随秋。为了应对以后可能出现的类似情况,他苦思数日,得出了一系列方案。随后,他租用一家铁匠作坊,亲手完成了子母剑的改造:将短刃藏在空心的长刃之中,只须发动剑柄的机关,即可将短刃抽出,形成更加凌厉凶险的双短刃之势。早在与雷万春恶斗时,叶随秋就曾想动用这一设计,但最终还是没有用上。不料最终以身试剑的,竟是与自己交情颇深的故人。

                      “咳咳……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用……这种旁门……左道……呵呵……真是讽刺……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罗宗虞再也站不住了,他背靠立柱,一点点瘫倒在地上,胸口血流不止,渐渐染红了他的白衫。

                      叶随秋没有言语。他从一开始就已说过,今日之战不为分高下,只为决生死。在他眼中,罗宗虞的存在不啻于睢阳城的奇耻大辱,而自己只是洗刷了这份耻辱。然而,这又能有多大的意义?现如今,斯城斯民廉耻之心甚寡、自取其辱甚多,或许正如罗宗虞所言,他们早已在屈辱中生活了数百年,或许早就习惯了。这种累积发酵了十几代的深重耻辱又岂是他一人所能洗刷得了的?更何况,自己用来雪耻的手段实在不怎么光彩。可笑自己一介刺客,两度靠阴险偷袭取人性命,竟还在奢谈什么尊严、雪耻,真是痴人说梦……想到这里,叶随秋心头一阵空虚,倍感茫然……

                      “咳咳……好吧……你赢了……最后……能否答应我……一件事?”罗宗虞英俊的脸庞已经失去了血色,“……请替我……照顾芍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是向自己托孤么?从这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请求中,叶随秋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恶意……

                      “然后让孩子为你报仇么?”叶随秋的语气波澜不惊。

                      “不答应吗……果然……咳咳……也罢……”罗宗虞露出了惨白的苦笑,“……芍妹送你好了……无所谓了……一切都是……空幻……都是泡影……咳咳……很快就要去……那个最……最干净的……世界了……”

                      叶随秋悲哀地望着自己的故友,心中一阵动摇。彼岸世界毕竟虚无缥缈,真正能够延续人们生命的,只有他们的骨血、他们的后裔。尽管故友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但是,看在曾经同生共死的份上,自己是否应该接受他的请求?更何况,那不仅仅罗宗虞的孩子,也是自己所爱之人的骨肉。如果自己拒绝了这个孩子,又将如何面对阿芍?

                      正犹豫间,叶随秋的耳边再度传来了垂死之人的话语:

                      “啊!你来了……真的是你……来接我了吗……太好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突然间,奄奄一息的罗宗虞露出了疯子般的神情,他不再理会叶随秋,而是紧盯着宴会厅的大门,目光灼灼,充满了欣喜和期待。

                      顺着对方的目光,叶随秋回头望去,却没有任何发现——厅堂的大门依旧紧闭,门前一个人也没有。

                      “啊……我看到了……好美……原来……这就是……西方极乐……昆仑……”罗宗虞继续忘我地呓语着,仿佛正置身于某种狂乱的幻境。

                      叶随秋的心中生起了些许疑惑:罗宗虞所谓的“你”到底是何人?莫不是阿芍的幻象?却又不太像。照理说,会来“接”他的人一定是来自他眼中的极乐世界,而阿芍分明仍在人间……

                      “啊……真美……实在……太美……了……我来……来……”

                      没等说出最后一个“了”字,罗宗虞眼中的生命之火便戛然熄灭了——他终于咽了气。尽管是死不瞑目,但从此人留下的眼神中,却看不出太多的遗憾和怨恨,反倒尽是狂喜和满足……

                      “他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望着故友诡异的遗容,叶随秋不禁暗自问道。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了一阵凄厉的枭鸣,瞬间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只是叶随秋一人,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半晌,张巡先开了口:“光天化日之下,竟会有鬼车鸟出没,真是咄咄怪事!莫不是那罗宗虞罪大恶极,召来了天谴?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呵呵……”

                      叶随秋抬眼望去,只见张巡如今的神色也颇为异样,除了一如既往的自得之外,还混杂着几分疑虑,甚至还透出了些微的若有所悟状……

                      干笑了几声后,张巡将视线转向了叶随秋,接着说道:“叶参军公私分明、胸怀大义,今日为睢阳除去了心腹大患,张某甚是感佩!从今天起,你便是睢阳府的录事参军,六曹皆由你统辖!如今天下缺的就是像叶参军这样的忠烈之士,如蒙不弃,请与张某共饮此杯,霁云,你也一起来——”

                      说着,张巡站起身来,连同身旁的南霁云,一并向叶随秋举起了酒杯。与此同时,老哑仆手脚麻利地斟好了一杯新酒,奉至叶随秋面前。杯中之物依旧是那乾和红酒,酒色与叶随秋剑上的血色无异。

