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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粮湖记忆

        1961年8月20日下午,三百多学生和老师在岳阳楼下登上六艘人力帆船,看着船员撑开船头,升起风帆,驰向浩瀚的洞庭湖深处,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风正一帆悬”的壮观景色。顺利得很,十几公里水路,二个小时帆船抵达钱粮湖国营农场六门闸码头(现属岳阳君山区)。集中在大堤上,老师点名清点人数,突然听到叫“姚时杰”,我猛然心动,居然在这里也遇到个“时杰”,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初中有个最好的朋友廖时杰,这里有个姚时杰,我顺着他“到”的应答声找到他,少年人见面就熟,他十七岁,说自己在长沙市三中高一肄业,我不由自主地依恋着他,很快就和他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半个多月来,每天建校收工,同学们都三五成群地漫游在芦苇深处,寻找当地农民种植后遗忘的瓜菜。他却总以累、不舒服为理由,躺在工棚的地铺上,看着我朝外走时,总不忘高声嘱咐:“记得,给我带点东西来。”一二次尚可,老是坐享其成,我渐生厌恶,就有意疏远了他,他亦自知无趣退而维系着同学的关系。

        在寻找摘食各种农作物的活动中,我认识了石门县中的石利、吉首县中的张正森,共同的目的、共同的劳动、共同的礼让,我们三人可谓是惺惺相惜,很快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在学校得到“三剑客”的绰号。学校一年中的课外活动,基本是三人结伴进行的,我们的友谊一直保持到学校停办,各回各家为止。

        教室和宿舍1961年10月底建成布置好,11月分班上课,按季节安排课程,农忙停课耕耘,农闲整天上课。11月又坐在日思夜想的课桌前,心中无限感慨也充满无限希望,三年,我一定要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配到一个好工作,彻底改变家庭的生活状况。12月中旬,学校的期末考试是开学来的第一次摸底统考,统一的试卷,班主任要大家认真对待,考出自己的实际水平。数学、语文的考试我都只用了二十几分钟,监考老师用吃惊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把试卷放在讲台上,我刚离开讲台,她迫不及待地拿起我的试卷,看着看着眉头舒展灿然一笑。

        师大附中初44班是学校五年一贯制的试点班,试卷上的题目大在初二学过,报考前经过恶补,功课还记忆犹新,所以难不住我。

        统考一个星期后,我被叫到教导主任办公室,矮小精悍的刘主任说根据个人成绩,学校决定调我到畜牧兽医一班,这个班,学校最重视,师资力量最强,学生成绩最好,是学校的佼佼者。同寝室的郑延智他们还为此欢呼雀跃,纷纷送上“战利品”(打捞来的农作物)以祝贺。

        因为我最要好的朋友石利和张正森在农机一班,第二天我向刘主任提出转学农机一班的要求。刘主任反复说畜牧兽医一班是重点班,想去的人很多,他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叠信纸,扬了一扬说这些都是请调报告,有二十多个学生呢,校部研究只批准了二个学生转畜牧一班,你应该珍惜这个机会。

        三个多月来,我和农作四班的同学们特别是同寝室的七位同学相处融洽,陡然要走,心里真有些舍不得。看出了我的犹豫,同寝室的同学就轮番劝我别调班。我再次请求教导处刘主任调农机一班,刘主任想想后说:“好吧,只有一个月就放假了,新学期开学要上专业课,你一定得服从分配去畜牧一班。”因为我的坚持,刘主任失去了耐性,他生气地说:“不调班了,等你想明白了再调。”

        钱粮湖农校学生全免学杂费和食宿费,每月还发放5元津贴费,供学生购买笔墨纸张和零用。中专生口粮定量每月36斤,为保障农忙季节劳动课学生能吃饱,学校规定学生每天发三张3两餐票,一张餐票打一份饭菜,一月实发27斤,余下来的餐票用在劳动课时增量,我们称为劳动票,劳动课规定每人一天发四两餐票三张,另增发一张三两餐票,上课结余下来的餐票,掌控在班主任手中,作为奖励品。学校安排的劳动和学习时间基本对等。

        餐票可以在总务处换成粮票,但不退伙食钱。

        农作四班最初只有二十二个人,建校中陆陆续续收录了二十多个农场干部子女,学生增加到五十人,农场子女年龄偏大,最小的也有十八岁。

        我的班主任老师姓王,邵阳人,又高又瘦,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对男生严厉,对女生温和,因他明显重女轻男的作风,我送他个外号“鸦片烟鬼”,外号得到全班男生的赞同,从此背地里我们再没有称他过“王老师”。

