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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宋朝诗人方岳曾在诗中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有人说这是毫无依据的弥天大谎,有人说这是悲观厌世的危言耸听。高云却认为这恰恰是切中要害的至理名言!它不但符合人类物质生活的现实,同时也符合人类精神生活的现实。意识到快乐总是短暂的对一个人来说并非灭顶之灾,而是人性的一种升华。如果人生的快乐一场又一场接踵而至,带来的绝非人类梦寐以求的幸福,而只能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无聊与乏味,因为真正的幸福必须由痛苦来铺垫,痛苦就像砖块,快乐则是粘合剂,人类精神世界的幸福大厦则是由它们一层层共同垒砌而成。
      果不其然,翠竹坡的知青们很快就遭遇到一场异常严酷的寒潮。那场寒潮是由于县里修建一座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的水库带来的。说它史无前例空前绝后不是因为水库大坝雄伟高大,也不是因为水库库容惊世骇俗,而是因为修建大坝的方式原始、野蛮、严重违背科学规律。人类社会的航船已经驶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谁会料到在神州大地上居然还有人采用几千年前最原始的方式修建一座现代中型水库!在枪和行政命令的驱使下成千上万人用锄头扁担没日没夜地移山填坝,一台老旧的履带式推土机便是整个大坝的夯压工具,时间仓促得刚够一个孕妇十月怀胎生下她可爱的小宝宝。难怪这人类的耻辱会惹得老天爷动怒,活生生用一场大雨把眼看就要落成的大坝冲刷得干干净净,连带大坝下那座几十米高的小山和勤勤恳恳碾压了几百天的老旧的推土机。事后高云想找一点残片留着纪念,可是沿途找了几十里连一块完整的残片也没找到,只看见一些倒塌的房屋和新垒的坟茔。高云还想调查一下修水库期间非正常死亡人员的准确人数,可是翻遍了所有资料、文件、新闻报道,到处只见一片莺歌燕舞欣欣向荣盛世祥和的景象……只有当夜深人静高云偶尔想起那六十天地狱般生活时,那些冻死、累死、病死、土石压死、雷电击死、自缢身亡者的身影才会频频在他脑海闪现,扰乱他宁静的心灵。
      高云和梁天祥是在大坝冲垮前上的水库工地。他们本来可以不去修水库,梁天祥到医院用别人的尿液开了一张肾病证明,高云则用一枚铜钱贴在后背换来一张“体内有异物”的X光片。关于搞假病退回城的事,高云和梁天祥讨论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在有人成功回城后。但他们的意见空前一致:绝不做那种有污自我形象的事!凭他们的智商和胆魄他们相信自己肯定能成功,但那是他们的自尊所不能容忍的。他们看到过一位女知青为了回城装疯,后来也确实回城了,但回城不久就真的疯了。还有吞锡纸片、吞硬币、吞小剪刀的什么人都有,有的因此致残,有的后半辈郁郁寡欢始终抬不起头来。高云和梁天祥觉得靠丧失尊严获取的解放并非真正的解放,因为真正的解放首先是心灵的解放,一个迷失了自我的人走到哪里也是个任人摆布的奴隶!
      那一年修水库成了高云所在县压倒一切的政治运动,谁与之对抗不管是党员还是贫农立马就会沦为阶级敌人,轻则在生产队批斗,重则抓到公社集中培训,培训的项目五花八门,蹲马步、关黑屋、坐飞机、从早到晚不吃不喝面壁思过等等应有尽有。如果你同意上水库工地则天大的问题都可以不予追究。知青自然也不能避免,有些队还动用民兵用枪押着社员和知青上工地的。知青大院最先去的是铁算盘,他听说每天有三毛钱补助,十天吃一次肉,在队上可拿最高工分就第一批报名,干完三个月一天也不愿再呆在那里,趁每人三个月一轮换的机会下来后死也不去了。他说起那里像劳改营一样,两个上山下山的路口日夜有持枪民兵把守,没有指挥部的路条连一只鸟儿也别想飞过去。每天天不亮就出工,三餐饭都送到工地吃,工作时间至少十四小时以上,阴天小雨下雪粒都要出工,只有下大雨才可以休息。
    这几天高云和梁天祥只要一听见铁算盘讲水库的事心就像被他揪着一样痛,铁算盘却毫不顾及他们的感受,每天津津乐道照说不误,陈静梅好几次想阻止他也无济于事。铁算盘反复宣讲过去的苦难是为了庆贺自己脱离苦海,这情形很像一些养尊处优的知青作家反复叙述当年生活的艰辛一样,他们不知道那其实是在朝尚未脱离苦海的人伤口上撒盐。高云以为如果一个人不能反思苦难,不能从苦难中发现善与美,那便是对苦难的亵渎!一个反复念叨苦难的人,久而久之就会变得和祥林嫂一样可怜又可悲。高云和梁天祥不敢听人讲水库的事,是因为早几天段乔和何山妹也去了水库工地,同去的还有刘玉兰、孙石生和周福生。听不到段乔银铃般的笑声,看不到何山妹山花般的笑容,知青大院仿佛一下子沉寂了,沉寂到十几年前的漫漫长夜中。高云和梁天祥几乎是同时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去修水库!对他们的决定陈静梅毫不惊讶,倒是铁算盘瞪大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那摸样仿佛突然看见两个疯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高云去向队长说的时候队长也很惊讶,他关切地问:
      “你的病没问题吧?”
      “我去复查了一下没问题,是前一次看病的医生弄错了。”高云回答。
      “身体好就好!身体好就好!”队长说,“黄鹂和王胜玉也去了,你去了好好关照关照她们,听说上面很苦的。”
      队长说的黄鹂高云还藏着一个小小秘密,这件事他默默藏在心里已有一年多。黄鹂和段乔是一起下放的同学,刚下来时也和段乔一样单纯好学,常常向高云借书看,也喜欢和高云聊天。高云慢慢对她产生了好感,又像第一次对朱盈盈那样在书中夹了一首诗,希望再次重温过往的甜蜜与清醇,不过那首诗是对全体女性的赞美,没有特定对象。回信收到了,是一封署名信,但高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信只有寥寥几行:

      高云:
           你以为我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你就打错算盘了。告诉你,
      我绝不会和你这种轻浮的人交往,时间会证明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
      人!书还给你,谢谢你曾经借书给我,以后我再也不会向你借书了。
                                                          
                                           黄鹂

      高云看到信后一头雾水,不知道黄鹂的态度何以前后判若两人?他猜是不是梁天祥队上那妇人在外面说了什么,或是他与李芸那晚被谁撞见了。黄鹂骂他他并不生气,与一张白纸的她相比高云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轻浮,他想证明自己并非她猜测的那么坏,但她从不给他机会,她甚至不愿搭理他。而越是这样高云便越想接近她帮助她,不奢望获得她的爱只为消除她的误解。高云就这样背负着两笔不同的情债登上了海拔一千多米的南岭群山。

                        
    对真理永久地存疑是我唯一的使命,
    ——因为所有的真理都是蹩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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