                      “干了这杯,我等从此便以兄弟相称!”张巡继续道。

                      对方的要求极其露骨,恳切而又强横,似乎不给人拒绝的余地。然而,叶随秋却并未应承。他没有接杯,也没有说话,作为回应,他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右手的短剑,将触目惊心的血迹印在了身上。随后,他走到罗宗虞倒下的立柱前,将短剑插回长剑,从柱中拔出长剑,最后——还剑入鞘。

                      “若无公务,叶某告辞。”叶随秋抱拳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放肆!不识抬举的东西!!”南霁云再也看不下去了,再次拔出了他的弯刀,“弓箭手——”

                      话音刚落,宴会厅两旁窗户大开,两排精兵早已严阵以待,张弓搭弦,钢制的箭镞闪耀着夺命的寒光。

                      叶随秋并未理会对方的威胁,转身向大门走去,将后背留给了几十张劲弓。

                      然而,从身后传来的,只有宴会主人的话语:

                      “够了,霁云,人各有志……放他走——”

                      叶随秋推开了大门,终于,他来到了外面的世界。盛夏的阳光照得他眼前一片朦胧,万物皆染上了一层光辉,充实、美好、洁净,比起方才的修罗场,这里确实有如天国……然而,只过了半晌,他的眼睛便适应了屋外的强光,于是,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露出了各自的本来面目:破败的屋墙、肮脏的道路、颓废的街市、醉生梦死的官僚、横行跋扈的士兵、狗苟蝇营的饥民……不错,这正是他新熟悉的睢阳——一座在垂死中呻吟的残城。

                      在郡衙门口的广场上,矗立着一根三丈高的旗杆,杆上挂着一面军旗,旗上印着一个大大的“唐”字。旗帜并未迎风招展,因为如今并没有风,因此它只能萎靡地半垂在旗杆上,而那个大大的“唐”字也早已皱成了一团,变得难以辩识……顺着旗杆一路往下,叶随秋看到,在黄土地上,旗杆的影子已然投向了东北方……

                      是的,辉煌的正午已经过去,大唐的太阳开始西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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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佳人难再得


                        “没有这个人!”

                        说这话的是乐营的老鸨,五十出头,国字脸、颧骨突起、四肢粗壮,嗓音低沉,纵然是年轻三十岁,也不见得能吸引几个男人。

                        “她应该这两天刚到。麻烦大姑再仔细查一查——”叶随秋的语气尽可能地客气。在如今的睢阳城中,这位“大姑”的名头可大得很。她是张巡的姐姐,很早就死了丈夫,此后就一直和弟弟生活在一起,如今乃是睢阳乐营的总管。

                        “老身说没有就是没有!”见对方怀疑自己,老鸨颇为不悦,“小子,实话告诉你,这里的几百号姑娘老身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管是先来还是后到。老身已经说了,没有这号人!要是不信,自个瞧瞧!”

                        说着,老鸨把一本花名册扔给了叶随秋。

                        叶随秋将名册翻到了最后两页。上面记录了最新送来的一批军妓,最后的记录是今天早晨,墨痕犹新。然而,无论如何,叶随秋都无法找到那位佳人的芳名——阿芍。

                        距罗宗虞之死已过去了三天,睢阳义勇军早已土奔瓦解。就在叶随秋对决罗宗虞的同时,正在军营中“接受特训”的上千名义勇军遭到了雷万春部队的突袭。这些人的手中尽是些木刀木枪,在官军的真刀真枪面前毫无抵抗力。他们瞬间就成了瓮中之鳖,除了极个别的顽抗者被击杀外,其余悉数投降。出乎叶随秋意料的是,张巡这次的处置异常地宽大:只将义勇军的大小干部五十余人抄家斩首,将尸体挂在了城墙上,以告诉城外的敌军:“汝辈可以死心了!”而对于剩下的九百多名普通成员,张巡并未做任何追究,竟将他们统统赦免!一时间,其中不少人对张巡感激涕零,纷纷要求加入官军,向朝廷效忠,但却并未马上得到张巡的接纳,后者态度暧昧,表示正在斟酌……被抄家处死的五十余名“逆魁首恶”,按照惯例,他们的妻女大多被充入了乐营。令叶随秋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其中竟真的没有罗宗虞的遗孀。

                        “那么……她有没有来过这里?”叶随秋还是不死心,他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她应该是有……三个月的身孕……”

                        “哼哼,那就更不可能了!”老鸨冷笑道,“不瞒你说,刚来的这批姑娘老身都验过身子,没一个是大肚子。以老身的眼光,绝不会看岔一个!”