        班主任掌握着全班同学的劳动票,我算了算,每人9斤30张餐票,全班五十人, 450斤共1500张餐票,农忙时一周六天劳动课,一个月劳动25天,每个学生发25张餐票,全班共发放餐票是1250,还剩下250张餐票,班主任老师到底奖励出多少?还有学习课时扣下来的餐票呢?我问石利和张正森,他俩说,农机一班由班主任、生活委员、男女同学各一人组成生活委员会,每月张贴全班餐票发放的明细账目。

        我班是王老师大权独揽,根据自己的喜恶来发放奖励餐票,他把名单和餐票交给班上的生活委员,由她发到个人;从不公布账目,账只有他一人清楚。我向寝室的同学们说出心中的怀疑以及计算结果,大家都很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王老师对长沙的男生格外挑剔,劳动中男生的劳动强度明明比女生大、工作量也多得多,但奖励餐票大多落在女生头上,只有那几个农场领导的儿子能得到点奖励餐票。大家敢怒不敢言,我要争,总被同学阻止:“算了,斗不过老师的。”我只好在背地里骂他几句“吸血鬼”“色鬼”来解气。

        长沙和本地学生泾渭分明,俨然是两大团伙。我素与人无争,又因为功课好,常常被农场子弟软磨硬拽地拉去指导他们的课外作业和书中讲义,所以同他们相处融洽,常能参与他们圈子的一些活动。我和城里同学更亲近,吃住在一起,“打捞”在一起,常用《敌后武工队》小说上的战例为大家出谋划策,所以我们每次“打捞”都平平安安、满载而归。

        王老师知道教导主任欣赏我,也知道我在同学中的影响,曾在班会上公开表示友好,他说:“李宗凡肩宽,是个当军官的材料。”还给过我几次奖励餐票,我看不惯他打压长沙同学,特别是针对刘水生、刘陆生兄弟。我不冷不热敬而远之的态度,以及给他取不雅绰号的事激怒了他,他两次无端扣罚我正常的餐票,我接受了每日两餐的惩罚,心里发誓要报复他。一次劳动中,男生打锹开渠,女生送水搞后勤,收工讲评中他只表扬女生,最可恼的是劳动餐票发完,他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餐票奖励给他喜欢的女生,我忍不住大声质问,王老师不予理会,随即大声宣布散会。气急败坏的我冲到教导主任那里告状。从此班上的生活委员会成立了,而我却成了他的眼中钉,他数次在全班同学面前指桑骂槐地说:“自以为成绩好,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这种人迟早要吃大亏的。”

        每次劳动,王老师故意把我分在农场子弟的组里做田里的重活,亏我人缘好,反而比和长沙同学一起劳动轻松得多,长沙同学要我照顾,农村同学却照顾我。特别是团支书兼生活委员刘胜仙,常常背着老师多给我几张餐票,所以我每月能节余点餐票,换几斤粮票寄回家。

        钱粮湖磨练了我的生存能力,初到学校,出外下地,涂凡士林,穿布袜子,长衣长裤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传染上血吸虫病。日久天长,变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在沟渠里玩水摸鱼,在芦苇丛里挖芦根、捡菌子,下水田走旱地都是一双赤脚,老天保佑,一年钱粮湖的生活我没染上血吸虫病。

        1962年初,农校已具规模,新建了牛、马、猪舍,养了三匹马自运食物,配备了二台履带拖拉机作耕地和教学用,买回三头荷兰奶牛挤奶供应老师,说为改善学生伙食养了十几头猪。

        每次看到邢场长骑着高头大马来校视察,我们都羡慕不已,于是打起了学校马的主意,几经摔打,我们终于能随心所欲地驾驭它们,可怜三匹马每次都在累死累活后,被我们骑着满世界跑。我和石利、张正森曾骑马跑到二十多里远的注磁口,牵着马在注磁口唯一的街道上走上一圈,吃几个藕粑粑,买几颗太妃糖,藕粑粑0.1元一个,太妃糖0.1元一颗。光背马不好骑,马背上的脊骨咯得尾脊骨疼了好多天。

        我第一次看到站着驾驶履带拖拉机的机手,好倾慕,便拿着摘来的菜瓜,爬上拖拉机问驾驶员操作程序,驾驶员说开拖拉机简单,两根直立的操纵杆为左右转向,半圆形的离合器指挥开机、加油、停车和倒车,一个踏板刹车。一天中午趁他休息,我爬上驾驶台,按下离合器顶端圆形按钮,“轰”的一声拖拉机开动了,我慌了神,根本不知道怎样操作,拖拉机径直朝水渠开去,幸亏拖拉机手没走远,飞奔而来,爬上机头刹住拖拉机,避免了一场机毁人亡的大事故。王老师终于抓住了我的把柄,将此事定性为破坏公物未遂的严重事件,责令我写出深刻检查,再报请学校想给我开除留校的处分。经教导处刘主任和团委书记段老师的斡旋,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给我任何处分。

