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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第二次寒潮来袭的时候高云他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指挥部又提出“晴天猛干,小雨大干,大雨小干”的新口号,任他冻雨菲菲工地一天也不准停工!有些男人把麻袋薄膜草席统统裹在身上,有些女孩相互拥抱躲在避风的土坡下靠彼此体温取暖,也有烧烂竹箕取暖的……工地上只见一片狼藉,到处是生与死残酷搏斗的痕迹。发竹牌的工作人员和背枪巡视的民兵都披上指挥部统一发的军大衣和长筒靴,高云他们虽然有足够的竹牌应付上面,但十几个小时呆在寒风刺骨的大坝上即使挑着空担子四处游走也难敌严寒。于是高云便带着段乔满工地转悠去寻找那些能遮风避雨的角落,但无论哪个角落也不能呆得太久,于是他们挑着空竹箕这里站站那里看看,实在冷得不行了就去挑上一担土暖和暖和。
      在路过一处山坡的转角处,高云看见一位身上裹着麻袋冷得瑟瑟发抖的老人正在那里烧烂竹箕取暖,于是领着段乔凑过去烤火。
      “你这么大年纪了儿女也不来替你吗?”高云问那位老者。
      “我只有一根独苗,上个月才下去的,我怎么忍心再叫他上来?”老人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脸红得很怪异,根本不是火焰烤出来的那种鲜活的红晕,而像是一股烈焰从里往外烧出来的死沉沉的烫伤的暗红色。
      “你病得这么重,没去医务室看病吗?”高云关切地问。
      “看了,四十度还差一点医务室硬不肯开病假条。”老人回答。仿佛要应征他这句话的正确,高音广播里此时正反复播送着一条表扬稿,说某某某高烧四十度依然坚守工地不下火线。高云呆了一会看烂竹箕烧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找来一个扔给老人然后带着段乔离开。等他们再次转悠到这里时火早已熄灭,老人空洞洞的双眼死死地瞪着那道吃人的大坝,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
      “咦!他怎么睁着眼睛睡觉?也不怕冻着。”段乔好奇地轻轻叫了一声。
      “他死了!”高云沉沉地说了一句,连忙拖着段乔离开。他知道这位老者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这座即将倒塌的大坝殉葬的人,能够在严寒与劳累双重夹击下仍然健康而愉快地活着的只有那些广播里虚拟的劳模。
      很不幸在目睹那位老者死去的第三天,段乔也被这场寒潮击垮了。开始她还只是咳嗽流鼻涕,接着就发起三十九度高烧,连走空路也东倒西歪迈不动脚步。高云见状立刻和梁天祥商讨对策。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频繁与其他大队知青接触,试图鼓动更多知青和他们一起罢工或逃跑。高云他们对指挥部的抵触情绪在当地农民中也普遍存在,但农民的要求只局限于取消晚上加班和减少任务。两种相同而又有差异的抵触情绪彼此碰撞相互融合终于在段乔生病的第二天爆发了。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劳工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工作,慢慢沿着那条唯一的公路朝工棚方向移动。工地尽头通常有两个背枪的民兵在值班,看见人群向他们涌来顿时慌了神,恰巧高云公社的刘部长正巡查到那里,民兵立刻向刘部长求援,刘部长一看劳工们竟敢违抗在工地吃饭并加晚班的命令,立刻拔出手枪高高地举过头顶高声呵斥起来:
      “我看谁敢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农民立刻停住了脚步,梁天祥和高云带领一群知青连忙往前面涌,一边走一边大声鼓噪:
      “他敢开枪今天就锤死他!”
      看到人群毫不畏惧地继续朝前涌,刘部长最终收起了手枪,命令民兵退到路旁,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就算了,下不为例!”
      那晚的加班就这么无形中取消了。第二天指挥部也做出了新的政策调整:寒潮期间取消加班,任务减少百分之二十五,这就意味着任务不再翻番而是翻一半。这件事给了高云很大的启发,当晚他带着段乔去找王支书和黄营长请假,王支书一直没吱声,黄部长一口一个不行。第二天高云就要段乔在家休息养病。那天晚饭后,黄营长在男工棚召开大会对违抗纪律的段乔进行批判。高云和梁天祥早就暗地里和知青串联好,如果他们敢动段乔大家就对着干。黄营长说了一通大道理后几次用眼睛示意平时爱拍他马屁的人,却始终不见一人敢站出来附和他,一怒之下就宣布要段乔在大会上作深刻检讨。段乔顶撞道:
      “我是真病又不是装病,我有什么要检讨的?”
      黄营长一听马上命令两个平时很听话的民兵拿绳子去捆段乔,那两人看了看怒气冲冲的知青拿着预先准备好的绳子一动不动,黄营长气呼呼地一把夺过绳子自己动手去捆,段乔挣扎着一边哭一边大声骂黄营长是畜生。这时高云冲着黄营长说:
      “说就说,捆什么人?她又没挖你的祖坟!”
      “做事不要做得太绝了,小心招报应!”梁天祥也紧跟着说了一句。接着知青们都跟着起哄。黄营长一看这架势,立刻联想起最近临近大队的民兵营长被人暗地里捅了一刀至今还躺在医院抢救,凶手也不知是谁。于是收起绳子说了声“散会”就灰溜溜地走了。段乔便继续留在工棚里休息,黄营长也没再催她去工地,就这样段乔一直在工棚里呆到感冒痊愈。
    有一次高云挑土正走上大坝,碰巧又遇见那位戴着厚厚眼镜的憨厚的管工程的张工程师,高云曾在工地见过他几次,两人很聊得来。连续七八天阴雨地面从没干过,新填上去的土又湿漉漉的,弄得整个大坝就像一块大海绵,踩在中间四周都跟着颤动。高云指着坝面对张工说:
      “这豆腐渣一样的土层就不怕以后垮吗?”
      “我也很担心,可决定权不在我,我只有建议权。”张工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提过好几次了,说雨天施工不能保证大坝质量,你猜指挥长怎么说?他说起话来比吃豆腐还轻松:‘以前建房还用水夯法呢!何况我们现在还有推土机在压,你放心,绝对没问题的!’”
      在段乔生病的那几天,王胜玉的哥哥上工地将她换了下去。走的那天她红着眼睛来和高云告别,她的声音很小很轻,但在高云心中却很响很重。王霖也上了工地。一天中午王霖穿得整整齐齐来工棚找高云,随即向黄营长说指挥长要高云去接受新任务。原来王霖一上来就给广播站寄去一篇广播稿,广播稿播出的当天指挥长就把他叫去让他接手宣传组,主管广播墙报以及油印的工地小报。难怪这几天高云总觉得广播稿的内容有些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语病成堆错误百出。王霖对高云说他现在正缺一名副手他想推荐高云。
      “写诗不能当饭吃。”王霖把高云让进指挥长办公室隔壁的广播室,倒了杯热茶递给高云,“鲁迅说第一要生存第二要温饱第三求发展。我们也只有先改善生存环境,才能设法去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平。”房间里烧着木炭,热烘烘的与外面冰火两重天。房子是征收来的原大队部民房,里面家具一应俱全。
      “我可能写不来这些东西,你能把段乔弄进来吗?她现在正在生病。”高云说。
      “那很难,这里要的是能耍笔杆子的,不是打杂的。”
      “你可以让她当广播员呀!”
      “那更不行了,现在的广播员和指挥长的关系铁得很呢!”王霖说,“我说你呀,别太固执了,人只有善于变通才不会吃亏,你再考虑考虑吧。想通了明天就来上班。我也好有个伴聊聊天。”
      第二天高云依旧上了工地,他虽然感激王霖这番好意却对他很失望。高云很喜欢王霖刚下放那两年写的诗,觉得他写诗的天赋远在自己之上。在王霖写下的十几首诗中高云最喜欢《白云》,他认为那正是他的写照:

                   一朵莲花似的白云,
                   在蔚蓝色的天空里飘行。

                   你圣洁的白云啊!
                   为什么总是那样轻盈?
                   即使你自身没有重量,
                   难道也没有一点负担一丝愁情?

                   你流浪的白云啊!
              为什么总是那么来去匆匆?
                   莫非这广阔的世界美妙的人生,
                   竟找不出任何事物使你留恋?

                   你固执的白云啊!
                   如此不停脚步地昼夜兼程!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推动你吸引你,
                   奔向更加雄浑壮丽的境界?
                  
                   一朵自由的白莲花,
                   在诗的境界里航行……

      高云后来和王霖渐渐疏远了。修完水库后王霖调到县文化馆当了一名文学干事,后来升至馆长,一生平平稳稳无妄无灾,但他再也写不出像《白云》那样的好诗了。

    对真理永久地存疑是我唯一的使命,
    ——因为所有的真理都是蹩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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