                        看来,阿芍确实没来过这里……不在罗家,也不在乐营,更不在收押的名单上,她到底去了哪里?总不见得……落到了某个军官手中?!想到这里,叶随秋不禁妒火中烧,恨不得一剑穿了那个莫须有的淫贼……

                        带着疑虑和怨怒,叶随秋悻悻然地离开了乐营,骑马一路小跑,回到了叶家祖宅。

                        与今早离开时不同,如今的宅邸门口多了两名军士,看装束,应该是张巡的亲兵。两人正在说笑,神情十分猥琐,眼见叶随秋回来了,赶忙迎了上来。

                        “叶参军,您总算是回来了!我们哥俩等了您一下午了!”一个士兵道。

                        “两位有何贵干?”叶随秋下马道。

                        “奉张大人的命令,给您送来了一个人。请您那个……查收一下?”另一个士兵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向同伴挤眉弄眼。

                        一个人?难道是……

                        叶随秋不再理会二人,他心急火燎地踏进了宅子。

                        在厅堂中,一个张巡派来的老女佣正在恭候,当然,她并不是张巡送来的那个人。在老女佣的引领下,叶随秋穿过宽大的厅堂、迂曲的回廊以及荒芜的花园,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不错,在这间收拾停当的卧室中,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阿芍。

                        三年了,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间屋子。如今的她正倚坐在桌案旁,愁眉紧蹙,泪眼婆娑。尽管身披未亡人的孝服,但她依然很美,依然惹人怜爱,毕竟,如今的她还不满二十岁,甚至可以说是稚气未脱。

                        “阿芍……”叶随秋不知是在呼唤,还是在感叹。

                        “啊,哥……”听到对方的呼唤,阿芍近乎反射地应和道,但在理智的作用下,她终于还是改了口,“叶……大哥。”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觉间,老女佣已经失去了踪影,诺大的屋子只剩下了一男一女。

                        “你……还好吗?”叶随秋终于开了口,瞬间过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

                        对方夺眶而出的泪水立即印证了他的判断。是啊,经历了这一番横祸,她怎么可能还“好”呢?

                        一时间,叶随秋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们说……宗虞是被你……”阿芍泪汪汪地注视着他,一边抽泣,一边发问道。

                        “……是的。”叶随秋痛苦地答道。

                        一闻此言,对方旋即泪如泉涌,伏案痛哭起来,声如裂帛,绕梁不已……叶随秋也不禁悲从中来。随着不断抽动的香肩,阿芍宽大的孝服逐渐披散开来,终于,露出了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就在这一瞬间,叶随秋生起了一阵莫名的反感,先前受到抑制的理智也渐渐复苏了……

                        待对方稍稍平复了一些,他开始发问:“是张巡送你来的?”

                        阿芍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你自己呢?今后打算怎么办?”叶随秋继续问道。

                        “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何去何从又岂是自己做得了主的?”带着一脸泪痕,阿芍露出了哀怨的神色,“你们的那些大道理,我一点都不懂,也不想懂。小女子不才,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嫁个好丈夫,在家里带带孩子,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现在宗虞死了,那位大人又把我送给了你,到头来,我只不过是你们手里的玩物。就算杀夫仇人近在眼前,我又能怎么样呢?罢了,叶大人,没什么好说了,任凭处置便是了。”

                        什么叫做“任凭处置便是了”,这算是在勾引自己么?叶随秋皱起了眉头。照理说,对方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做派在平时对他相当有效,因为他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但是,同样的把戏使第二次就多少有些不管用了——叶随秋分明记得,就在那天的南城门前,那个少年奸细也曾在自己面前摆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诱得自己放他出城,使自己差点铸下大错。没错,那天阿芍也在现场,而且,她还扮演了微妙而重要的角色……

                        “哦?照此说来,罗宗虞倒是给了你理想中的生活?他能做到的事,何以见得我就做不到呢?”叶随秋的口气一下子尖刻了起来,甚至还带上了几分调侃。

                        “不,你和他不一样……宗虞……他对我真的很好,什么都顺着我,总是哄我高兴,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很放松,一点也不用紧张……而你,叶大哥……当然,你对我也很好,非常地好,但是,你知道吗——我怕你,真的,我一直都很怕你……你就像是一个老师,高高在上,一直在教导我、督促我。你教了我很多东西,我真的很感激。但是,和你在一起,我整天都提心吊胆,总想要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不断地反省,不断地约束自己,不断地……我真的好累……”阿芍故作深沉地叹道。

                        “你的意思是说,只有在你前夫面前,你才是真正的你、纯粹的你、不需要伪装的你?”叶随秋刻毒地讥讽道,“做真我时间长了,大概也会有点无聊吧?难得作作假,感觉应该也不错吧?”

