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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5年的树》


        祝二爷被那声炸雷惊醒了。
      他披衣下床,把件蓑衣顶在头上,拿把锄头,要出门。
      “不能去,不能去哟,瞧你那急抓抓的样子,看那火(闪电)扯的吓人,过会儿去,也误不了你的事的。” 二娘扯着嗓子大声地阻止。
      “也是。”二爷迟疑了一下,把蓑衣挂好,关紧了门窗,重又上了床。
      这半宿,他再也不能入睡。那雷还在天上,地下,山洼里,水田里,轰隆隆地游走,像三爷临走时的那一口痰,呼咙咙地响了好一阵子,才咳出,哇得污血满地,那乌紫的血,溅在二爷的白布衫上,像一朵朵经霜的秋菊,它枯干的叶瓣,粘贴在二爷的前襟上,二爷到哪,它就跟到哪儿。在料理三爷的丧事时,二爷挨家挨户的找人,那状似八卦图的衣衫,把一些妇女瘆得直往男人臂弯里钻,“二爷行行好,把那衫子赶紧脱下烧了吧。”二爷说不能,这是我兄弟的最后一点念想。
      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也是一样的雷声在夜里响着。
      这雷声,就好像长了脚,总在村子周围奔跑。二爷心里就一阵地慌。
      祝二爷早就等着这一场雨了。
      一个闪电,火蛇一般在玻璃窗上划了一下,然后是一个响雷,把一块裂了缝的玻璃哗啦一下震落下来。“阿弥陀佛,也不知谁作了孽了,动了邪心了,老天有眼罗”二娘就念着佛。
      二爷睡不着,他燃了颗烟,坐在床头抽着,灯也没有开。
      这样的电闪雷鸣都不能造一滴雨,二爷觉得这雷是有些来头的。晚稻秧看来是插不下去了,年成就这年成了,但日子照样得过。其实二爷知道,他的生活,不是靠那几亩田,几担稻谷的。他靠的是祖上留下的那点地气,保佑着祝家的子孙个个平平安安成龙成凤。
      如果有一场雨,老屋的那棵古柏也许能活过来。但要是雷电交加的话,二爷又怕那树被雷劈断。真的要劈断,二爷觉得自己守在旁边也是无济于事,一切自有天定。就像当年三弟一样也还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断的气。但话说回来,三弟走时,有人在身边与没有人在身边意义是不一样的。所以他还是决定去看看那树。
      他朝床里边的二娘看了一眼,希望她能理解他,别再阻挠他出门。
      一个电光亮了一下,二娘没有念佛,想来已睡着了。二爷蹑手蹑脚地下床,重又披了蓑衣,扛了锄头,开门出去。
      老屋正南的那棵柏树,到二爷这代已是第五代了。植树的应是在清庭为官的太祖。当然这树并非要太祖亲自手植。他或许与他的叔伯兄弟们只站在天井边,看着下人把树坑刨好,把柏树的小苗端端正正地放进去,然后依次铲一锹土,或浇一瓢水,完成这个仪式。这棵百年老树便因为那一锹土,那一瓢水,而成为祝家曾经的荣耀与兄弟和睦的象征。
      二爷直奔那棵树。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闷雷,劈断了一个枝桠,使那柏树元气大伤。因此,每年春天难得见到有几丝新绿爬上树梢。都说苍松翠柏,苍松翠柏,到这时,那柏树也与松树一样只见苍苍的一团黑,像片乌云在院子里绕着。那场雷电与风暴的力量,更深入到它的根部,使它不能端正而挺拔地生长。现在是一年一点像日晷一样自东向西挪移,它的另一根稍长的枝杆都要伸到三爷的堂屋里了。三爷当然不在堂屋,那里挂着三爷端庄肃穆的黑框画像。三娘秋菊早在几年前被儿子接到南方,成为南方某城市的一位居民。除了每年除夕,三爷亲自来打扫一下房间,这屋子就常年空着的。