        于是报复王老师的念头在我心里越来越强烈。

        广袤平原刺骨的北风呼啸,洞庭湖的冬天特别冷,一到晚上,学生们只能躲进寝室,钻进被窝取暖,大胆的男生会在寝室里生火取暖,顺便煮些“打捞”来的食物,为杜绝火灾的发生,班主任老师夜夜都会巡查寝室,王老师足踏一双过膝盖的长统靴,老远老远就听到他“嘎叽嘎叽”的脚步声,正是在最冷的下雨天,我组织寝室的同学,在寝室门口挖了个大陷阱,倒满脏水,半夜听到王老师掉进陷阱的“哎哟”声,自鸣得意的我一时心情大好,拿出些炒黄豆来慰劳大家。

        在钱粮湖农校,我什么都觉得新鲜,什么都想尝试,看见三头奶牛在宿舍后面的土里吃草,我、石利、张正森几乎同时提出“偷奶喝”的主张,于是把牛偷偷牵到教室后面隐蔽的地方挤奶,可一滴也挤不出。我便到牛棚仔细观看挤奶工人的操作,第二次就会用热毛巾搓揉奶头,再由上向下挤压,成功了。以后,我们常将悠闲吃草的奶牛牵到隐蔽处挤奶,挤上一大茶缸三人分食,鲜奶浓,喝后嘴唇一圈都成白色,有次喝完牛奶,没擦干净嘴唇,班上的生活委员刘胜仙好奇地追问吃了什么东西,我告诉了她,并偷偷送过几次牛奶让她喝,以报答她赠送我餐票的恩情。

        我和学校团委书记段木良老师的友谊始于一次煮私菜,那天,我、石利、张正森在灌溉水渠里摸到一斤多鱼,去菜地摘些红辣椒、西红柿、黄瓜,在废弃的工棚里生火用脸盆煮菜,煮熟后加入捣碎的芝麻,香得令人垂涎欲滴,刚要享受这顿美味时,段老师撞了进来,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学校规定,学生擅自生火煮东西吃,一、没收所有炊具和食物;二、全校大会点名批评;三、扣罚十张劳动餐票。最怕的是扣发十张餐票,十张餐票是三斤粮食十餐的饭菜。

        段老师默默盯着我们,我低头悄悄打量了他一眼,看到他眼里透着怜惜,我的目光随即扫过特别瘦弱的石利,连忙作起检讨来:

        “段老师,是我邀他们搞东西吃的,您处罚我一个人吧。”

        张正森急着说:“不是他,我年纪比他俩大,是我,东西也全我搞来的。”

        石利也喃喃地说:“都怪我、都怪我……”

        段老师扑哧一笑说:“你们还蛮讲义气的嘛,我又没说要处罚你们,紧张什么?我看见这边冒烟,就赶了过来。你们为什么不到野外去生火?算了,下不为例,再让我看见你们违反校规,一定严惩。记住,千万等火熄灭了才能走,千万别留下火星,虽说是废弃的工棚,烧了同样要赔的。”

        从那以后,他就像大哥哥一样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同我谈理想、信仰、行为、品德,说前途和现实。送给我一个他戴过的团徽和一本团章,短短几个月的诱导,让我向班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他的团徽我保存至今。

        存于心底最美好的思念是与畜牧一班陈香君的友谊。公认的、无可挑剔的校花——“黑牡丹”陈香君,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小嘴长得很美,肤色微黑,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在学校校舍落成的庆祝大会上,她的美貌、她那《花儿与少年》的甜美歌声让我情犊初开,一看到她竟会心跳加速。

        1961年12月初,我、石利、张正森跟在拖拉机后面,在旱地里拾到一只犁去半边头的刺猬,拿回来躲在教室里,剥去皮把刺猬肉放在脸盆里炖,肉快熟时再放入罗卜、黄豆、芝麻、生姜、辣椒等物,教室里洋溢着浓浓的香气。

        我抬头看见陈香君从教室那头走来,忙要张正森去请她,她大大方方走进来,同我们“哎”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我红着脸说:“我叫李宗凡,他叫石利。”

        她嫣然一笑,款款说:“我知道,你们是学校有名的三剑客。”随后转脸直视着我,问:“你什么时候来我们班?”从此我俩便常来常往了,我搞到好东西会送点给她,她收到家里寄来的食物也会拿来与我分享。