                        “叶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阿芍的俏脸开始露出诧异之色。

                        “……为了让你偶尔享受一下演戏的乐趣,罗宗虞就把你派到了我的面前,就在十天前的早上——南城门口。怎么样,很享受吧?”叶随秋继续道。

                        “那天的事……我根本就不知情,我……我只是担心你……”阿芍支支吾吾道。

                        “哦?是么?照这么看来,我还真应该让雷万春砍上两刀,好叫你多流几滴眼泪,多担心担心……还有——我好像没说,那天的事情还有什么隐情吧?这知不知情的,又该从何说起?!”叶随秋的愤怒顿时升级了。

                        “不……我……我真的不想……”阿芍终于惊慌失措,语无伦次了起来。

                        未等她编出新的说辞,叶随秋已经逼到了她面前,冷不防抓住了她的肩头!

                        “啊!叶大哥,你想干什么?不,不要……”阿芍如遭电击,一阵颤抖,瞬间摆出了弱不禁风、小鸟依人的态势。

                        “干什么?哼哼,当然是干你最希望我干的事!”叶随秋再次嗅到了淡淡的牡丹香气,但他并不为所动,继续冷笑道,“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等会儿干事的时候,你会不会还是处子——就像我和罗宗虞第一次干你的时候那样?怀孕的处女,哼哼,那倒真是祥瑞了!”

                        “你……你混蛋!”阿芍脸上红白相间,她想给叶随秋一记耳光,而无奈双肩被对方卡住,全然施展不开。

                        “呵呵,是啊,我就是个混蛋!要不是那么混,我早该发现了——那天和罗宗虞去强盗窝救你的时候,有几个强盗神态很平静、很安详,就像是刚刚出定一样……不过也很难说,兴许是在更早的时候,你就已经……鬼晓得是跟哪个野小子……不错啊,阿芍,居然一连骗过了我们两个,你可真不简单!”叶随秋毫无怜悯地揭开了对方的伤疤。

                        “不!我也不想这样的……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呜……都是我爹娘的主意,为了多要彩礼钱,他们一直逼我……他们……呜呜……”阿芍这回貌似是真哭了,哭得涕泗滂沱,一塌糊涂,精巧的五官扭作了一团,显出了与生俱来的寒酸和局促,先前的西子捧心之美早已荡然无存。

                        看着曾经的心上人如今的丑态,叶随秋感慨万千: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与自己熟悉的那个阿芍简直判若两人。那个真诚大方的阿芍早已一去不复返,不,应该说——根本就未曾存在过。还有所谓的温柔,如今看来也无外乎软弱和狡狯的混合体。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妄想,而眼前的这位庸脂俗粉只是有意无意地迎合了自己的妄想。自己过去之所以教她种种,无非是为了帮她成为一个有主见的人,一个独立思考的人,一个能为她自己的选择担负责任的人……如今看来,这不啻于一个天大的奢望,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四年了,自己居然在谵妄中沉沦了整整四年!这是何等的荒唐,何等的滑稽?还好,事情还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今觉悟为时未晚。她不是还有父母吗?她娘家不是仍在睢阳城中吗?好得很,这样她就不是无家可归了……想到这里,叶随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好啦,别闹了,哥哥这就送你回去——”

                        说罢,叶随秋不由分说地抱起了阿芍。

                        “不,不要!我不要回去!求求你……你不知道,他们看我的眼神有多可怕……特别是那位大人……呜……求求你,留下我,我什么都愿意……呜呜……”

                        对方似乎是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把自己送还给官军。

                        叶随秋并没有多费口舌。无视对方的哭闹和她身上的花粉味,他穿过颓败的庭院,径直走出了宅门,将怀中女子稳稳地安在了马背上。

                        从叶家祖宅到阿芍娘家不过六、七里路。叶随秋记得,当年与阿芍热恋时,这条赴会之路曾经是何等地漫长……尽管原因不同,今天这条道路依然很漫长。马背上下的两人形同陌路、不复言语,一路上只听得马蹄阵阵和妇人断断续续的啜泣。在街道的两旁,不时有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目光中混杂着鄙视、觊觎、憎恶,当然,更多则是畏惧……就在罗宗虞死后的第二天,张巡便昭告全城,对叶随秋大加表彰,还将一担担黄金、绸缎和酒肉大张旗鼓地送到了叶宅。短短三日间,差不多全城人都知道了叶参军“大义灭亲”的事迹。对叶随秋本就不佳的名声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叶随秋很清楚,自己如今的举动并不算明智:带着一身孝服的阿芍在城里抛头露面,这就等于是告诉全城人他杀人的“真实动机”,此举可能使他沦为睢阳人的公敌。或许这正是张巡最想看到的,一旦自己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那么,要拉拢自己也就不费吹灰之力了……当然,这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在孤家寡人和鹰犬爪牙之间,叶随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一种身份。

                        就这样,带着一路的红眼和白眼,叶随秋在黄昏时分到达了目的地——位于城东的阿芍家。

                        在这座两层小屋前,叶随秋叩响了木门。

                        “爹、娘,有人来了,开不开门?”屋里先是传来了一个少年的清亮嗓音。

                        “阿二你乱……乱叫什么!妈的,早叫你不……不要出声……”紧接着传来了男人的低声喝叱。

                        随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屋内顿时炸开了锅:男人的责骂声、妇人的埋怨声,以及孩童复数的啼哭声汇作一团,乱成了一锅粥……

                        半晌过后,屋内稍稍平静了一些。一个畏畏缩缩的女声贴着木门传了过来:

                        “敢问……是哪一位?”

