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
他們說: 我是個女英雄, 一個孝順的女兒代年老的父親從軍. 他們說: 我穿上了男人的戰甲而把這保密了十二年. 他們說: 我身經百戰力拒草原上的蠻族柔然, 羸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 百戰榮歸, 皇帝封賜尚書郎我卻懇辭了, 只望回到父親故里, 脫下軍裝, 以一個普通農家女子的身份安然渡過餘生
他們都錯了.
首先, 木蘭不是我的名字.
木蘭, 又或穆蘭, 是我們氏族的姓, 是鮮卑人八大姓氏之一 我們氏族的故事可以追索至遠古. 曾幾何時, 我鮮卑和柔然沒有什麼分別: 逐水草而居, 被漢人過的好日子鼓動而南侵中原. 一個又一個的小王國此起彼落, 直至一位鮮卑領袖統一各部落征服長江以北的廣大地方, 建立了偉大的魏帝國. 王室中不乏娶了漢族女子的帝主王公; 他們易胡服, 改習俗, 稱自己為天子, 在醇酒美人, 綾羅綢緞中過好日子. 於是北方的柔然汗國興起了, 這次輪到他們南侵. 他們說柔然是狼, 而魏是羊. 皇帝屢遣大軍深入塞北. 但柔然人如沙漠的龍捲風一樣神出鬼沒. 當我們大軍壓境, 他們就化整為零, 而當找到我們孤立的部隊時, 他們就會攻擊屠殺, 像狼捕羊一樣.
我的名字叫木蘭鈴. 父親替我取”鈴”字為名, 是因為我的聲線自小就有如銀鈴般悅耳. 我從軍不是自動請纓, 也不是因為孝心代父, 而是被征召的. 他們知道我是女人. 我不是唯一的. 而是數以百計被征入伍的鮮卑女子之一. 鮮卑女子自小就嫺習弓馬. 於是就被撥入了大軍出征塞外. 多年的邊塞戰爭已把帝國兵源消耗得捉襟見肘, 要征集壯丁去替補燕山上成了白骨的壯丁是越來越困難了.
我父親亦埋骨燕山. 除了我的父親外, 無數其他的父親和他們的戰友亦如是. 不, 我們非為復仇而來. 歸根究底 是誰殺了我們的父兄? 是騎在精悍小馬的柔然人? 抑是那些以人民膏血吃得肚滿腸肥的王孫貴冑? 我不知道; 我們都不知道. 久而久之, 我們也不想知道了. 我們奮戰是為了活下去, 懷著終有一天可回到故里的夢多活一天 哪怕我們這許多人中只有一人能如願以償可以回去為所有遺骨於燕山的安渡餘生. .
出征時我們共八百人, 並列渡黃河, 夜宿野營時互相以體溫保暖, 在出長城前接受最基本的訓練. 他們對我們這些女子不存厚望: 預計我們就有如晚夏蒼蠅很快屍橫遍野, 又或如早春雪退, 迅速消失. 我們八百多人是被命運趕到一起的姊妹. 在一月之內, 此數只餘半. 這時死去的也許是幸運的 最少她們不致於死無葬穴. 她們在寒冷, 凍傷和饑餓中一睡不起, 姊妹們手挽手在萬人塚中長眠. 往後的就只會遺屍曠野作為向冷月長嘷的群狼的美食. 首戰發生在冰冷河水之畔, 我們人數又減半, 很多被羽箭貫體得有如化身飛鳥. 但我們死戰中把強敵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擊退了. 求生的意志征服了對死的恐懼, 以我們自己為傲鑄造了同仇敵愾. 我們是鮮卑的女兒! 男兵們漸漸對我們另眼相看; 敵人收起了原先的不屑, 除非他們兵力處於絕對優勢, 否則不敢再輕摘我們的兵鋒, 他們遠遠看到繡上花徽的戰旗就退避三舍. 如柔然是狼, 魏人是羊, 那麼, 鮮卑的女人們就是雌老虎!
倖存者活下來. 新兵使我們在每一次戰鬥後得到整補. 可是, 新兵越來越少了. 連女兵兵源都已耗盡. 我們被迫自求多福: 不死戰, 就戰死.
如果有任何一人一直為我們活下去打造更有利的條件, 那就是木蘭杏. 人如其名, 花容如杏. 但人不可貌相. 她並非甜美春天之果, 而是冷酷如冰, 迫使每一個人都依她的命令行事. 從來沒有通融, 無論強迫行軍或是開展戰鬥都是絕不容情. 那些在戰鬥中稍有怯懦的馬上被處決, 很多時還是她親自動手. 我們恨她. 沒有人不想她快點死去, 又或她的人頭被製成杯子給柔然人用作盛酒器. 不過現在我們明白了: 如果不是她, 我們早已成累累白骨. 我是第一個看到她這人的另一面的. 在一次把兩名逃兵處決後, 我看到她在一巨石後飲泣. 兩人中有一個是她的表妹.