      前一段时间,文物管理部门的王干事,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口风说,这屋得留着,没准是文物。二爷觉得很荣耀,他把这事告诉他的子侄们,没想到大侄子却一笑置之,回答他说:高祖怕是没那么大来头吧,那个官品,折合成现在来算,也就个区长什么的。你瞧全国光是县就有2000多个,区镇有多少就不说了。大侄子图一时说着痛快,竟忘记了自己的堂兄就是个镇长呢。这一席话说得二爷来了气,“啪”的挂断了电话机。过年也不再邀请三娘和侄儿回来。事后想想,觉得有点理亏。现在的年轻人干的那些败坏门风,辱殁祖宗的事情,要比这恶劣得多了。相比较起来,自己的几个侄子还算是孝顺的,也很有出息。除了没有口德之外,也没干过什么忤逆之事。倒是三娘实在不适应南方那潮湿的天气,她的关节炎,原来一年里发作疼痛的时间加起来只一个多月,现在反了,不疼的时间加起来只一个多月,这是三娘上个月闹着要回家的原因。
      雷声终于稀疏了些。二爷在那颗柏树周围转了转,觉得没什么异样,原先担心的那节最长的枝桠会不会被刚才的炸雷劈断。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会儿,它仍象白天一样,闲适自得地在三娘的窗前拍打,伴随这刷刷响声的是一两声轻微的咳嗽,从三娘的房里传出。二爷放了心。
      一作天变,三娘的脚就会痛着。几十年的老毛病是不会说好就好的。任你在南方医在北方医,就是跑到月球上也不会有什么功效的——这点二爷也许错了,真到了月球上,那里无风无雨无潮湿,连体重都轻了,那关节承受压力也小了,没准真就不痛了呢。
      二爷踱到井台前坐下,那烤晒了一天的石头,竟也被雷电和暴风收走了热力,二爷把手一摸,凉透了。他便解下蓑衣来,垫在井台上坐着,然后从衣袋里摸出一颗烟,又吞吸了起来。
      火光中,二爷想起了三娘的那双脚。
      这双脚在年轻时跟着二爷着实跑了不少的路了。
      到邻县走街串巷卖桃子是这双脚,去邻省拉矿石的是这双脚,拉犁耕地的是这双脚,打柴担水的也是这双脚,这脚不停的走,走啊走,越走越快,越走路越长,她竟走到了南方,走到了那座大城市,然后又走回了来。这么多路,走是走不回来的,得象嫦娥一样,长着翅膀飞才行。二爷一个人这么设想着。三娘踏进祝家的大门时,也就是嫦娥一样的年纪吧,嫦娥多大呢,二爷也并不清楚。二爷自叹不如三娘。他除了带着三娘去过邻省拉了半年的板车,还真没走得更远呢,所以他的脚才不会痛。脚痛与年纪似乎没什么联系的。二爷现在想算算那双痛脚的主人有多大年纪了。二爷就掐着指头,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地念叨起来。
      “谁呀?”三娘秋菊的声音。
      “菊子是我,你老二。”
      “哦——外面打着雷呢”
      轰隆隆——。雷声密集了起来。
      那本来走远了的雷声又回转了来,像一个出了门又折回头的老翁,不放心的不是门没锁好,就是狗没栓牢,二爷记得自己有时也是这样的。这样想着就不仅有一丝微笑挂在了嘴角。他起身往回走。他的楼房要比这老屋隔音得多,可见上半夜的那个雷有多响,有多吓人。
      他低头走着,脚趾头踢到了一节树根,这树根常年暴露在风雨里,打他记事起就这样的。这会儿,他倒想伸手去摸一摸,就象抚一抚菊子那常年疼痛的脚。
      怎么就想起菊子的脚了呢,我不是来护树的吗,我怎么能往回走了呢?