                        叶随秋一听便知,那是阿芍的母亲。于是,他直截了当地报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如他所料,屋里陷入了更大的混乱,除了先前的种种人声之外,还增添了不少慌乱的脚步声,屋中之人似乎大有狼奔豕突、破窗逃命之势……

                        又过了大半晌,屋中之人终于习惯了绝望,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在门后躲了许久的妇人用颤巍巍的双手为叶随秋开了门。

                        随着房门的打开,叶随秋看到,屋子里一共有七个人,两大五小。为他开门的妇人自然是阿芍的母亲,此妇面黄肌瘦、形容憔悴,虽然年不过三十五、六,却有如四十多岁。在她身后的桌案旁,低头哈腰地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不冠不袜,一脸醉容,他便是阿芍的父亲,本来是一家小杂货店的店主。在屋子的一角,蜷缩着五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两男两女,剩下的一个看不出性别。最大的孩子大约十五、六岁,就是刚才发声挨打的男孩,他脸上的掌印依然清晰可辨。最小的孩子看起来不满周岁,仍在襁褓中哭个不停,还看不出性别的便是这个小东西。不知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在叶随秋的眼中,这几个孩子若非呆头呆脑,便是獐头鼠目,总之,很不讨他喜欢就是了。

                        “叶公子……不不,叶大人——求求您,饶我们一命!”芍母终于开了口,“我男人和我都是本分的生意人,这您最清楚了。我女婿,不不不……罗宗虞……他犯的那些事儿跟我们一点干系都没有啊!我们要是早知道他的阴谋,还不早报告官家了?就算给我们一万个胆子,我们也不敢隐瞒啊!呸,这个杀千刀的龟孙子,平白无故连累了我们一大家子人,他早该断子绝孙了!”

                        “是么?可惜他人是死了,只怕是还没断子绝孙。”说着,叶随秋回头招了招手,“还愣着干嘛?进来啊——”

                        听到叶随秋的命令,阿芍不情不愿地走进了屋子,脸上尽是愧色。

                        “阿芍?!你这是……”芍母顿时惊呆了。

                        同时惊呆的还有她身后的芍父。

                        “啊!姐姐,你怎么回来了?”先前挨打的男孩禁不住脱口道。

                        “因为你姐夫死了,你姐姐没地方去了,所以我就把她送回来了。”叶随秋对男孩道。

                        “阿芍,你没事,这真是……太好了……”芍母迅速挤出了几滴眼泪,但她并未上前与女儿抱作一团,而是露出了狐疑之色,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叶随秋。

                        “好了,人送到了,我也该走了。告辞——”

                        叶随秋转身刚要离去,他的衣袖便被人一把拽住了。

                        “叶大人——”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映入他眼帘的正是芍母那张谄媚的老脸。对于这张脸,叶随秋一点也不陌生,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经看腻了。如今“久别重逢”,虽然无甚新鲜感,倒也平添了几分趣味。

                        “叶大人啊,我家阿芍年纪轻,不懂事,要是得罪了大人,还请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多担待些。贱妾代她给您赔罪了!”

                        一阵哈腰陪笑之后,芍母将视线转向了自己长女,脸色瞬间大变,“死丫头,傻站在那里作甚?还不过来服侍叶大人?!”

                        面对这一番变故,阿芍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扭捏作态,逡巡不前。

                        “叶大人别见怪,这丫头打小就欠教养,都是贱妾不好,教女无方……来来来,您请这边坐——”

                        带着报复和游戏的心态,叶随秋顺水推舟地坐到了家主人的席位上,继续欣赏着眼前的活剧。

                        在服侍他坐下之后,芍母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阿芍面前,厉声责道:“你耳朵聋啦?没听到老娘叫你么?!还不快给叶大人烧茶!还有——你穿那破玩意儿作甚?也不嫌晦气,快给我脱下来——”

                        言毕,芍母三下五除二,扯掉了女儿的孝服,将隐藏的桃红色衣裙暴露在空气中,同时暴露的,还有她女儿百日的身孕。

                        叶随秋突然发现,放在一起看,这对母女还真是像,不仅形似,而且在人格气质方面更是如出一辙:虚伪、扭捏、做作、小家子气,看来这是几代人言传身教、长久熏陶的结果,在三五年内恐怕是改不过来的。如此看来,阿芍与其母的差异比自己想象得要小得多:比起后者来,前者只不过是多了几分年轻和美貌,说到底,只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青春。阿芍的母亲要是放在十几、二十年前,也未尝没有如她女儿这般的姣好容颜。同样地,要是再过上十几年,阿芍恐怕也……一想到阿芍有朝一日也会显出这等老鸨之态,叶随秋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冷战,但随即又感到了几分滑稽……是啊,新妇熬成岳母,娼女熬成鸨母,此皆为水到渠成之事,再自然也不过了,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想不到他堂堂叶大公子,竟也不免庸人自扰、少见多怪了一回。