“你敢洩漏半句我就要你人頭落地!” 她警告我.
她無需唬嚇我. 當她俏臉上珠淚如冰川化作春溪般涓涓而下時我已感到她的寂寞. 我突然明白在她肩上的重擔. 而她年長不了我多少.
從那次開始, 我不再詛咒她會成為柔然人的盛酒器而是暗中保護她的安全. 我已不記得有多少次是我及時的飛箭使她免於在她毫無警覺中倒在柔然長矛或戰斧下. 我曾忘身的撲在已把她壓在身體下準備以利刃割喉的敵人背後, 用匕首狂插不止, 我以我的盾為她擋開雨箭, 甚至在一次為了救她而臂上中了一箭. 她從來不會向我公開道謝, 但在私下, 她己視我為幼妹, 教我如何在如蝗箭雨中躲避及如何化我們身體的輕盈敏捷成為尅敵制勝的利器. 我成了她的近身侍衛, 形影不離.
歲月如梭, 戰爭卻毫無終結跡象. 我們已不再去數月缺月圓. 冬營夏戰, 而死亡卻可以在任何地方, 任何時間發生. 當肯定不會吸引敵人來襲時, 我們圍著營火, 說被征召入軍的父兄和戀人. 我們無法知道他們是否仍生存; 我們說故鄉秋成之樂, 說壁爐之暖, 說春日帶來新的希望. 我們懷緬已捐軀的姊妹, 她們倒下前最後的一聲哀號, 到這些時候, 我們都會沉默下來, 四野無聲, 就除了我們胸中悲慟的心跳和脈膊. 我們沒有忘記夢想: 有一天有一些人, 哪怕只是一個人, 可以回到故鄉對他們講述我們的故事, 我們的傷痛與犧牲; 去為那些已長眠燕山與群狼一起而被世間忘懷的人活下去
又一個春天. 野花在山邊盛放. 去冬的雪退走時把我們戰歿的姊妹都帶走了. 我們出征之前從沒想到在燕山苦寒之地也會有花. 現在我們知道了. 當然有花. 長眠土下的戰死者以她們的血和肉成了太陽花的滋養.
“為我們唱首歌吧, 鈴!” 她們說
我搖頭, 是因為害羞, 也因為在這戰友埋骨之地引吭高歌似有不敬.
“唱吧, 鈴. 我也想聽聽.” 杏也加入了她們.
我不能再拒人千里.
窗外西風催雁陣,
舉頭唯見客商回.
不知吾女今何在,
只記逢秋送厚衣
黃昏至 雁何稀?
是從亡父從前教我的一首漢人的歌改編成的.
她們都哭了.
我們接到出發命令了, 上馬起拔. 又是一場無結果的你追我逐. 柔然人不肯決戰而只是看準一些落單的小部隊去攻擊. 雙方的男女都在不知為何原因中默默死去.
初秋時杏把消息帶回. 眾將中有人提出了一個構想: 我們以一支部隊誘敵. 當柔然大軍出動去消滅這誘敵部隊時, 我軍便從後掩至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問題是: 誰甘心當誘敵之餌? 他們將如拋向餓狼的肉, 要堅守陣地直至兩支繞大圈子的我軍在殺紅了眼的柔然人不知不覺中合圍. 就不是九死一生, 而是必死的哀軍! 為了重賞之下有勇夫, 作為誘敵的部隊於此戰後馬上可以解甲還鄉!
大軍中無人敢接這任務. 解甲還鄉是好. 可是九死不一生的活, 誰願意幹?
我們已出征多年. 有些人已近十二年了. 要再過多久才可以見到故鄉? 這場仗可能要再打很多年. 即使我們最後倖存, 紅顏已老, 父輩凋零, 再也見不到戀慕的那人…
“千夫長, 我們去!”
杏望向我們每一人, 這些人都是她的多年生死相隨的副手和姊妹. 她眼眶中含著淚; 我等皆然.
“你們手下的人都願意?” 她問.
我們都點頭. 我們明白她們的心. 姊妹豈會不相知?
全女營召集了.
杏向她們詳細說明一切. 她只想自願的人參加. 猶疑的人只會把部隊帶向災難. 這是孤注一擲, 而成功希望渺茫. 但如果我們成功了, 最後仍站著的就可以回家.
她要求不想去的人站出來, 她保證不會懲罰任何人. 沒有人動!