      二爷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这种想法,他的脸烧得痛红。
      “我来看看这树,怕给雷电着。没有什么事,我一会就回。”二爷也不知道是希望那雷早点打回来,还是盼望它快点走远。总之,他觉得这绕来绕去的“雷公公”,并没有真的走远。就是刚才不做声了,也只是蜇伏在某个角落,在寻找目标呢。
      他记得他的爷爷说过,这树是很有些灵气的。虽然在那个时候,这树50多岁年纪还不能称为古树。爷爷说,如果树端正笔直地生长,祖上的荫德就会像阳光雨露一样均匀地庇护每个子孙。相反的,它的树端倾斜到哪家,哪家就会更加兴旺发达一些。早年二爷留心看过,就觉得树是朝老三家倾去了。倾就倾去,都是自己的侄子,也不是外人,孤儿寡母的也是不容易呢。二爷倒真是希望三弟家兴盛点。他答应过三弟,会把他的孩子养大成人的。
      其实这年头在哪生活,做不做官都一样,只要平安自在就行。譬如弟媳菊子,前几年风风光光地去了南方定居,吃的是美味佳肴,出门有公车坐,可她就是不习惯那里气候,愣是要回来,这三间老屋才是她永久的家。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到了这年纪,只图个清静自在。但孩子们的心思也许不一样,都在谋着大发展呢,顺其自然吧,管它往哪家发呢。
      这是二爷早年的想法,可最近就有点动摇了。因为村子里的人总在背后议论那棵树,议论他们祝家各房谁好谁差的。大哥四弟五弟他们安心务农倒也平安自在,只是自己的几个孩子与三弟的孩子,个个暗地里较着劲。较劲是好事,可老这么较着得把好东西拧断的。
      二爷打算在明春把树挪正。他希望风静树止,从此子侄们能和睦共处,重修祝家昔日光荣。
      只是那王干事却说这树现在祝家只有所有权,没有砍伐权了,就是动一下,也得要办几道手续,二爷想着心烦。这树还真是看得动不得了呢。
      雷声还是在一道道闪电之后,轰隆隆地响着。那火蛇总在这棵树的周围绕着,雨仍是下在别处,这里只是干猛的风在吼叫着。二爷突然感觉到有种决别的意味在黑夜里弥散着。
      电光中,他再望一眼这暴露的树根,他发觉它已不似菊子的脚,倒像是一些荒坟地里被野狗刨出来的头骨了。二爷的心里漫过一阵凄凉来。明年春天看来是等不到了,就是等到了,也不知上级部门怎么摆置这棵树呢?
      他现在倒希望那雷公真的就在今晚把这树劈断,然后他就号召子侄们把它当作先人一样的葬掉。
      “二哥,雷声紧了,快回去呀,放心吧,没什么事的”三娘的声音很急,好象在哀求。二爷越发挪不动步了。
      “菊子开门,我来坐坐。”二爷说出这话,感觉到心里一阵乱跳。
      屋里没有了回音也没了动静。
      “二哥的心意我明白,孩子大了,望二哥成全,求你回去吧。”过了好一会儿,三娘秋菊的声音从窗子里传出来。颤颤的,近乎在哭求着。
      “轰——哐——。”到这时,那瓮瓮的雷声终于破了,像一只破锣在哐着。声音里夹带着锋利的瓦片,像是把什么东西撕裂打碎了。
      是得走了。二爷这样想着。
      但他走不过一道闪电,那电光在三娘的窗前一闪。二爷看见菊子的身影正端端正正地倚在窗前。
      一阵风刮来,二爷的舌尖上飘过来一滴雨,凉润润的,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很是舒服。
      轰——轰——哐——。终于有了一声脆响,树干劈断然后倒地的声音。
      那夜的雷声从此远去。被雷声惊醒的人们重又回到梦里。更大的雨还是没有落下来。夜空慢慢放了晴,月亮也出来了,井里的蟋蟀放开喉咙大声鸣叫起来。
      这季晚稻看来真的是插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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