                        “叶大人,您看我这个女儿,虽说不是甚么美人胚子,总还算有两分姿色,手脚勤快干净、女红也还拿得出手,人虽然笨得很,但好在老实听话……哎呀,您瞧我这张老嘴,乱嚼甚么舌头,这些事情您老是再清楚也不过了……那个……不知道这丫头如今还有没有福分……那个……服侍大人?”芍母跪到了叶随秋的座前,谨慎地发出了试探。

                        服侍自己?开什么玩笑!对方的辞令顿时让叶随秋哭笑不得:她女儿如今已是身怀六甲,再过一段时间,漫说是服侍别人,只怕是自己也要靠别人服侍了吧?话说,自己今天不是已经“服侍”过她一回了么?为了打发这位前相好回家,自己还屈尊当起了马夫。唉,这帮女人……不过仔细想想,在这男女之间,女人还真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性。无论她们是否服侍男人,男人总不免要服侍她们,或是为她们提供保护,或是出劳力供养她们,最不济,也要向她们贡献自己的精血。毕竟育儿的子宫长在她们身上。在种系存续的大业中,雌性承担了最主要的责任,甚至,就算是没有雄性,她们也照样可以繁衍后代吧?比如最近常在城中出没的鬼车鸟,据说就是一种有雌无雄的怪物……

                        “当家的,你也说两句话呀!”眼见叶随秋不置可否,面带笑意,芍母又鼓动起了自己的丈夫。

                        “啊,是啊……能服侍大人,那是顶……顶好的……”一直沉默的芍父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咱老早就说……说过,您和咱们阿芍,你俩可是天……天生的……一对……”

                        “你这死鬼胡说些甚么?!”芍母大惊失色道,“甚么天生一对?咱女儿这种贱命,怎么配得上叶大人?!人家可是大户人家的……”

                        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瞄了叶随秋一眼,似乎是生怕提及往事,刺激了对方。眼见对方并无愠色,她才开口道:

                        “叶大人啊,您可千万别误会,咱们万万不敢高攀您老人家。多年来您一直照顾咱们家,您的大恩大德咱们一辈子也报答不过来啊!如今还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么个女儿了。阿芍那丫头要是能给您缝缝衣服做做饭,在府上当个烧火丫鬟,那便是她三生有幸了!咱们当爹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阿芍!茶烧好了没有?快给叶大人满上——”

                        阿芍手脚麻利地斟好了一碗热茶,羞羞答答地奉到了叶随秋案前。

                        不用尝也知道,这是一碗粗茶,不知名的粗茶,色、香、味三者俱无,与路边茶铺的解渴之物并无二致。看来,这户人家确实已经拿不出更好的待客之物了。望着破败的屋室、简陋的家具,以及角落里又黑又瘦,猴子一般的五个孩子,叶随秋不由慨叹世道之窘迫、民生之多艰。然而,这般时局又如何怪得了别人?分明是全体大唐百姓自己一手造成的。若不是他们近乎疯狂、毫无节制的生育,府兵、均田之制又何以废弛,汉胡之间的矛盾又何以如此尖锐?只要人们稍稍自我约束,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根本就打不起来。这对母女、这一家子人,乃至整座睢阳城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怜悯,他们全都是自业自报,岂有怨天尤人的资格?是啊,怜悯无用、纠缠无益,不如早早归去——

                        叶随秋毅然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饼,扔到了桌上——那是前两天张巡的赏赐,今天就借花献佛,聊充茶钱吧!

                        “拿去黑市换几斤米罢。好了——从此我们再无瓜葛!”叶随秋决然道。

                        “叶大人,您这是……别这样啊!小户人家,招待不周,都怪贱妾……”一见此状,芍母再度慌了神,“啊,阿芍,还愣着作甚?快过来呀!”

