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浣溪纱
写〈莲房〉收笔说七十年代我客居英伦那几年章嫱移民澳洲,南洋老家清芬阁旧匾太大太重带不走留给三叔,我父亲给她写的莲房小匾倒带了去:「我和堂姐一家毗邻而居,朝夕照应,你可放心」,她信上说。九十年代三叔快一百岁辞世,清代那块老匾海运澳洲还给章嫱,她说房子小,挂不上,搁进后园储藏室里许多年了,心中愧疚。南洋老一辈人慎终追远,宅心纯厚,祖上传下的片纸只字都是家族瑰宝,扔不得,章嫱说活一天守一天,将来和她一起化为尘土也好。旅居澳洲三四十年了,她读完硕士读园艺,开过花店经营果园赚过钱也赔过本,前几年退隐了来香港玩过好几趟。心地照旧善良,脾气照旧古怪,诗文照旧婉曼。我说我替她编印《莲房吟草》她瞪了我两眼骂了我三分钟。到底比我大四五岁,我从来敬畏她。这几年她在家里教中文,收了好几个学生,说退休无聊,跟年轻人谈天高兴,六个澳洲人,三个中国人,按程度分开两组,每星期几个下午课程排得满满的,教文言,教白话,教诗词,教书法。我见了章嫱一个女学生,澳洲生长的中国女孩,叫黛茜,上个月去了大陆旅行经香港回澳洲,章老师要她来我家拿我的一堆书带回去。黛茜普通话流利得很,说章老师教得好,上课是老师,严极了,下课是朋友,宠学生宠得要命。先是读五四作家。然后是朱自清是梁实秋是张爱玲,是林海音是琦君是张秀亚。黛茜说张爱玲的文字章老师总是亲自导读,〈忆胡适之〉要学生背诵里头一段文字,说是上佳白话文,像民国女子那样婉约,那样静好:「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蒙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瞇瞇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彷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我替章嫱高兴,也替黛茜高兴。章老师真像我这一代人的老师,那么旧派那么民国,稍稍飘着春在堂的袅袅沉香,偶尔夹杂阅微草堂的风声和苦雨斋的雨声。毕竟是清芬阁月亮门里走出来的闺秀,在异域住了那么些年还一心牵挂旧时柳梢旧时月。
黛茜说章老师七十五了,满头银发还那么浓那么长,春夏秋冬绾着发髻插上一枝翠绿发簪,像极了章回小说里的世外神仙:「听说,五十岁那年,邻家意大利钢琴教师追求章老师追求到六十四岁去世还追不到!」黛茜说钢琴教师经常做意大利菜送去章家让章老师品尝。章老师后园苹果梨子掉了一地钢琴教师经常跑来打理。剪树刈草更是他光荣的差事。他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钢琴教师重病住院章老师天天陪他陪到他走完最后的一程:「真是小说人生!」这段往事章嫱来香港玩的时候跟我提过,她说爱情短命,友情长寿,更可贵了。
记得六十年代她给我写信说找出她父亲旧藏一幅张大千莲花,想起室名索性叫「莲房」,应了周亮工〈采莲曲〉里那句「折得莲房闲掷却,一丝牵引许多心」:「一语成谶了,」我说。她凝望窗外一片云树浅浅一笑,转了话题。谈不来的不说话。谈得来的章嫱话题永远多:好奇,好问,好学。图书馆里一坐十几个小时她喜欢。朝夕关在书房里写写抄抄她习惯。我家英文旧书她翻遍了,说版本说装帧清楚得不得了,澳洲几家著名旧书店她都熟。近几年连网上猎书也在行,海明威费滋杰罗那一代名家的小说初版全在网上一本一本买回来,原装书衣品相好上天了,价格听说也松动得很。维琴妮亚.