杏點頭: “你們都是我的好姊妹, 我以你們為傲. 我們在此起誓: 能倖存回鄉的要替未能回去的照顧我們的父母, 就如同是自己的親人一樣. 我們不要任何父母為戰死的女兒流淚, 因為我們都是他們的女兒. 血脈相連, 死生不負!”
“血脈相連, 死生不負!”
燕山為之震撼!
我如何訴說這一戰呢?
我們六百餘人, 不少仍只是少女, 結陣策馬進入死亡谷地, 以最快時間用沙與石堆成壁壘, 我們一刻也不敢停下來. 柔然人絕不會放棄把花紋大旗砍下的機會的.
他們來了. 即使仍有一段距離, 馬蹄踢起的煙塵已遮蔽了朝陽. 大地震動; 我們的腳也是. 面對死亡而不恐懼的人世上絕無僅有.
“鈴, 為我們唱, 最後一次!”
我措去了淚水. 我怕死嗎? 可能怕, 可是我更怕令她們失望. 我的喉已在塵泥與恐懼中變得乾巴巴的. 我仍可以唱嗎?
我們已可見到身`最前的敵人了: 最少有二千人 而這只是前隊.
“唱啊, 鈴, 唱!” 她們央求.
我選了曲子:
燕山絕地草蒼蒼
嬌娃六百換戎裝
非為榮光非求顯
只為全心護國邦
披鎧北征跨汗馬
幾人能再見朝陽
各自心中唯一願
姊妹同心約誓章
生死不忘毋離棄
長槍短刃我擔當
我願捨生遺大愛
唯求心願總能償
若問燕山花錦繡
為何朵朵向南方?
幸毋踐踏摧芳蕊
應念香魂望故鄉
豈為名留青史裡
同心姊妹不容忘
我為人人人為我
挽弓不負女兒強!
“血脈相連, 死生不負!” 全軍同聲怒吼.
箭雨如蝗飛向敵陣.
騎者滾鞍墜地, 受驚的戰馬嘶鳴, 胡笳聲中, 又一波的騎兵衝向最前排的女戰士. 骨折, 血肉成泥, 匕首與長矛貫體, 男與女, 哀號, 恐懼, 重整, 攻擊, 反攻, 人頭與斷肢, 血幕如只有腥紅色的天虹劃過長空…
我緊隨著杏. 我每次撥弓弦, 必有敵人殞命. 我看到杏以長槍刺一柔然將領下馬, 把槍拔出, 再刺, 這次把一持旗的敵人擊殺. 我再放了箭囊中僅餘的兩根箭, 然後拔出匕首衝入戰團. 其他的姊妹們亦一湧而上. 戰鬥進入短兵相接, 胸脯被刺穿, 咽喉被割開, 帶血幕的人頭飛離窈窕的軀體.
我們損失過半, 但守著了陣地.
敵人潰退.
我軍士氣大振, 歡呼聲震天.
“不要太早高興. 他們會再來的. 重整陣形!”杏大聲嚷道.
他們真的再來了.
這次, 是重騎兵.
我們拾起了長矛, 列陣迎戰: 前排蹲下, 後排把長矛竿擱在前排的人肩上. 敵人如怒潮拍岸. 我們把手中兵器不停捅刺, 血飛濺到我們的盔甲, 臉, 手臂上. 戰甲下多年來已差不多成為碎布的褻衣都被血水濕透. 我右方的女子被長矛戮入了胸部時發出凄厲的哀號. 她的杏眼睜得大大的. 她將永遠見不到故鄉了. 補上她位置的女兵馬上就被一騎兵長刀割喉. 我把矛向上挑把大笑中的敵人從耳孔插進去, 他落地時被自己的馬踏成肉泥.
杏完全忘掉自己安危地不停揮刀殺敵.
“杏, 小心!” 我看到一個柔然人把槍放平向她疾馳而至 杏閃過了, 用她的刀向上一掃把對方的頭顱劈成兩半. 我鬆了一口氣. 但我放鬆得太早了.另一騎兵在煙塵中馳出, 杏已來不及用刀去擋格了. 於是, 她掉了刀, 雙手抓著對方的槍; .柔然人戰馬的衝力把她推前多尺直至一座屍山讓她停下來. 那騎兵再用槍刺了一下. 這次杏閃不開了. 看著那根槍插入杏的胸甲裡時我毗目欲裂!