                        正当这对母女花想要贴上来之际,叶随秋又从身上拿出了一件东西,与方才的黄物不同,这次是一件白物——一柄长剑,一柄白森森、明晃晃的长剑。

                        见到这件白物之后,阿芍全家人的脸都变成了白色。几个半大的孩子再度失声痛哭起来,哭得喊爹叫娘、声嘶力竭、难听极了……

                        在抖成筛糠的一屋人面前,叶随秋的剑稳稳划过地面,将地上的草席整齐地切成了两半,呈现出一道不可逾越的河界。随后——转身,出屋,跃上马背,疾驰而去,将孩子的哭声连同倦怠的恻隐一并抛弃在夜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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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影


                          无月之夜,浮云蔽星,天地之间一片昏黑。

                          诺大的卧室中,唯一的光明是一盏孤灯。灯火闪烁着、摇曳着,在墙上映出了一条修长而孤独的人影。

                          叶随秋独自坐在床沿,心中宛如窗外的暗夜,除了空虚,依旧是空虚。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熟悉的少女正一丝不挂、玉体横陈……

                           “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多次……好像疯了一样……”还是妙清先开了口。她的吐息细微而匀称,仿佛仍沉浸在欢愉的余韵之中。

                          “弄疼了你了么?抱歉……”叶随秋随口应道,他并没有回过身去。

                          “不,我没事。只是你……真的不要紧吗?”

                          不经意间,对方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贴了上来,樱唇吐露香氛,轻柔地抚弄着他的耳垂。

                          “是啊,你当然不会有事。我差点忘了,你是鬼,不会受伤,更不会有孩子,不似人间的女子……”叶随秋叹道。

                          背后之人一阵沉默。对方似乎并不计较他的牢骚,继续温存着他的背脊。那种冬暖夏凉的特殊体质令他十分受用,只过了片刻,便将他的暑热和烦闷驱散了大半,令他的头脑一片清醒。

                          “孩子……真的是无辜的吗?”叶随秋问了一个问题,对个中的唐突,他并不十分在乎。

                          “所有人都是无辜的,不止是她的弟妹和她腹中的孩子。”妙清也发出了一声叹息,放开了怀中之人,转过身去,同叶随秋靠背而坐。

                          “世上本没有‘罪’,更无所谓‘罚’……”妙清继续道,“但却有‘业’。一切的行为都会造成后果,行为者不得不为行为承担后果,这就是行为者的宿命,同时,也是行为者的本相——所谓行为者,无非是由行为造就的存在。就像那些孩子,自从出生……不,自从结胎的一刹那起,就不可避免地担负起了父母赋予的业,究其实质,是承袭了种族血脉的深重大业,那便是一个人的‘原业’。没有一个孩子是纯洁的,没有人会赤条条地来到世上,每个人都会带上各自的负担,超越前辈的负担,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重的负担……”

                          “没人能幸免吗?”

                          “是的。因为没人想要幸免。”

                          “那么我呢?我仿佛……并没有做什么,看起来很不安分,忙忙碌碌,可是到头来,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就跟什么也没做一样。那种感觉就像是……对,就像是和你做爱一样,明知不会有任何结果,却仍然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你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为此作各种各样的准备,只要时机成熟……相信我,你也是一样的。”

                          “那么,你呢?就算是超凡脱俗的鬼,来到这尘世之中,作业也在所难免吧?还是说,正是因为某种业力的缘故,你才来到了人世间?”

                          “嗯,是的。不过事情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一些。我作的那种业很特殊,或许可以称之为‘反业’吧!”

                          “‘反业’?”

                          “嗯,从表面上来看,是消除世人所做的业,而实质上,却是为了造就更宏大、更深远的业。我本身并没有业,因为我并不是行为者,而是行为本身。驱使我来到世间的业并非由我自己作下,那是姐姐大人的业……”

                          “姐姐大人,她是谁?也是鬼吗?”

                          “还不如说,她是神。”

                          “神,那又是什么?”

                          “顾名思义,她就是你们的创造者、养育者,还有——毁灭者,夷夏子民共同的母亲……呵呵,其实你们对她一点也不陌生哦!自从有文明起来,你们一直在崇拜她,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时代……你们为她制作了各种各样的偶像,司空见惯了以后,便遗忘了她原来的样子……”

                          “她到底是……”

                          “呵呵……不告诉你。这要靠你们自己去发现,直接告诉你们就没意思了……还是说说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吧!姐姐大人已经存在了上万年,作下之业不计其数,绝非你们所能设想,应该说——她的业力是你们所有人业力的总和。她的业田尽管非常广大,但终究还是有限。要种下更加茁壮的新业,就必须不断地除去腐朽的旧业,为此,她需要收割的镰刀和燔烧的野火,那就是——我。”

                          “你是刀……还有火?可是我觉得你更像是一个……”

                          “影子?”

                          “是的。过去我曾以为,你很像阿芍,我是因为太怀念她,所以才想象出了你。我现在才发现,我错了。并不是你像阿芍,而是阿芍像你!不止是阿芍,还有乐营的鸨母、白天的女佣,甚至是街边不认识的妇人,不知从何时起,她们身上都带上了你的影子、你的气息……不,这简直毫无道理……却又不像是错觉……就好像……你可以同时变成所有人,而你本身,却又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呵呵,终于不当我是你的妄想了吗?”