吴尔芙亲笔书信她藏了一封,说是英国网上一位老出版商跟她交了朋友替她弄过来。多年前一天晚上,章嫱来电话要我留意英国书籍装帧家菲立普.史密斯的作品。她说史密斯五十年代开创许多装帧新技术,发明羽毛装帧法,写文章鼓吹书籍艺术革新,举办装帧展览,引介书籍审美尺度,出版《新装帧》期刊,英女王给他颁授大英帝国勋章,苏富比为他举行装帧手艺特展。我说七十年代英国书商朋友克里斯先买到史密斯装帧的一部莎剧对开本。八十年代我的好朋友李侬也收进他的一部丁尼生诗集,全本羊皮装潢,图案远离传统,设色出人意想。后来听说史密斯装帧的托尔金《行会首领》三部曲一套拍卖会上估价十多万英镑,成交价连佣金倒是大新闻了。
章嫱说史密斯装帧的书籍流进坊间的几乎没有,私底下的交易网上查不到。我从来不存奢望。有一天,加州书商朋友戴维居然从伦敦收进史密斯装帧的《圣经》,《新约》《旧约》两大册,牛津大学出版社老排版重印,构想、设计、制作合共花了三年光阴,一九五六年十月接手到一九五九年二月完工,标价跟李侬手上那本差不多,戴维很快寄来给我。章嫱说缘份是一层,欧美市道不好也是一层,新一代藏书人品味变迁又是一层,不然这套《圣经》我拿不到。李侬倒说史密斯作品市面上极少,价格浮沉都在一定的幅度之中,再过一些时日保不住又要炒高好几倍:「能力许可,收进一部是一部!」其实我很在意离开学校至今没有机会重读《圣经》,《圣经》英文好处渐渐荒疏了,清赏史密斯装帧的《新约》、《旧约》正好重温《圣经》文采,滋补英文秃笔。从前美国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详述历代英文《圣经》版本开本,说集藏大小《圣经》曾经是英美不少藏书家嗜痂之癖,从盈掌之小到对开之大都争着要。章嫱说澳洲她的一位老师是《圣经》藏书家,家里大大小小《圣经》六十八本,真皮装帧五十七本,剩下的有的书衣绣花,有的犊皮彩绘,有的书口装金锁,有的书封雕耶稣受难图,耶稣肉身雕在书脊上,十字架双臂双手一只伸向封面,一只伸向封底,手掌钉口血渍斑斑:「听说老师跑遍世界各地一本一本收回来,几十年的心血,电视台都介绍了。」章嫱说她父亲一生集藏杜甫各种版本诗集,家人友朋都说他痴呆,如今看来是冤枉老人家了。章老先生家里的杜工部专柜我从小熟悉,真壮观,唐宋元明清也许都有,玻璃书柜大极了,满满装饱线装书远看近看简直国立图书馆。光是手抄的各版资料都装满几个卷宗。章家老朋友陈秋白先生在台北告诉我说那是两代人的心愿,章嫱爷爷先迷杜甫,章嫱父亲克绍箕裘,补遗补漏,越藏越多。那些杜工部至今还存放澳洲莲房,黛茜说章老师细心呵护,说是迟早捐给大学图书馆。老太爷旧藏字画倒陆续转手了,张大千莲花安然无恙,长年挂在客厅里。我那篇〈莲房〉章嫱读了说该写的不写,不该写的全写了:「看在姐弟情份上,不追究。」这篇续篇章嫱一定还不称心,还要骂我。不怕,她从来惯着我。况且「章」字是她本姓,「嫱」字却是笔名,五六十年代南洋中文报纸副刊上「章嫱」的旧诗新诗小品小说多极了,副刊主编说她是明日的沙千梦明日的郑慧,也许更是张爱玲是苏青。章小姐听了狠狠回了三个字:「神经病!」五十年代我读初中章嫱高中快毕业了,书包里常带一柄小折扇,费丹旭画仕女,录李清照《浣溪纱》:「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同班同学都叫她章香腮,说她风情尽在眼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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