“不!” 我踉蹌的奔向她倒下的地方 那騎兵下了馬, 手找匕首, 他可憎的面目咧嘴而笑. 他是要取她的首級. 我在她剛要把利刃刺入她頸部時及時趕到. 當他感到冰冷的匕首橫在他咽喉時他的眼睜得大大的, 然後他熱兮兮的血就噴了出來. 我把他沉重的屍體推開, 四處尋找杏的蹤影. 我看見她了; 她仍活著, 躺在那兒, 胸部上下起伏的喘著氣. 另一敵人剛剝掉她的胸甲和褻衣.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杏的赤裸胸脯, 她美得令人目眩. 飽滿的乳房上是粉紅的乳蒂. 雖然久經戰陣,把她的雙肩鍛練得強壯有力, 她仍保持優美的體態. 戰盔丟了, 長髮如玄絲似的瀉下. 那柔然人正以一手抓著它而另一只手就以厚重的長刀準備割下她的首級.我大喝一聲衝過去. 那人聽到我的叫喊時轉身, 正好被我拾起的長矛刺入他的腹部.
“杏,杏, 不要放棄. 你沒事的.” 我把她抱緊, 向她保證. 我已無視週遭的凶險. 所有人在廝殺, 在死, 我再不在乎. 我會死在她身旁, 而她亦通過我的眼神明白我要做什麼.
她用一只手抹去我眼角的淚.
“不要為我哭. 帶領她們. 代我帶她們回家.”
“我不會丟下你!
她點頭. “把你的匕首給我, 我仍可以作戰.”
我把匕首交到她手中時她微笑了
“後方, 小心!” ” 她大叫.
我跳起來, 卻發現沒有敵人在那裡. 我明白事情後轉身, 杏已用匕首自刎.
她知道難逃一死 但只有這樣做我才可以放下守護她的重責.
我抱著她的身體, 大慟. 然後, 憤怒代替了悲傷. 我站起來, 撿起了倒在一旁的花紋大旗.
“姊妹們, 跟我來!” 我帶頭衝鋒.
我們只餘下很少人. 他們人多. 常理是我們會被屠殺. 但如果柔然人是狼, 我們就是母虎! 在他們一個一個頭目被砍倒後, 柔然人在驚惶中潰退. 對他們來說, 我們再不是人, 是來自地獄的惡鬼, 勇不可擋.
當然, 時間一久, 我們都會被殺. 他們實在太多了. 我們的臂已累得提不起兵器, 而剩下的人只有這少許 我環顧四週. 我看到了的眼神中有決心, 有憤怒, 甚至有哀傷. 我看不到恐懼.
可是情況突然扭轉了. 大批的馬隊正準備上前把我們殺清光時, 他們卻仿雜亂,驚惶失措. 接著, 箭雨中人倒馬翻.
我軍終於合圍.
我們只剩下十人, 其餘的都已捐軀.
這一戰, 定乾坤. 柔然已無力再戰, 上表稱降.
皇帝對我軍戰勝蠻族龍顏大悅, 他忘了不久之前, 我們鮮卑人也只是”蠻族”.
當他知道六百女兵犧牲性命才功成一戰時卻震怒了.
“什麼? 我軍竟靠女人打勝仗? 豈有此理! 誰讓她們從軍的? 欺君犯上, 理應處斬!”
他會殺我們的, 把我們的存在一筆勾消, 好讓史書上把這次大捷歸功於他一人. 但朝中大臣進言道: “皇上, 如果有一傳說, 說你帝國中一名女子因孝心而代父從軍, 史書上豈不更添華釆?”
皇帝覺得這好主心意. 一營女兵帶來大勝是異端, 異端是危險的; ; 一名孝女卻是傳說, 會更讓他的文治武功傳於萬世.
於是他就下令把我們押回故里, 下旨如我們敢洩漏實情半句, 就抄家滅族. 反之, 一首孝女代父從軍的民歌就流傳起來 這有助於鼓舞男子當兵. 如果一個女子可以為國執戈, 男子們更應踴躍參軍吧.
我們才不管.
史書之筆向來都握在帝主和男人手中. 他們要說什麼我們沒興趣!
我們回到故鄉. 多年來千名少女離鄉, 只十人歸故里. 我們遵守誓言, 視所有失去女兒的父母為自己的一樣. 事實上,經過十二年摧心裂肺的日夕苦盼, 仍生存的父母輩也不多了.
不少男子向我提親都被我拒絕了, 我的宿命不在男人臂彎中而在我的嗓子裡. 在每個冬天農閒時都在不同村子的篝火旁獻唱. 老的, 少的都來聽他們孫女或女兒們的故事. 為了避開皇帝的耳目, 我把故事編成了是一名女子, 木蘭, 作為我們所有人的象徵. 皇帝的線眼如實上報. 我們卻心知肚明, 暗暗發笑.
我的故事尚未終結 我仍有一個夢想.
終有一天, 我會回到那最後一戰的地方. 我知道一切都不會改變. 風仍會輕撫那些因我們姊妹勇敢和愛而孕育出的太陽花. 它們會在風中向我點頭. 我會揮手回應和為她們而唱. 她們聽到後才會安然入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