        1962年6月1日,我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突然红肿,又胀又痛,听当地同学们说“这是骨节瘤,千万莫去打针。”他们自告奋勇地用土法为我治疗。

        我居然像母亲一样相信蛇咬了打不得针的话,听任同学用土法和碘酒,涂抹关节处。很快整个左手都肿了,只有将手高高举起时,疼痛才会减轻点,连续两晚手高举着不能入睡,第三天上午,昏昏沉沉中听到一个熟悉、轻盈的焦急乡音:

        “李宗凡,两天没看见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睁眼看见陈香君,痛感减轻了一半,我逞强说:“没事,就长了个骨节瘤。”

        她的手刚刚放在我的额头上,触电般惊叫起来:“你在发高烧呀!为什么不去医务室?”

        我说:“当地同学说骨节瘤见不得铁针。”

        “你蠢啊!信乡里人的鬼话,不信科学。起来,去医务室看医生。”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走,还在医务室外就冲着里面大叫:“医生、医生,看病!”

        校医给我检查后生气地说:“早干什么去了?你手还要不要!”

        他立刻给我打了一针,包了两种药丸递给我说:“两种药,每天三次,一定要按时吃。中专生还这么无知,信巫医不信科学,再不消炎手指的毒就侵入骨头了,到那时,最好的结果是切去无名指,要是坏了血,神仙都治不好。记住,接着来打针,一个星期就差不多了,再莫信撮啊。”

        全班的男生不及一个女孩的见识,惭愧!

        打了三天针,关节处的肿瘤开始退红变白,形成一个大脓包,灌穿流脓的那晚最痛,陈香君一直守在我身边,轻轻地哼唱《花儿与少年》,听着她的歌声我睡着了,睡得特别的香。在陈香君的照料下,校医用五天时间治好了我的骨节瘤,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留下一米粒大的疤痕,至今只要看到这疤痕,陈香君就会清晰地出现我眼前,永远是那么年轻美丽温柔!1962年7月底,钱粮湖农校停办,学生两种选择:肄业回家或转学茶盘洲农校,因寝室大火烧光了我所有的行囊,去茶盘洲起码的生活用品——被褥、蚊帐和洗漱品都没有,加上段老师的死和经历的伤病,我拒绝了一起转学的邀请,与她天涯永隔了。1972年我在三线工作,曾梦见她,她依旧是十年前模样,稚嫩漂亮,眼神忧伤,从我身边飘过,我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叹息,梦中吟出一首诗来:“梦中逢故人,故人飘然去。矫健身影尽,留下空相忆!”梦里的诗,虽不好却是感情的真实记载。几十年来我无数次祈求还能梦见她,然而只留下了这个不尽人意的梦。

        1962年2月开春后不久,一天半夜从农机二班男生寝室传出痛苦的“哎哟”声,一声高过一声,接着寝室里传出大家的吆喝声,吵醒了全校同学。

        第二天,白老鼠精压人的故事传遍学校,而且这种现象越演越烈,先是一个宿舍,后来发展到女生、老师宿舍,发展到几个宿舍同时出现这种现象。弄得全校宿舍都开灯到天亮,半夜上厕所,至少要叫醒一栋寝室的同学。

        睡在我上铺的郑延智也遭遇了白老鼠精,我邀他同床睡,半夜他突然倚靠着床头栏杆,身子一撑一撑地坐了起来,双眼紧闭,大口出气,恐怖地叫:“来了、来了……”宿舍里的同学被吵醒后立刻大喊,接着一栋宿舍的同学喊开了,喊打的、呵斥的、摇人的,忙乱了好一会,郑延智才缓缓睁开眼,如释重负般长吁了口气,极其疲惫地瘫软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看见一只有狐狸大的白老鼠,从门口进来,跳上床坐在我胸口上,压得让我出不了气,我心里清白,拼命要赶它走,就是赶不走,太可怕了。”连续二天的怪事让郑延智格外疲乏,像生过一场大病,毫无一点精神。这种怪现象持续了二十天,竟然不治而愈了。

        我问过几个被白老鼠精压过的老师和男女同学,她们描述的遭遇基本相同。几十年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它看成是世界上的未解奥秘。

        自白老鼠精事件后,学校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事故,最终导致了学校停办。

        第一件事发生在1962年5月底,学生会主席张诚同学,偷吃食堂的米和肉被捉,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开除他的学籍遣送回长沙。