                          “或许,反过来可能性会大一些——我是你的妄想。不止是我,恐怕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妄想,只要你真心不想要了,随时都可以一并除掉,是这样吗?”

                          “嘻嘻,那可不敢当,姐姐大人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其实,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什么都不是……姐姐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而我,则是介于人和神之间的影像,作为你们同一的见证,也是你们对她的最初记忆和最终向往,留存在你们最深的梦中……”

                          “我……还是不明白……”

                          “不必急在一时。作为人,你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去理解、去领悟、去种下新业,那正是姐姐大人所希望的……只是,我们共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分离的时刻就要到了……”

                          “妙清,你要离开睢阳了吗?”

                          “不,我在这座城中还有未竟之业,我还要再待上一段时间。”

                          “这么说,要走的人是我?不明白,我怎么可能离开睢阳?难道……我就要死了?不,这也说不通,死只会让我归入你们的世界,鬼的世界……妙清,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没什么呀,照字面理解就可以了……总之,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接下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

                          “……再会之日就是我的死期么?”

                          “呵呵,这么理解也未尝不可。”

                          “果然如此……不过,也无所谓了……”

                          “哎,秋,最后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那个……烧烤和清炖,你更喜欢哪个?”

                          “什么?!”

                          “什么‘什么’呀!照字面理解嘛——烧烤、清炖,两种烹调方式,你更喜欢哪一种?”

                          “只是问我的口味?你总不见得是想请我吃饭吧?”

                          “说不定有机会呢?早作准备总不会错。”

                          “那你想请我吃点什么呢?青草、蚯蚓、癞蛤蟆,还是老鼠?”

                          “嘁,看你说的,好像我是没品的山精野怪似的……那些东西都是你们人意淫出来的,跟我可没有半文钱关系。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可是……”

                          “对对,你是鬼,货真价实的鬼……那么,我货真价实的鬼娘子,您到底想请叶某吃些什么呢?”

                          “唉,真拿你没办法……告诉你便是了——是小羊哦!肥嘟嘟、水嫩嫩的两角小羊,怎么样?”

                          “羔羊吗?听起来不错……”

                          “烧烤、清炖,快选一个——”

                          “唔……让我好好想想……烤羊羔皮脆里嫩、肥而不腻,要是再配上西域香料,应该是上选的佳肴……但羊肉毕竟是大热之物,又是烧烤,多吃容易上火……如此看来,貌似还是清炖羔羊更胜一筹,若能掌握火候,做到酥而不烂,再配姜薤以去膻,佐莱菔以解热……那个,应该……会更好一些……”

                          “说了一大通,你是选清炖喽?好的,我记下了。”

                          “……”

                          “……”

                          “……”

                          “可不可以……不要哭?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一直都知道……”

                          这句抚慰的话语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一闻是言,叶随秋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夺眶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要这样啊……”妙清跳下了胡床,半跪到叶随秋的对面,捧起了对方湿润的腮帮,“你知道的呀,你一难过我也会跟着难过的,所以,不要哭了,好吗?”

                          “你难过……个头……全都是……假的……”叶随秋早已是泣不成声。

                          “不是啊……哭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逢场作戏嘛……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麻烦你,稍微……控制一点,好不好?”不知是否受到了叶随秋的影响,妙清的眼眶也开始湿润了。

                          叶随秋依旧哭个不停,这是他成年以来的第一次哭泣。一时间,心中的诸事宛如走马灯一般接连浮现:家道中落的失意、密谋复仇的隐忍、寄人篱下的抑郁、好友背叛的打击、挚爱幻灭的失落,以及饱受算计,背负污名的屈辱……一切的一切,都汇入了当下的离别之痛中,化作泪水,以决堤之势,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

                          “你这家伙……唉,还是那句话——真拿你没办法……嗯,那个……大腿借你,这总行了吧?”说着,妙清跪坐到了床上。

                          顺从对方的指引,叶随秋将他的头颅乖乖地枕上了少女的大腿,然后,继续大哭。平日的大丈夫形象早已荡然无存。

                          黑暗中,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前额,温暖,而又沁凉,滋润着他的心灵,疗愈着他的伤痛,宛如甘露,不可思议……那是妙清的眼泪,是他期盼已久的东西。到底期盼了多久呢?叶随秋自己也不知道。三天?十天?三个月?也有可能是:从认识她的那天开始……

                          落泪之后,妙清的身姿开始变得稀薄而透明,她真的成了影子,一个渐渐消散的虚影。叶随秋想要抓住对方,但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对方的怀抱极尽柔软温存之能事,使他宛如置身云端,倦意愈发浓重。不知何时,床头的孤灯已经熄灭了。在无边的昏暗中,只有两颗琥珀色的星辰。星辰闪烁了两下,随即消失在重重云雾之中——那是叶随秋最后见到的影像,在星光逝去的同时,他的意识也堕入了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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