        第二件事源于报复,1962年6月上旬的一天晚饭后,刘陆生跑来悄悄告诉我:“我看见王老师叫涂美丽出学校了,我哥水生在吊尾线。”十九岁的涂美丽是长沙县平塘镇的学生,成熟丰满,妖艳轻佻,他是王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是享受餐票奖励最多的女生,也是我最反感的女生。我想这次一定要让王老师出洋相,我叫上赵应明等七、八个同学,急匆匆跑去,要郑延智去报告教导主任,在离学校两里的玉米地旁我们看见了刘水生。水生小声说:“他们刚进去了。”看见教导主任和保卫科长到了,我们马上高声吆喝,向玉米地里扔泥块。王老师脸色惨白、低垂着头从玉米地里走出来,身后跟着惊慌失措的女生涂美丽。钱粮湖的玉米三月下种,六月玉米疯长到二米多高,是隐秘的地方。三天后,王老师被开除了公职,遣送回原籍;我不知道事情的后果会如此严重,更不知道少年的“恶作剧”能轻易毁掉一个人,当时只想出出气而已,当看到王老师被两个穿制服的人押送走时,我后悔极了,懊恼了好多天,发誓今生就是受了天大委屈也决不再报复任何人。

        第三件事发生在1962年6月17日星期天,团委书记段木良老师,不幸在灌溉渠里溺水,结束了二十六岁的生命。灌溉渠宽四米,最深处不到两米,不幸的是常在灌溉渠里摸鱼的学生一个也没有在场,听到同学们的呼救声,我拼命跑向灌溉渠,渠里已经有七八个同学和老师在搜索,很快就把段老师抬上了岸,我蹲在他身旁,他一身红紫、经脉隆起,肚子塌平,身体软绵绵的,校医压胸控水没见效果,于是一针强心针下去,慢慢经脉收缩,生命随之消失了,第一次看见好朋友的死亡,我伤心欲绝,坚持同校工一起到层山为他挖墓送其入土。

        第四件事瞬间烧焦了我读书的希望,1962年6月27日中餐时,同栋农三班同学躲在寝室里炒蚕豆,火苗飘到芦苇墙上,芦苇的墙、茅草的顶,在夏天烈焰的烘烤下全干透了,一遇火星顷刻燎燃,看见冒烟到火熄灭,只有短短二十几分钟。从食堂到宿舍二百米,我拼命跑进房间抢出同学冯正昆寄放在我处的木箱,箱子里装着我冬天的衣裤,箱子之外的所有物品全化为了灰烬。一栋宿舍十间房,分住农作三、四班八十几个男生,绝大部分同学除了身上穿的夏天衣裤,其他物品全烧没了,望着废墟,几十个人哭声一片。

        最可怜的是我喂的三只兔子,三月份发津贴时买的兔崽子,段老师给了张破课桌,我把它钉成悬空的兔窝,精心喂养,已经有一斤多重了,放暑假时每只会超过二斤重,带回家是全家人最好的营养品,这点小小的愿望也被大火吞噬了。我从房门冲出来时,火舌轻轻在左臂肘上舔了一下,起了个大水泡,烧伤治疗了十多天,总不见好,还是回长沙母亲用消治龙药膏治好的。

        学校给受灾的同学每人补贴三尺农场布票,拿着布票没钱在当地买布,我就用这布票换了三斤重的一条鲤鱼,在教室里,用脸盆煮熟,底子还烧糊了一大块,狼吞虎咽除了刺连烧焦的鱼皮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五件是我闯的祸事,火灾后,学校安排我们住在教室里,天热蚊子多,虽然发了蚊烟和清凉油,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每晚睡觉前用稻草的浓烟熏教室,上半夜能睡,下半夜就只听到啪啪的拍肉声。晚上睡不好,烧伤也未愈,白天还要上课和劳动,我的心情跌到谷底,烦闷死了。一天下课回到临时宿舍,一只四十多斤重的猪在我床下拱地,我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门后的扁担,朝小猪的屁股狠狠打去,小猪哼哼了几声,后脚一软就站不起来了,我提心吊胆地提着猪尾巴把它送回猪圈交给管理员,第二天猪死了,便宜了老师吃了顿计划外的猪肉。

        学校保卫科长让我准备接受处分,懊恼、害怕、担心交织着,我惶惶不可终日,处分我不怕,就怕要赔钱,那就真的要我的命了。几天如坐针毯、度日如年,过了一个星期,我没接到处分通知,就麻着胆子找教导主任请假回长沙治烧伤,刘主任对打死猪的事只字未提,爽快地批了假,笑着对我说:“早去早回,回来就上畜牧一班吧!”
     心宽天地阔,华发亦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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